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莫忧眼睛一弯,刚她就被二叔为难了一下子,幸而她早备了自己给二叔的贺礼且就带在身上,不然又要被取笑。见二叔同样戏弄谢莫如,谢莫忧只管唇角翘起看好戏,依谢莫如的性子,肯定想不到提前给二叔备贺礼的。
谢莫如并不若谢莫忧这般替自己着急,她见手边花几上供着一瓶桃花,便从中取出一枝,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今天贺二叔金榜题名,下次就贺二叔新婚之喜了。”赠予谢柏。
谢柏哈哈大笑,接了桃花,对他哥道,“以往只觉着大侄女寡言,如今才知是内秀。”谢松刚被谢莫如的数据噎死,如今也没啥说话的兴致,谢柏笑对谢莫如道,“我带了新制的杏花胭脂回来,一会儿着人给你送去。”
“多谢二叔。”谢莫如欠欠身。谢柏出身形容才学无一不缺,早便是姻缘簿上的热门人选,此次中了探花,更是炽手可热,摆在眼前的事,谢莫如想装瞎都不能。何况谢太太这般张罗着给添置新衣衫,谢家的春光,怕已不远。
虽然谢莫忧看谢莫如一幅见鬼的样子,她认识谢莫如十年了,都不知谢莫如有这等口才。不过,这也只是个小插曲。谢柏中了探花,这是阖家阖族的喜事,今晚的焦点在谢柏身上。
谢莫忧是谢家的小公主,谢家家教对男孩子颇为严厉,于女孩儿则宽松许多,女孩儿活泼一些,更讨人喜欢。谢莫忧叽叽喳喳的问谢柏何时面圣何时跨马游街,还想着去街上看热闹,不过因那日街上人多,且谢家门第,再宠谢莫忧也不会允她去外头看这等热闹的。最后还是谢柏答应到时穿了探花衣裳先给谢莫忧在家看个过瘾,她才嘟着嘴巴勉勉强强的应了。
谢莫如静静的听着家里人说话,及至晚宴开始,大家移步春风堂,谢柏同谢莫忧说起在庄子上看杏花的情形,谢太太间或插几句,气氛很是热闹。
谢莫忧慢调斯理的喝一口清鲜的山菌羹,夹一只小小翠绿的野菜饼,想着春天万物复苏,若能去郊游几日,肯定是极舒服的。
待家宴结束,出得春风堂,外面已是新月初升,大家仍是先一并去了松柏院,谢尚书道,“天晚了,都各自回去歇了吧。”
诸人此方行礼退下,出了松柏院,张嬷嬷带着两个小丫环提着灯笼在等了,谢莫如道,“父亲,我就送父亲到这儿了。”杜鹃院与谢松常居的牡丹院方向相反,完全不顺路。
谢松点点头,“嗯,去吧。”
谢柏笑,“你做大哥的在这儿杵着不走,我们如何敢动?快走快走。”
谢松对幼弟颇多包容,一笑,“偏你促狭。”带着谢莫忧与三个儿子,抬脚走了。
谢柏同谢莫如便有几步是顺路的,只是谢莫如生性寡言,谢柏嘴巴俐落,也有心跟谢莫如说两句什么的,偏生,偏生,他跟谢莫如不大熟。
这也不怪谢柏,主要是谢莫如常年练隐形大法的人,若非今日,谢柏还不知她这般心思伶俐。伴着漫天星辰,过一道月亮门,谢莫如道,“二叔先行。”
谢柏素来促狭,笑问,“你只送我到这里?”想到刚刚谢莫如对他大哥说的话就好笑,明明自己要先走,偏要说“我就送父亲到这儿了”。
谢莫如一怔,谢柏哈哈一笑,“我送你回去。”
☆、华章堂
谢柏送谢莫如回了杜鹃院方折身回自己的苍柏院。
回了杜鹃院,谢莫如并未回自己的小院儿。说来杜鹃院极有格局,是院中套院的设计,进门是杜鹃院的大花园,花园坐北朝南的方位开一扇月亮门通往杜鹃院的正小院儿,便是谢莫如亲娘方氏住的地方。余者东西南还有三套小院儿,谢莫如住的是与她娘正对的南院儿,这院儿里遍植紫藤,谢莫如便取了名字叫紫藤小院。谢莫如穿过花园,先去正小院儿看看,里面灯已熄,叮嘱守门婆子几句,谢莫如方回自己的紫藤小院儿。
张嬷嬷心情很好,服侍着谢莫如洗漱后,眼中满是欢喜与欣慰,“天晚了,姑娘也睡吧,明儿一早还得上学呢。”心下觉着谢柏委实是个大好人,杜鹃院的位置有些偏的,虽有张嬷嬷带了丫环婆子去接,可亲爹谢松也没打发个人跟着一并送谢莫如回杜鹃院,相较之下,谢柏多么周全。
而且,谢柏是老爷太太心尖儿上的宝贝,在谢家也说得上话儿,且是新中的探花,以后大大的有出息。有这样的一个人能对她家大姑娘另眼相待,张嬷嬷想一想都能欢喜的笑出声来。
