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闭嘴!”古骜怒道:“敌未破我,先自相怨,成何体统?今日我等为何坐在这里?难道不就是为了研明,究竟我等为何落在这部田地?”
梅昭忽然哭了出来,泪落满脸:“现在说还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陈江冷哼了一声,剔了梅昭一眼,不言。
古骜道:“阿昭,我等怀兵锋之锐出汉中,不是请客吃酒,有赢就有败,有生就有死,因为我们争的是天下之利。这次输了,还有下次。”
梅昭从小在山中长大,出龙山数次被吕谋忠之前那位汉中太守围剿。在他的印象中,‘官军’二字便是保证,一个不败的符号,又哪里想到有今日?
梅昭擦了擦眼泪,怔怔地道:“你还跟将士们说……论功行赏,原来都是空口白条,赢都不曾赢,怎么赏?”
古骜道:“今日最重要之议事,便是为此而来,今后我们该往何处去,才能胜,不重蹈今日之败。”
虞君樊这时正坐在古骜身边,之前一直静静地听着古骜与部下的谈话,这时见古骜如此说,便接话道:“正是,天下会不因为有人落寞就不沸腾,四海不会因为我们没有准备充足就不激变。如今风云如幻,我们也要为下一步商量对策才是。”
古骜道:“正是。诸位有什么看法?”
虞君樊道:“我先来说说我的看法。”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虞君樊脸上,古骜亦点点头:“吾等恭听之,请虞兄便讲。”
虞君樊颔首道:“此败,是为何而败?”
众人不言,静待其音,虞君樊道:“此败,乃是寒门败于世家。吕太守心地良善,总为天下大局着想,却未料到随朝廷讨逆,而反被朝廷算计,以至有此惨败。我们不是败于兵不多将不广,而是败于朝廷的言而无信,欺压寒门。”
众人都点了点头,纷纷道:“说得对!”
古骜亦道:“虞兄说得好,有一点乃是我汉中军失策中的失策,那便是从一开始,便一切听大将军调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从那时而启。从今以后若我等无论军行何处,绝不能将军队调遣之权拱手让人。”
虞君樊颔首道:“正是如此。”
古骜道:“一开始形势一片大好,聚众二十万,可没想到真打起仗来,离散甚众。我这些日子深究其因,但觉乃是我等寒门没有自己旗号之故。之前那二十万人能招揽,许多亦看得是朝廷之帜,朝廷失信反水,二十万人亦鸟兽散。从今以后,我等不能将旗号之帜拱手让人。”
众人一时间有些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陈江率先道:“大哥说得对,我们得有自己的旗号!”
众人纷纷点头,虞君樊道:“古兄,愿闻其详。”
古骜道:“之前有陈村诸贤做僚长之汉中军,战死的比溃散得多,这不仅是梅副统领教化有方,更是因为这一年中,诸军中人都知道‘世庶之分’,‘天下不公’,这几个字。但凡懂了这些,部队便不容易散。”
“那依古兄之意?”
“军中每部该设僚长,牵制小统领,指挥之权全归军统,调动之权需经僚长。僚长平日兼教化兵卒世庶有别。”
虞君樊颔首道:“有理。”
古骜道:“如今在中原我等无法与世家争锋,不如龟缩于黔中巴蜀汉川,打出旗号,于当地深耕细作,养寒门之翘首,高筑墙,广积粮。”
虞君樊道:“黔中巴蜀世家甚众,古兄此说,是要我逐出世家众人么?”
“非也,平世庶在于一个‘平’字,世家若要当官也该经科举军功才好。”
虞君樊沉默了下来,半晌,却摇了摇头道:“不妥。”
梅昭忽然冷哼了一声:“你也是世家的,你当然说不妥。”
虞君樊皱了皱眉,没有回言,古骜道:“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想法,慢议。”
虞君樊点了点头,古骜道:“此次二十万众,虽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终究还是为我等寒门提供了一条通路,如何纠集兵员,如何席卷诸县。日后对于‘农’之一字,我们该更加倚重才是。”
虞君樊点了点头,赞同道:“这倒是一个方法。”
几人正在相谈之时,忽然有人来帐——“报——报——有残兵三千自北向南,疾行此处,距离不过数里,那旗子上,写了一个‘怀’字!看衣着,都是北地之军。”
古骜闻言一怔,倏地站了起来,虞君樊仰首道:“你若要去接应,带我的部曲去。”
古骜点了点头,道:“多谢!”又招呼陈江梅昭等道:“走!”
