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尚书给许多人家盖过房子、修过别业,别业周围的田产一片一片的。他当场就点了米挚的名:“米公家里,也不是那么清白的罢?某年我还给你家那片地上看过风水哩!我怎么记得你们家的帮工部曲说‘前面税重,便投到了米丞相门下’?你不要解释解释么?”
老实人轻易不发怒,一发怒真是要了人命了。旧族还要搜集一下南派的黑材料,却不想自己的黑材料早在人家心里记得明明白白的了。
古尚书得理不肯饶人,张口就来:“还没完没了了是吧?拣一个好欺负的要欺负到死啊?!国家大政,岂容私心?!你们不过就是怕别人有本事,书读得好,旧族那些个浪荡纨绔只知道吃酒吟诗,风花雪月,正经本事没有,拉出来一比,丢人现眼么?”
【你知道得太多了。】颜神佑默默地想,瞅了古尚书一眼,拿袖子遮脸,打了个哈欠。早朝有点早,她有点悃了。
米挚红着一张老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干脆往颜肃之面前一跪,自个儿把帽子摘了,请颜肃之作主。
古尚书一看,你会哭,难道我不会哭吗?他也往前一跪,也把帽子给摘了。许多人一看他的脑袋,就忍不住想发笑,死死咬着牙,唯恐御前失仪。又或者真个笑了出来,被古尚书认出了声音结下冤仇。古秃子平看起来不哼不哈,老实纯朴得像个农民工,喷起人来这火力还真是不盖的啊。
颜肃之是个拉偏架的人,他心中取中的就是科举取士,他的一儿一女就是提倡科举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态度了,也只有一心钻到局里拔不出头来的人才参不透这其中的奥秘。见这两个人一跪,一老、一秃,没一个养眼的,他左手盖住了眼睛,右手连挥:“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成何体统?行了,既然都不干净,就取能干事儿的法子吧!”
继武举之后,文举之事,遂成定局。
六郎见状,还小声招呼了两个殿中卫士,命他们扶起这两位大臣下去洗把脸,别搞得这么一副狼狈样儿。
两人下去了,旧族出身的,不免颜色灰败。蒋熙在议事之时已久不已言,早已大势已去,此时更是静默。他的孙子蒋峦,本来是旧族之新秀,在古贺的案子上,还暗暗回护了余冼一回,此时只觉得自己对旧族那点爱护全白费了。再看唐仪,这货还在那儿傻乐呢,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接下来的具体讨论工作,就等着开小会的时候再说,这个时候礼部等也都参与了起来。
卢慎说起来是旧族,旧族也算认他,他家里的弟弟妹妹们的婚事,也颇有些得益于此。可是这货太混蛋了,他从来不为旧族说话,倒与李彦等人走得近,他媳妇儿倒是个宜家宜室的贤妻,他却与大姨子小姨子一起搞风搞雨!八卦人士好险没有编出他的桃色新闻来。
作为礼部尚书,卢慎明白,如果此事能成,礼部的的重要性将会再上一个台阶,说是仅次于吏部,也不是不可能。以后天下人要想做官,先要考试,考试归他管。嗯嗯,很重要的啊!
卢慎这么想着,愈发地卖力。将试点之事,郑重说了,又说了些考场布置一类。再说如何出题,如何制度考试的规范等等。米挚一点也不想听这些,低着个头、板着个脸,也不说话,也没人去哄他。蒋熙依旧装死。
继武举之后,文举的事情也是不可逆转了。其时已入冬月,政事堂里事务繁剧,又少了姜戎一个能干活的,活了蒋熙一个半死不活的,加上米挚不合作、颜神佑不方便。一个个从头忙到了脚。不得不将借着文举的由头,抓了卢慎的壮丁,让他过来帮个忙。
本已多事,北方又报了大雪,为防雪灾,又须做出预案来。更恐极北之地也有暴雪,胡人乏食,南下掳掠。又行文,让北方各地防备胡兵。
各地刺史,尤其是北方州郡的刺史,再也在长安呆不下去了,纷纷请辞。他们一走,颜希真等人也在不好再赖在长安,纷纷上书,号称回辖区去探望慰问困难群众,
————————————————————————————————
政事堂里忙碌不堪,米挚在里面摸鱼,颜肃之恨得牙痒,发誓找个由头就请他回家吃自己。
米挚却丝毫没有回家的觉悟,他还想着继续与这些土鳖顶牛,撑到旧族子弟里再出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来——他比较看好蒋峦,年纪轻轻已做到九卿。再佐以余洗这样的智囊,旧族的综合素质,终归是比土鳖草根们强八百倍,早晚能再夺得优势的。
这么想着,米挚就越发地不肯退了。工作期间摸个鱼,下班反而比上班忙,忙着串连一些人,布置许多事。他最为倚重的,还是余冼。蒋峦看着前途更好,可惜姓蒋,人家蒋家还有自己的盘算呢,目前没有与自己绑得太紧。
对此,余冼却又别有见解:“大理毕竟旧族出身,其心不问可知。不过因为如今情势太坏,寒士咄咄逼人,需避其锋芒而已。”
米挚道:“只怕他避着避着,就没有血性了。朝上几番争执,也不见他发声。一个唐仪,却全无大家公子的体统!”
