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九便抬手拉下小孩的手,大手替代了小手,缓缓抚了抚额头,见只是被搓揉得有些红,又放出元力探了探,半晌低声道:“无碍,椒椒莫怕。”
冰寒的元力自额上探入,顺着经脉到达丹田,将盘旋着的妖丹牢牢护了起来。哪怕冰冷彻骨,却强大而安定。
莫焦焦感受到熟悉的冰凉触感,稍稍高兴了一些,额头依赖地蹭了蹭,又蹙起眉回忆,软绵绵道:
“焦焦上次跟九九说,我三岁的时候,怕做梦,好久没有睡觉,后来又太困了,睡着了。然后就梦见一个地方。那里有好多很高很高的树,那里的树和焦焦一样,可以把根拔起来到处走路。我想离开那,可是没有路。”
“然后,有好多树看到我,就说我是雪娃,他们很害怕,说我会害死他们,就跑过来用树枝打我,焦焦觉得好疼,就逃走了。”
“可是那里有好多树根,好高的,焦焦就摔倒了,他们跑得好快,就……抓到我了。”
莫焦焦勉强将话说完,身体已然开始颤抖了起来,他扭头埋到男人怀里,觉得安全点了才缓缓开口。
“焦焦被打了好久。特别疼,焦焦出生后,都没有妖怪打过我,他们打我,焦焦就很难过。后来我就被好多软软的树枝吊起来了,吊得好高,我的脚在上面,头在下面,就喘不过气,他们站在下面看起来小小的。过了一会儿就走了。”
“焦焦想叫他们放我下去,可是我不会说话。然后就过了好久好久,焦焦就记得,天黑了亮了好多次,有时候下雨,有时候有太阳。”
莫焦焦艰难地将话说完,额头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无力垂着的小手亦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独孤九掌心贴着小孩的脊背,真元源源不断地在小孩体内循环,又空出手握着柔软的小手,力道适中地缓缓揉着。
男人此刻微阖的双眸黝黑到极致,面上却一片沉静,只哑声哄道:“椒椒放松,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本座。”
莫焦焦急喘了几口气,又突然脱力瘫软在男人怀里,他挣扎着动了动,抬起头跟对方对视,圆圆的双眸却一片澄澈,除了眼眶有些泛红,竟是一滴泪都没有。
小孩眨了眨眼,努力凑过去贴着男人的脸颊蹭了蹭,软兮兮道:“焦焦没有事。焦焦都不哭。”
“嗯,椒椒很坚强。”独孤九微微低下头同莫焦焦额头相抵,沉声问:“椒椒后来逃走了吗?”
“没有。”莫焦焦难过地摇了摇头,“那里都是树,都不喜欢焦焦。他们每天都会叫一个树妖来看着焦焦。然后过了好久,焦焦觉得看不见东西,也听不到,没有感觉。他们就把我放下来了,然后丢到了雪山里。”
“那里除了森林,还有雪山是吗?”独孤九低声问。
“嗯。”莫焦焦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道:“树林外面,有雪,很多。焦焦被丢在雪里面,雪把我埋起来了。真的好冷。”
“然后,焦焦的腿被吊了好久,不会动了。我努力了好久,天亮了又天黑了好几次,焦焦就爬起来,可是……我也不会走路了,焦焦就觉得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腿摸起来软软的,中间的骨头没有了,变成两段。”
独孤九伸手将小孩脚上的靴子褪去,宽厚的掌心握住了小腿,缓缓揉了揉,问:“是这吗?”
“嗯。”莫焦焦忽得抽泣了一声,又紧紧抿着嘴巴,乌黑的双眸不再眨动,将汹涌而出的泪意憋了回去,他又抽噎了一声,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道:“焦焦不痛,也不害怕。九九也不要难过。焦焦只是在做梦。”
“嗯。梦而已。”独孤九微微颔首,喉结动了动,他抬手将小孩严严实实抱到怀中,收紧了手臂,在小孩看不见之处,缓缓合上了眼,哑声道:“梦境而已。”
只是再如何安慰颤抖着的稚童,都难以磨灭一个最为可怖的事实。
于常人而言仅仅是噩梦的存在,在面对神图子之时,却会变得比现实更为真实。
因为那些折磨小孩的树妖真实存在,秘境亦真实存在,莫焦焦所受的痛楚,皆因着他对梦境的反抗,千百倍加诸于神魂之上。
“后来焦焦在雪里爬了好久,就睡着了。”莫焦焦呢喃道,细弱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庆幸,“焦焦睡着了,就醒了。谷主就问焦焦为什么要赖床。”
“椒椒如何回答的?”独孤九松开手,低头同小孩对视。
“焦焦想说话,可是不会说了,谷主就吓到了,抱焦焦起来穿衣服,要带我去治病,可是焦焦也不会走路了。”莫焦焦歪着头,有些疑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谷主没有办法,就让焦焦变成辣椒,跳着走,那样我就不会觉得痛了。”
所以年幼时痴傻口不能言、笨拙腿不能行,竟是因为如此么?
