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老师学问读书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惜寒门出身之人先天带来的毛病,便是骨子里有些不通世故,古骜如此,荀夫子也是如此,他们仿佛都觉得,读书读好了,连天下都能荡平……古骜能被这些迂腐的“读书人”看得如此之高,自己不难猜到,不外乎是经书解得好,又生来一副不知变通的所谓‘上古之风’,弄得那些钻进文字里的学究们,都把古骜看成一个人物了。
其实若真说到威震四方的俊杰,最基本的该是交游广阔吧?可惜古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日后若真能扬名,也不过是在读书人之间罢了,不足为虑。如有契机,甚至能为廖家所用。
廖去疾真不知道自己的夫子在感叹什么,见荀于生如是说,廖去疾便笑道:“当时山云子老先生这般说,未必不是存了制衡我的意思。他若不这么说,万一我真令人把古骜捉去了,‘兵不上山云书院’之诺便由此而破,那又怎么办?古骜能如此,也是乘了我的东风。”
“唉……你没懂……为师不是这个意思。”荀于生喟然摇头道。
荀于生心里想的是,老师山云子如何慧眼如炬,当年“八王之乱”时,不出山便能遥知天下兴亡事……秦王率军与成王军激战,秦王脱军而走,勒马山云书院门前,在山云子的竹舍外俯首等了三天三夜,方终于得见……据说山云子不过对秦王说了三句话,秦王出门上马,归入军中,不久便平定了天下——这难道不是居于深山之中,俯瞰天下之势的智慧?如今山云子收了古骜作弟子,定有他的考量。难道古骜真的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的过人之处?
不怪荀于生奇怪,就连廖去疾一开始知道山云子将古骜收在门内,也觉得惊诧莫名,可后来一想,他却明白了。山云子自从那年“兵围书院”之后,便有些郁郁不得志,把幼子云卬教得不通世故任性胡为不说,从那以后,竟一个弟子也没有收过了。
山云子如今收古骜,未必没有向世家,特别是占据江衢郡的廖家示威的意思。这么一想,廖去疾心中便带了一丝豁然,不禁微微勾起了嘴角。
陪着荀于生在府中花园中踱步,春意盎然间,彩蝶飞舞,廖去疾看着美景,心中壮阔之意更盛,安慰荀夫子道:“夫子,书院不过是一块招牌矣,去疾日后,定不会让您失望。”
荀于生看着弟子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中不禁苦笑。廖去疾什么都好,就是心中太过孤傲,这份孤傲平日里看不出来,被他一身贵气的雍容行止隐藏了。可每每到这样需要他留意的关头,他却总是大意。
廖去疾还小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想调教他放低一刻质朴之心,日后天下纷纷,方能静看风云变幻,可从小环伺于廖去疾四周的,不是阿谀奉承之辈,便是仰慕钦佩之人,哪里有人曾给廖去疾一丝警醒?
如今古骜被山云子收徒,荀于生更是有些不安起来。他甚至隐约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还是我先引荐的廖去疾,如今师弟后到,山云子老师却收了古骜而没有收廖去疾,看来我在这一点上,是输给师弟了。只是不知,若日后天下有变,这两人会何去何从?
见荀夫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廖去疾不禁感慨了一声:“我廖家部曲十万余众,有江衢、颍川、河间三郡,夫子何忧也?”
荀于生摇了摇头,负手卷袖而去,边走边道:“无忧乎?无忧乎?是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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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古骜带着田榕拜了师,回舍安顿好了田榕,一道吃了饭,又去简璞所住的竹舍中报了回信。见简夫子正在整理书籍,古骜便也一起帮忙,根据书类名目分条理顺地将一卷卷竹简全都摆放整齐了,就这么一直校类到了日色向晚。
这天夕阳西下,简璞见都收拾好了,自己终于得了空闲,又许久不曾下山,便不禁一时兴起,给几位在山云书院中教习的夫子发了请帖,请他们来会诗会酒会棋。
古骜见简夫子不用自己陪伴了,便在门前告辞了简夫子,又转过几道苍翠幽柱,绕过一条曲径通幽,来到了云卬的房舍前。
古骜敲门道:“云公子,是我。”
房舍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半晌,面前的门方被打开,只见开门是一个扎着牛角辫,身着青衣的小童,那小童眨了眨眼,看见古骜,便抬手递给古骜一张锦帕。
古骜接过一怔,他倒是认得这是云卬的帕子。之前在山腰上挑水的地方,云卬常用这张帕子给他擦汗。上面纹绣一只高鹄孤飞,有股清远之意,古骜印象深刻,所以一眼识出。
在渐渐暗淡的夕光中,古骜展开了锦帕,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嘤其鸣矣,歉然其友声”,落款是云卬,古骜看着笑了一下,便对那小童道:“拿笔来。”
那小童点点头,回身进了房舍中,不久便端出文房四宝,古骜摊开锦帕,在门口空地前摆放的竹桌竹椅前坐下,提笔在那方锦帕墨字的下方,题道:“空谷足音,跫然何不色喜?”