余冼道:“御史大夫从前在旧京时就只与圣人交好,如今这般行事,倒也不算意外。便是大理,如今这样,也有办法令其归心。”
米挚便问有什么办法。
余冼道:“我观蒋相公面相,脸上一股死气,怕撑不了多久了。大理是承重孙,丁忧要三年。三年过后,朝中还有没有他的位置还未可知呢。他虽与姜家有亲,蒋相公兄妹去后,这亲戚情份如何,还是两说——他要起复,姜家未必肯下死力。三年之后,寒人盘踞于朝上,大理之职怎么可能还留下来等着他呢?圣人不补丞相,或是等着姜丞相,却不会对蒋峦这么好了。到时候,相公再奏请,为他起复出一把力,他自然就该知道孰亲孰疏。”
米挚捋须笑道:“子清(余冼字)真是我的智囊啊!”
余冼连说不敢,对米挚的感观倒也还好。做人参谋的,最恨那种“明明我的好主意,你听了就是不照做,最后把事情做坏了”的老板。米挚肯听他的,余冼自然是开心的。
米挚笑了一回,却又沉下了脸,愁苦地道:“眼下却有一事,你能否与我破局?”
余冼问道:“可是科举之事?”
米挚道:“正是。你可有办法了?”
余冼正色道:“相公便不问我,我也要请相公留意的。”
“怎么说?”
“敢问相公,科举之事,是否已成定局?”
“是啊……”
“是否先于南方诸州并长安试行?”
“不错!”
余冼一击掌:“这就是了!相公,事不宜迟,还请相公明日便上表,奏请推行全国!”
“什么?!”米挚惊骇地看着余冼,“你也疯了么?这如何使得?”
余冼沉痛地道:“既无可更改,如何不和光同尘?”
“这怎么行?!难道你也要同流合污了么?”米挚用一种包含了“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等等情绪的目光谴责着余冼。
余冼无奈地指出:“若是丞相不合作,不出三年,天下就要遍布着南方诸州考上的寒人官吏啦!届时您在朝上说什么,再无人应声,李、霍诸辈说什么,尽是附和之议!”
米挚如梦初醒,紧张地抓着余冼的袖子问:“如之奈何?”
余冼给他指了明路——既然没办法避免了,那就也下海去抢!诗礼大家出来的公子,书香墨海里熏出来的,接触的尽是大儒名士,父兄言谈间难免语及政务。个人素质那么高,怎么会比不上寒人?!
米挚还颇犹豫:“我前头才反对,眼前又要赞成,岂不要为人耻笑?”
余洗尖锐地问道:“要脸还是要命?”
米挚果断地回答:“要脸!”答完了,觉出不对味儿来,才改口道,“吾不拘小节,不废大道!”
余洗听他说“要脸”的时候面色突变,听了后半句方道:“那就上表,请北方各州,也行科举。”
米挚为难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南方多寒士,北地多旧族。然则北地也不是没有寒士呀,这么算来,旧族岂不吃亏?”
余冼道:“不这么办,吃的亏更多!”再用向米挚分析了,这会儿没点钱没点闲的人家,想读书?没门儿!在世家,一家子嫡枝旁系可能有百多号人,人人都读书。在乡间,一个村子几百户人家,能有两三个识字的……那就是文化人了,这些识字的人,可能连经史都没读完。
还怕比不上人家吗?
说这话的时候,余冼忘了一件事情:量变引起质变。
这是后话了。
米挚被余洗一番洗脑,也觉得可行,对余冼道:“你称得上是国之瑰宝了!”
余冼道:“晚生愧不敢当。晚生斗胆,再问相公一句——您与东宫,是否生了些嫌隙?”
米挚大惊:“这话从何说起?”
说来余冼琢磨着人心也挺有一套的,对米挚道:“相公固然是想事事依礼法而行,自己做了,也要所有人都这样做。对自己这样,对同僚这般,连对圣上与东宫,也想这样。却不知这世上的道理,并不是您自己这里对,放到旁人那里就也行了的。”
米挚感兴趣地道:“怎么说?”
余冼道:“您只想着您的道理,可曾想着上意,想着东宫的道理?米氏的忠贞,天下皆知,可其他人呢?李今虽然可恶,可有件事儿他是说到了圣人的心上去了!旧京之乱,您说圣人怕不怕它重演?!”他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大家的立场不同,怎么可能想法完全合拍?
“相公再想一想,大周开国至今,哪一件事,不是这么个理儿呢?”
米挚道:“昨日之旧事已然做下,如之奈何?”对李今他能说“你要向前看”,对颜肃之,他倒不敢了。
余冼给他的建议是:好歹哄着太子“虚与委蛇”,才能在朝上扎了根,才好提携后辈,大家一起努力,改造皇太子呀!至于皇帝,余冼表示心很累,那个中二帝是蛇精病里的战斗机,已经没救了。
米挚沉痛地点了点头。
余冼却还有下文:“再有,听说太学与国子学明年春天就要开课了?”
米挚没精打采地道:“国子学所取诸生,皆是荫生,生员齐备,明春就能开课。太学生却不然,须得各地取士之后,再充塞其间。他们又议,太学生又分两种……”太学生里,一种就是科举考过了,做短期业务培训的。还有一种,就是各地推荐来的品学兼优的学生,如果通过了考核,也可以做官。
这也是乍一推行科举的时候做出来的过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