谢莫如知张嬷嬷的心思,大概杜鹃院实在冷落太久了吧,谢柏不过送她回来,张嬷嬷便能欢喜至此。
谢莫如并不觉着谢柏送她回来有何可喜之处,她自幼便不曾从谢家人身上得到过欢喜,但也不曾有憎恶。谢家不曾刻薄她,当然,也不曾喜欢她。她在这里出生、成长,可是,她与她的血缘亲人之间更仿佛陌路人。
谢莫如不觉着如何,更没有悲伤或是失望的感觉,好比一件东西,你从未得到过,不知这件东西还是好是坏,亦未生出过渴求,那么,便无关爱憎。譬如一个自幼茹素的沙弥,你问他喜欢吃肉么?他会说是爱还是厌?不,他根本不解其中滋味。
今日月初,天空一轮弯月如钩,漫天星子将天地染上一层朦朦星色。连房间也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灰,纱幔之中,谢莫如翻个身,静静睡去。
谢柏中探花之事令整个谢家都添了三分喜庆,一大清早,谢莫如照例去花园里沿着鹅卵石绕圈儿。昨儿原说好要做荷叶粥的,张嬷嬷都命人摘好了嫩嫩的鲜荷叶,偏生谢莫如晨间转圈儿时,瞧见园中有新出的荠菜,杜鹃院里她是主子,于是,应她要求,早餐便改成了热腾腾的荠菜鲜肉大馄饨。春三月新出的小荠菜,鲜嫩又水灵。园中花木多,自然伴有些野草野菜,荠菜是野菜,倘不是有一次张嬷嬷做了给她吃,谢莫如都不知小小野菜这般味儿美。
她吃东西不大含蓄,大家闺秀都要小口小口的优美进食才不失礼仪,如吃这馄饨,自然是皮薄馅少绉纱小馄饨最适合。谢莫如却偏爱皮薄馅足的大馄饨,大馄饨,汤料精致又要与煮小馄饨仿佛。用大骨头汤,加透明的小虾皮、蛋皮,出锅时散入一小搓细细的水绿春葱末儿,青花瓷的汤匙轻轻在碗里一搅,香气扑鼻。
谢莫如闭上眼睛,闻一闻这馄饨的鲜香,方心满意足的用起早饭。她每天坚持一早一晚的锻炼身体,故而身体很好。身体好,胃口肯定也不错,谢莫如一连吃了两碗馄饨,方心满意足的起身,挑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换了,心满意足的去松柏院请安,然后同谢莫忧一道去华章堂念书。
纪先生能被谢家聘为女先生,不只是因她在宫里做过女官,熟知礼仪。这位先生简直无所不知,一般这种人都有一种统称,名曰全才。纪先生是礼仪规矩也能教,琴棋书画亦知晓,甚至经史子集也有涉猎。谢家请她来过供奉,真不是她占谢家的便宜,而是谢家占了大便宜才是。
昨日学画,今日则讲经。
讲的不是和尚念的经,而是一本正经的十三经。春秋左传一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微言大义,纪先生讲了一遍此篇的含义,分别对两个学生提问,谢莫忧不答,谢莫忧道,“所谓有因有果,郑伯有失光明磊落,共叔段野心勃勃也不是假的。”
纪先生看向谢莫如,谢莫如道,“各有各的苦衷,左传上这样写,结局是这样,看看就罢了。
谢莫忧听此“高论”,忍不住道,“凡事总事出有因,倘其母武姜一碗水端平,想来也不至于兄弟阋墙。”
自古至今,人们总喜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无数理由。研究庄公兄弟的阋墙有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去念念道德经。谢莫如淡淡道,“郑庄公十四岁即位,郑庄公二十二年,郑庄公三十六岁时因共叔段谋反赶跑了他,共叔段又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便行谋反之事,庄公忍他二十二年,又没诛杀共叔段,算是仁至义尽。在我看来,庄公无甚错处。至于书上说,‘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史官向来希冀人君是圣人才好,殊不知人皆有爱憎。