陈江却问:“你怎么知道大哥所虑何事?你不过也是乱猜。”
典不识哂道:“呵,大哥的心思,我陪着他游历天下的一路,早摸透了。他前阵子来军营视察的时候,眉间有忧虑,问我的那些备战之言,我听了如何不知,他忌惮着虞太守。我也就跟你们二人说,别人我从不讲。”
陈江又看了看左右近处,果是无人,喝声语响都在稍远,这才放下心道:“……那虞太守会答应么?”
怀歆道:“等会儿汉王与虞太守出来了,看他们神色,便能猜出。”
此时寂静庭院内,风落无声……虞君樊尚未回言,古骜又缓缓续道:“上一次我问你,你为何送我那身王服,你没有回答。这次,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这样周身无人的夜中,只与古骜独处,仿佛纷扰都远去了,只剩两人之间,心绪万千。
古骜话音落下,虞君樊看着面前的人,思绪在这一刻倏然飞远了,时光好似飞快地从指间倒转流逝——他忆起了他们的初见。
云山下湖畔,断琴之音。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他便开始用自己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无数次的出手相助,一点一点地侵蚀着面前的男人……
说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并不为过。
若说是为了什么?
——真的只是为了那丝断弦?
当然不是。
又或许,是为了胸中志向?
是,也不是。
其实那日古骜问他,为何送自己一身王服,
他自然明白古骜在问他什么。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局外观察,偶尔出手;那么正是那袭王袍,代表了他与古骜真正的血盟。
是啊,为什么呢?因为自己身为世家子,所以即便称王,也不会如寒门之人称王那般,在四海之内,掀起轩然大波?
千百年间,天下对世家子称王,早就习以为常,不多自己,亦不少自己……
自己若如此,岂不是与‘平士庶’的初衷,背道而驰么?
尚忆那年随吕谋忠前往山云书院,拜访当今天下的大德之人‘山云子’,所问的,便是如何以世家子之身,行‘平世庶’之实。
当时山云子问他:你是为了寒门,还是为了自己?
他说:为父亲遗志。
山云子道:既然为了胸中志向,那便大有伸展之机。天下豪杰如风而起,寒门亦占鳌头。公子名满天下,蛰居巴蜀黔中,手握雄兵,何不以寒门之人为帜,统筹大局,隐于幕后,攀势而上?
虞君樊问道:何为攀势?
山云子道:天下一平,乃是大势;世家没落,已成定局。四海既危,英雄辈出。公子要做的是……
山云子顿了一顿,虞君樊接道:结交英雄,以英雄为剑,抗衡世家。
山云子抚须微笑:正是。
心中不断反复思量着山云子的建议,虞君樊越来越觉得所言不差。他之前一直担心汉中无人才,吕谋忠虽豪杰一生,却并非雄主,其子吕德权则平庸狭隘,不足与谋。
虞君樊自从父亲故去后,平生唯谨慎是也,从不敢将砝码一次押注,毕竟父亲锋芒毕露在前,鲜血淋漓太过惨烈;他第一步是要稳,第二步才是进取……
因此山云子所言‘以寒门之人为帜’,亦与他的性子,不谋而合。
只要自己不是旗帜,在身后抽身而退并不困难。
毕竟自己有世家子的名号,但凡手中有兵,便是诸侯拉拢的对象……
然虞君樊结交寒门之人已近十载,搜寻记忆,却并未发现可用之人。
直到他遇见了古骜。
虞君樊有时觉得,哪怕自己再心思缜密,筹谋万断,却也怎么都参不透命运的玄机。
云山之行巧就巧在,聆听山云子之教诲的当日夜里,他寻了僻静之处奋怀奏琴,便在湖畔遇见了古骜。
那夜断弦,令他心中久久未平。
心有灵犀相通的感觉,让虞君樊诧异之下,亦被触动。
从此,他默不动声地观察着古骜,亦关怀着古骜……
可越观察古骜,越将目光放在古骜身上,虞君樊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无法离开。
古骜总是壮怀激烈,又憎恶分明,带着闯荡天下的朝气,挂着开朗的笑颜;这样的古骜,落在虞君樊眼中,有时会在他深深的内心里,引起一丝丝不平静的涟漪。
等虞君樊仔细察觉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丝艳羡——自己有时甚至羡慕古骜的鲁莽——因为从幼时起,自己就丧失了鲁莽的机会。
虞君樊进而被古骜身上种种自己所没有的特质吸引——然后直觉般地想到,或许,这就是成就大业所需的,冲破一切的无畏的勇气;当策略得当的时候,这勇气就会化为入利刃,划开九州的风雷。
这样的勇气,是自己失落了许久的。
从前年少,虞君樊常自比舜,可是直到长大以后,他才渐渐发觉,舜龙腾于野,翻手云雨,刚挣脱了束缚,就张扬出了利爪,饕餮天下,率兵诛杀‘四凶’,手段不可谓不暴烈,四海由此掀起血雨腥风——那样的杀伐果决,是自己怎么也比不了的……童年的隐忍塑造了他的人格,亦隐蔽了他的锋芒。
再观察古骜,古骜率部作战,勇字当先,奇字制胜;
而自己一定要万事俱备,大局总览,才会不经意出手一击。
古骜能以弱胜强,震动天下;
自己却只能润物无声,所得胜利,仿佛都是水到渠成。
虞君樊几番思量之后,几乎认定,古骜就是那个自己要找的人。
既然如此,就该一步一步将古骜握在手中……
好在,早已有筹谋。
古骜重情义,自己早已交之以情义。
一次次的付出,眼看着古骜一步一步地亲近自己,那原本的苦心经营,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牵绊,古骜是真心在乎他的。
从未和人有如此深入的交往,可面对古骜,却展露得一点也不觉突兀,好似对方总能理解知晓。
也许,这就是所谓知己吧。
有一次自己坐在表妹床头走了神,她咳嗽着,掩住袖子哑声问:“……你最近……常走神,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虞君樊安抚道:“倒也没什么。”
表妹道:“……那你为何若有所思?”
虞君樊笑了笑:“你从哪里操来这么多心?”
表妹有些虚弱地浅浅笑了,好像深秋最后的残花。
表妹故去的时候,自己守在床边,表妹道:“阿郎,有你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虞君樊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手:“我在呢。”
表妹面黄肌瘦,只有眸子里还亮着一道光,好似回光返照:“前些日子,见你闷闷,别人看不出,我却知道。我走了后,你若是喜欢她,就把她娶进门来罢……”说着表妹落了泪:“……这世上你也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儿,我也不懂你,只知道你对我好,可你怎么这么苦着自己,想着她,却能不与她亲近……难道她也像我这一般,身体羸弱,无法伺候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