放在唇边吹干了墨迹,古骜又将锦帕交还给了小童,那小童拿着锦帕再一次地进了房门,不一会儿便又出来,道:“云公子请你进去。”
古骜这才被邀入云卬的竹舍之中,一进门,便见云卬已经准备了一席酒菜,云卬手中正拿着自己适才写过的锦帕,一听门声就抬目笑道:“古兄,你不生我的气了罢?”
古骜道:“是我自己冒失,怎么会怪云公子?”
云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快请坐吧……”
古骜点了点头,依言入座。
云卬见古骜隔着一张小几,在自己对面撩袍坐下,便挽袖准备给古骜倒酒。那酒盏没有摆放稳,云卬手忙脚乱之间,不小心碰翻了杯盏,古骜忙俯身捡了起来,捧在掌中,云卬又倒,这才盛了慢慢一盅。
其实也不怪云卬如此,他从小到大,从未请人吃过饭,更别说给人倒酒了。
之前云卬还深忧古骜没有原谅他,这才用诗句以试探……见古骜如此爽快地便题了字作答,十分亲切地说了“空谷足音,跫然何不色喜”,云卬这才知道他没有将自己之前的误会放在心里,方才展颜。
第30章
原来这日早些时候,云卬趁着午阳当空,照常去给怀歆送饭,比之前还提前了些许,心道:‘这回我来得早,总能见到古骜了罢?’可没想到仍然不见古骜人影。云卬就愤愤地问怀歆:“他又躲起来了?”
怀歆一抬眼:“非也,他今日未来。”
云卬微微一怔,胸口一股闷气上升……怎么,古骜之前见了他只是躲,如今就连与怀歆一道看书,也不再出现了么?他就这么厌恶自己?
怀歆似乎是看出了云卬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古骜夫子来了,他去见他夫子了。”
云卬闻言,怔了半晌,这才低了头道:“哦。”
见怀歆孤零零地一人坐在大石之上,云卬不禁也灰心丧气地坐到了怀歆旁边,就在两人相对无言地准备吃饭的时候,却忽然有小童来报:“云公子,不好了,议政堂出事了!”
云卬一问,这才知道原来竟正是之前古骜同舍人‘窃玉’的事!便顾不得吃饭,匆匆站起身要往议政堂赶,连怀歆都来不及作别,就这么丢了碗筷,随着来报信的小童去了。快到议政堂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山云子,云卬一言不发地加快了几步,追上前去,跟在了自己父亲身后……
一步跨入议政堂内……只见目所能及处,古骜对着众人,昂首挺立,义正言辞间,激扬慷慨,这副模样落在云卬眼中,不禁让云卬一瞬间恍然……看来自己真的是错怪他了。
云卬再一览那大堂之上,刀兵的寒光道道都指向古骜。云卬顿时感觉这番景象,与自己幼时所见,秦王兵围山云书院,甲士执刀将自己父亲围住的景象,依稀重叠了起来……云卬再看古骜,不知不觉便生出一丝关切心焦,又带了些牵挂,一时间只感觉胸口忧心如捣……
他的目光,此时此刻不由得被古骜牵引;
他的心神,此时此刻不由得为古骜而律动……
他心道:如今看这议政堂,于古骜来说,哪里不是众敌环绕?看那些世家子们,可不是都在嘲笑古骜,为难古骜?
而自己……怎么就在此时错怪了古骜呢?
古骜这个出身寒门的少年,在山云书院中,已经没有朋友了呢……
之前怜悯他,珍惜他的……可只有自己呀!
一直就只有自己一人!
可自己却误会了他!
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
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
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
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
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
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
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
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
“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
“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
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
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
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
“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
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
“喔?何为四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