庄公在位时,繻葛之战郑国击败周、虢、卫、蔡、陈联军,之后又击败宋、陈、蔡、卫、鲁等国联军,使得郑国空前强盛。庄公明主之资,为国君,施行强国之政,功绩辉煌,并无昏馈之举,算是善始善终之人。春秋多少人君,不如庄公者多矣。这些事不提,单拿出个兄弟阋墙的事来大,可知史笔刻薄。故此,我说看看便罢了,不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至于,郑伯克段于鄢,此事想来是想警醒世人,娶妻娶贤。不然,娶得武姜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一人祸害三代。”
谢莫忧与谢莫如一样的年纪,论长幼,不过差两月而已。听谢莫如此话,却是不能心服,道,“二十四孝里,芦衣顺母、卧冰求鲤,闵损王祥受继母苛待,其人待继母及异母兄弟如何?这还是继母,而非生母。武姜再不好,起码没刻薄虐待过郑庄公吧?”反观闵损王祥,人家也没因受到继母苛待就把继母和异母弟如何如何吧?
二十四孝是最老套不过的故事,不论闵损与王祥皆是受继母折磨,前者在其父发现他受继母苛待时,大怒之下要休弃继母,闵损跪求父亲饶恕继母,说,“留下母亲只是我一个人受冷,休了母亲三个孩子都要挨冻。”父亲十分感动,就依了他。继母见闵损这般仁义,悔恨知错,从此对待他如亲子。王祥这个大致也是如此,不得继母喜欢,继母生病要吃鱼,天寒地冻,河水也结了冰,他大冬天的解开衣服卧在冰上,冰忽然自行融化,跃出两条鲤鱼。继母吃了鱼,病痛痊愈,自此待王祥如亲子。
真的是老掉牙的故事。
谢莫如真不明白谢莫忧如何拿这个出来说,闵损焉何不替继母求情呢?反正父亲已知继母不慈之事。他替继母求了情,是他的仁义。何况,家里有继母所出的三个弟弟,他爹说要休弃继母,谈何容易。怕多是一时之怒,他替继母求了情,扬了自己的仁义之名,而继母有前科在,如何还敢有半分对闵损不好。王祥亦是同理,王祥大冬天的去脱了衣裳趴冰面上,长眼的谁看不到?继母还要如何?何况,冬天弄鱼的法子多了去,也没人去趴冰面上弄,继母想为难王祥是真的,不见得就是让王祥大冬天趴冰上弄鱼,可人们看到了,就得说王祥为继母贤孝至此,而继母刻薄至此。
两家继母皆毒辣,只是闵损王祥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然,继母们刻薄之事如何传颂千年。而且,谢莫如根本不信王祥这个解衣裳往冰上一卧,冰面自行融化,鱼自发从河里蹦出来的事儿。王祥又不是神仙。
谢莫如不能说仁义君子不好,便道,“所以,闵损王祥是仁义君子,至贤至孝;而庄公为春秋小霸。”
谢莫忧道,“大姐姐怎么忘了,二十四孝第一孝便是舜帝孝感于天之事。舜,同样是帝王之尊,岂不比郑庄公高贵百倍,却无庄公之气量狭小。”
说来二十四孝里,真有几篇不错的故事。圣王舜比闵损王祥都惨,而且,舜遭遇的就不是被继母虐待这样简单的,他家继母直接想要他的命。反正,不知是舜家的风水不好,非但继母想要舜的命,继母所出的弟弟象,连舜的亲爹瞽叟都是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的要弄死舜。结果,舜硬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后来,舜做了皇帝,还给不计前嫌的给弟弟象封了诸侯。
说到舜孝感于天的故事,先不说舜生活在神仙时代。舜不与象计较是在什么时间,是舜在未称王之前。倘舜称王之前,先把象给咔嚓了,想必便没有孝感于天的故事,也不会有尧对他的欣赏了。
至于舜称王之后,象好像也没有不识趣。倘郑庄公继位后,共叔段没有谋反,难不成郑庄公还要上赶着去收拾共叔段?哪怕共叔段谋反,庄公也没要他命。就是武姜,庄公放出“不至黄泉,永不相见”的狠话,结果还是挖下地下道母子相见。不管是为了声名还是别的,郑庄公没杀母弑弟,较之秦始皇、唐太宗如何?