独孤九抬手缓缓抚了抚小孩微红的眼睛,俯身将抿紧的薄唇与小孩柔软的眉心轻轻相贴。
感受到额上的暖意,莫焦焦傻乎乎地睁圆了眼睛,蓦地,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啪嗒打在了男人攥紧的手背上。
第93章
静谧清幽的客房之中, 日光透过半启的窗台,缓缓攀爬而入,于桌案上绘出斑驳的光影。
莫焦焦盘腿靠坐在床榻上, 怀里抱着自己最喜爱的棉花糖枕头,正仰着头方便独孤九给自己擦脸。
微凉的汗巾贴上因情绪激动而微烫的脸颊,力道适中地擦拭, 随后是汗湿的额头、耳朵和细白的脖颈。
“椒椒可有将你在森林中遭遇之事, 告知隐神谷谷主?”
低沉沙哑的男声于耳畔响起, 带着克制的冷静与些许安抚的意味。
小孩闻言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水光潋滟的黑眸中是明明白白的不解。他看着坐在身旁的男人,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道:“焦焦没有说。为什么要说?”
独孤九怔了一瞬, 长眉敛起, 抬手摸了摸小孩耳鬓柔软的发, 沉声道:“受伤后理应告知长辈, 椒椒为何不说?”
“可是焦焦没有受伤。”莫焦焦有些不安地眨了眨眼,扔掉枕头, 将男人的手掌拖到怀里抱住, 贴在暖乎乎的肚子上, 讨好道:“焦焦只是做梦了, 醒了腿也没有变成两段。就不用告诉谷主。”
独孤九默然垂眸,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椒椒那时候难道未曾怀疑梦境的真实性吗?不怕吗?他们欺负了你, 椒椒不生气?”
“……会怕的。”小孩低下头, 抱紧了怀里的手臂, 有些沮丧道:“焦焦醒了之后,就想哭,可是好像也不记得哭是怎么样的,焦焦就不知道要做什么。然后谷主带我去芦苇长老那里治病,长老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不会走路,焦焦也不……不敢说。”
“为何不敢?”独孤九沉静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小孩脸上,留意着那一丝一毫的神色转变,他端了茶杯给小孩喂了两口温水,又道:“可以告诉本座,我跟椒椒保证,不会告诉隐神谷任何妖族。”
“真的吗?”莫焦焦这才放松了一点,他松开怀里抱着的手臂,往男人身旁爬过去,跟对方贴在一块,方跪起来揽住男人的脖颈,贴着耳朵小声道:
“九九,那个梦里面的妖怪,很奇怪,他们和……和隐神谷的妖怪,长得……一样的。焦焦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替身?”独孤九皱着眉,圈住小孩的腰提到怀里抱着,置于膝上,缠绕于心中的谜团忽而缓缓消散,他斟酌了片刻,试探道:“椒椒幼年时,是否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此话一出,小孩先是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瑟缩地缓缓点了点头,嘟囔道:“梦里有好多妖怪,梦外面也有一样的妖怪,他们说焦焦是怪物,焦焦会害死所有妖怪,所以欺负焦焦。”
“九九。”莫焦焦抬起头,软软道:“如果梦里面的才是真的,那焦焦怎么办?焦焦知道谷主,长老和别的妖怪都对焦焦很好很好,可是,要是……要是他们对我好,是焦焦做的梦。他们打焦焦,才是真的,那焦焦要怎么办?”
独孤九无声地垂眸同小孩对视,一时无言。
面前的稚童双眸分明清亮而干净,带着单纯而不知世事的困惑与胆怯,然而某一瞬间,男人却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早已怔怔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