散会诸人翻身上马,随着古骜领着虞家部曲一道,向北驰去,不过半晌的时间,古骜远远地就看见,眼前一片苍茫大地上,一队残兵败甲,正拖甲曳兵而走,许多人带伤负血,形容甚为狼狈,哪里还有古骜初见怀家部曲时,那整肃军颜?
只见那为首的骑在马上,正是满身尘土污垢、摇摇欲坠的怀歆!
“怀兄!”古骜驰近,怀歆眼看是古骜,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古骜忙勒马翻身而下,几步上前,怀歆亦想下马,却已经失去了力气般从马上跌落而下,古骜忙伸手接住,怀歆撞进古骜怀里,古骜又念及他甚为畏热,随即急忙将他放开怀抱,只用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背脊,问道:“怀兄,怀兄,怎么了?”
怀歆奄奄一息地抽了口气,睁开一线眼,满面都是苦涩,他死死地拽住了古骜的袖子,双目尽是血丝,只听他气若游丝地道:“……古兄……我父亲最后站在城楼上,对我说,‘大丈夫固有一死,死国可乎?’说着就带着我母亲一道,领兵冲了出去……”怀歆说着说着,便已经泪流满面:“朝廷答应的援军……直到我逃出,未有一兵一卒至于北地!”
“那令尊令堂……”
怀歆捂住了泪流满面的双目,嘶声道:“——七万将士,全部玉碎,戎人,得了北地了。”
……
……
……
……秦王之死,就如一颗投入平静湖畔的石子,那荡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扩散开来,它不仅仅令中原风声鹤唳,令北地血流漂橹,甚至就连远在江衢郡芒砀山中的田家庄,亦闻到了它隐隐约约飘荡而来的血腥味。
这天田松飞奔入宅,气喘吁吁,对田老爷道:“父亲,大事不好了!”
田老爷手中热茶一抖,差点没烫着袖子,他忙擦了擦掌心,抬头问道:“怎么了?”
田松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在县城做郡吏的朋友,适才报信于我,说古骜在外面做了反军首领!郡守命县令率兵来捉拿九族!”
田老爷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什么时候?!”
“本来定在今夜,但县令老母亲办六十寿诞,所以缓了几日!”
“这这这……”
田松哭丧着一张脸:“谁会料到古骜竟去做了反军首领?古家送聘,别说田家庄,山下之村亦人尽皆知!我们田家这就不明不白地……”
田老爷一抬手,止住田松的话,道:“快!快!把古老先生请来!”
古贲目不能视,行动不便,被田松令人抬着小轿子一路狂奔入了田宅内院。田老爷屏退了众人,一个人亲自扶着古贲入了内,还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了。
田松找来田柏,两人伸着颈子朝里面看,想偷听里面究竟讲了什么,可里面说话声音太小,两人都听不清,田松说:“咱们妹子这可怎么办呐……”
田柏说:“什么怎么办?”说着田柏提高了声音:“你还想怎么办?”
田松望了望里面,道:“父亲不会是劝古家退婚罢?”
田柏如炸了毛的刺猬般抖了抖:“退婚?都是他们家搞出来的事,还敢退婚?!”
不过一会儿,田老爷却与古贲相携而出,对守在门口的田松田柏,道:“快去通知山下田家辛家族人,我等这便一道北行,此处容不下田家,自有能容下田家的地方,走!收拾行装,青壮都跟着,今夜就启程去汉中郡!”
田松抽了口凉气,心道:“不是退婚么……”
田松不知道的是,与自己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少爷不同,田老爷幼年曾是跑商的小贩,也曾食不果腹过,正是因为田老爷小时候饿得狠了,后来有家有业了,才会管不住自己胃口,越发胖起来。田老爷自己深知,他那并不高贵的出身,鲤鱼跃龙门的那一次,便是‘八王之乱’。乱世,是所有想改变命运之人的契机。在田老爷心中,‘乱世’两字代表的,不仅仅是危险,亦是机会。
若田老爷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当初他就不会请简璞入山,更不会资助田榕古骜出山求学。
田老爷虽然见识短浅,但目光却是长远的。
……而此时,不仅仅是田家庄被天下所渐起的涟漪波及,就连曾经还算风平浪静的山云书院,亦不能例外。
原来自从山云子去世后,书院中的廖家学子便更加嚣张跋扈起来,这日居然闹到了承远殿中,云卬自从山云子故去后,便一个人死死地守住了承远殿,那是山云书院百年来历代心血之精华,是山云书院立院的智慧根基,云卬留在那里,他想为父亲,将这一份信仰守护下去……于是这日,闹事之廖家学子便直面碰上了云卬。
云卬冷哼了一声:“我说不许进,就是不许进!”
“我等是江衢王帐下,你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