历史是最没有争论意义的东西,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谢莫如不欲争执,“是啊,要不怎么称舜为圣王呢。”
谢莫忧觉着谢莫如隐讳认输,唇角一绽,也不再说话。
上午时间过得很快,到下课的时辰,两姐妹收拾起课业,于华章堂门口分道扬镳,各回各院。昨日因在松柏院用了午餐晚宴,今午,谢太太并无召唤,谢莫如与母亲方氏一并用饭。
方氏向来只用午晚餐,她素来寡言,对谢莫如也没什么话,对午饭也没什么要求,故而,都是谢莫如来安排。春日非但春光好,草长莺飞的季节,亦有诸多美食。不论是新生的春笋与鲜嫩的荠菜,便是寻常的小青菜在滚水里烫过,拌以泡软的红芋细粉、摊得薄薄切的细细的鸡蛋丝,淋以香醋秋油,最后将海米在素油里稍稍一煸,一并拌入,调以匀味儿,便是一道爽口小菜。
谢莫如享受这样的春光,方氏脸上看不出喜恶,亦不开口说话。谢莫如盛一碗豆腐火腿菇笋汤放在母亲身畔,母女两个食不言,相当静谧的用过午餐。方氏起身去卧室午睡,谢莫如告辞出方氏的正小院儿,回到自己的紫藤小院儿后,捧一盏芳香四溢的茉莉花茶,于游廊下紫藤花畔静静出神。
谢莫如从来不午歇,喝过茶,她看会儿书直到下午上课的时辰,提前去华章堂等纪先生。纪先生下午教了琴,谢莫如对音乐毫无天分,仅止于懂谱会弹而已,弹的一手匠气。相对的,谢莫忧则于琴道颇有天分,弹的琴曲十分动听,谢莫如也挺喜欢听谢莫忧叮叮咚咚的弹琴。
谢家女孩儿的课程并不紧张,可以悠悠然然的打发时间。
谢莫如通常只用早上去松柏院请安,下午课时结束便回自己院子或是看书或是玩乐,都可。
因春时已到,冬日的水仙凋零,房间里的盆栽换成芬芳茉莉,白底青花的青瓷花盆,衬着春天特有的青嫩的枝叶,一捧小小白白的花苞,香气却极浓郁。谢莫如素有闲情逸志,换了家常衣裳收拾茉莉,不一时,松柏院里小丫环阿芬过来传话,谢太太叫她过去。
谢莫如只得重换了襦衣襦裙,重梳了发髻,重簪起珠花,令张嬷嬷安排晚饭,道,“若是我回来的晚,让母亲先用。”便带着静薇、紫藤去了。
这世上,闺秀有闺秀的作法,丫环有丫环的作法。
譬如,若传话是喜事,如昨日谢二叔中了探花,谢太太房里的大丫环素馨亲去华章堂传喜讯,不必问,丫环便自会报喜。譬如,前日谢太太着人叫她去选首饰,那来传话的丫环也是脸上带笑。今日传话的是阿芬,这个小丫环谢莫如见的不多,也知她是松柏院的三等小丫环,初初留头,一身大丫环穿旧赏下又改过的青衣青裙,话不多,也很老实。如阿芬这样的小丫环,一般传话的事是使唤不到她的。
谢莫如不必打听也知谢太太找她应不是喜事,故,谢莫如也未摆出欢喜的表情来,只是一幅安然淡淡的神色,迈进松柏院。
作者有话要说: PS:发前都会检查,但还是会有很多错字。可能是石头眼睛分辩率的问题,若有错字,亲们尽量指出来,石头会一一修改的~
☆、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