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肃之夫妇送完了这一拨人,再去见楚氏的时候,颜神佑已经跟楚氏把话都说完了。祖孙俩正偎在一起烤火呢,楚氏因见火盆里亦焚着些香料,触动心思,说起自己少时:“我阿婆最会调香,不止味道,做出来的样子也精致……”
颜肃之夫妇来了,楚氏便住了口,将他们俩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很好!”
颜神佑起身,等楚氏说完了话,才跟父母问好,颜肃之点头道:“你坐吧,陪你阿婆聊什么呢?”
颜神佑道:“说说新城。”
颜肃之便请教楚氏有何见解,楚氏道:“很好,就是偏僻了些。”
颜肃之道:“新建这么大个城,总不好在人烟过于密集处,当时选的是荒地,周围自然有些荒凉,如今已经好了很多了。儿放开了让他们垦荒,不重税,不加租,再过三、五年,必是繁华之年在了!”
颜神佑嘴角直抽,也许颜肃之没有发现,他的口气,带着那么一点点炫耀,又有那么一点点得瑟,还挺着胸脯,十分自豪的样子。活似个倒数第一的学渣,忽然间打通了仁督二脉,一下子成了个正数第一的学霸,抱着新出的成绩单过来给家长签字。
颜神佑能看出来的,楚氏自然也看出来了。到了昂州之后,楚氏的心便比在京城时轻松很多,也不那么抑郁了,居然很轻快地笑了起来。笑得颜肃之脸上一红,两只手在袖子里捻了捻,有点尴尬了。
楚氏也没让他尴尬太久,只是轻声说:“你只看昂州一地?是经营得很好,只要你有心,本事你是不缺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又有甚难处?”
颜肃之凝神一想,略带一点迟疑地道:“阿娘是说……昂州偏僻了?”
昂州偏僻是公认的,连颜神佑都能想到,楚氏这么说,肯定不是嫌弃到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来,而是……大有深意。只是楚氏给颜肃之的心理阴影略大,他在回答的时候,都带了那么一点不确定。
颜神佑已经怀疑上了:【难道?不会吧?这思想同步得也太快了!不过仔细一想,如果是这位女王大人说,昂州离争霸战场太远,出兵夺天下不方便。好像根本没有一点违和感啊!】
果然,楚氏缓缓地点了点头,表情是大家都能看明白的“欣慰”。
在她眼里,姜氏或者还有些懵懂,这也好理解,姜氏毕竟本质上还是个内宅妇人。而颜神佑的表情,虽然已经能掩饰得很好了,楚氏上还是能够读出“震惊”,那种瞳孔微缩、身体略僵硬的震憾。至于颜肃之,这种略带迟疑,却又透出一点点敬畏的表情,虽然不能让楚氏给他打个满分,也是个优秀了。
随着这个动作的做出,颜氏父女的表情动作都定格了。
很好,看来大家达成了一致。
颜肃之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这特么谁才是变态啊?!一群大老爷们儿商议要造反就算了——他理直气壮地无视了闺女也是造反的一份子——您一老太太,想着推翻现政府?亲,请收下我的膝盖!
心里再狂暴,颜肃之也得承认,楚氏这么间接静态,让他吃了颗定心丸。自打过了中二期,颜肃之对于亲妈的能力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如果楚氏是支持这件事情的,那么,对于颜肃之来说,这个助力单就智力值来说,绝不会低于丁号。丁号还会有些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搞个四下串连什么的。搁楚氏这里,只会静观其变,而后一击毙命。绝对不需要搞什么费力游说,她只会选择在最合适的时机,提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建议。
颜肃之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很担心昂州过于偏僻,消息也不通。这次若不是因为昂州的信送不出去,我也用不着为扬州讨逆。”
楚氏道:“你心中有数便好。”在楚氏看来,颜肃之这个局开得不错。湓郡是颜肃之收复的,一击脱离之后,颜肃之便不再干涉湓郡郡守的人选,显得十分高风亮节。然而湓郡之士绅是不会忘了有颜肃之这么个人的,颜肃之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显示出了实力。一旦日后湓郡有变,不足以维持,颜肃之再想当湓郡的家,当地士绅是会举双手欢迎的。
扬州亦如是。并且,楚氏还知道,扬州刺史虽不是个蠢蛋,却有两个扶不上墙的儿子。世家子,装样子有一套,干实事却是一窍不通的。这等风气之下,扬州是不稳的,颜肃之同样在扬州刷了好大一回存在感,这些,都是敲下的钉子。
将前情提要问个明白之后,楚氏放心了,便不再多言。非但不会强力干涉,连建设都没有提。楚氏是个明白人,母子之间在关系本就不那么亲密,而儿子又将事情做得不错,她还操那个闲心做什么?
唯一要担心的,是长房弱而二房强,虽是二房之基业,长房也要好好安置。楚氏拿了个主意,以二房为干,长房、四房为枝,四房的两个大些的儿子也快长成了,好武不好文,这便是四房的发展方向了。长房那里,孩子们倒不曾被惯纵,武力值不行,文化也不算是顶尖,然而颜孝之却是做着尚书令的人,孩子们耳濡目染,处理庶务也有那么一点本事。这是长房的发展方向。
看一眼颜神佑,楚氏心里一叹,这要是个孙子就好了,她的棋就彻底盘活了。现在只好看六郎,是以楚氏不再问昂州之事,只再三叮嘱:“必要教好六郎才好。书要读,可也不能读傻了。”
颜肃之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不服不行啊,谁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忍住什么都不干涉的?尤其楚氏并不是那等寻常妇人,觉得自己是个老封君了,有儿媳妇伺候着,孙女儿陪着解闷儿,就啥都不管,把自己当猪养了。都到如今这份儿上了,造反成了家庭里许多人中间公开的秘密了,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颜肃之表示,他爹死得不怨,他先前那鹌鹑样儿在亲妈面前不得青眼也是有原因的,一群凡人,在个变态面前,还想刷什么存在感呢?
摸摸鼻子,颜肃之道:“阿婆一路奔波,委实辛苦,还请早些安歇。”
楚氏道:“去罢,你们的事情也不少,都歇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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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州比京城要暖且湿。虽然今年先旱后涝的,总体还是这么个感觉。楚氏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是觉得湿暖一些比较好。她身体素来康健,十分注意养生和锻炼。跟颜启怄气的时候就想:我总少你这些岁,活熬也要熬到亲眼看到你死。
一些常见的老人病,在她身上根本没有踪影。她健康得不似是个娇弱的贵族小姐,什么春秋过敏出癣啦,秋冬着凉就病啦,到了湿冷的地方关节就疼痛啦……统统没有。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天刚擦亮,她就醒了,侍女们忙忙碌碌,服侍她起身洗漱更衣。
儿孙们也陆续过来请安了。颜神佑表示,略苦逼。每天都要比以前早起半个小时什么的,真心虐死青少年了。温水洗过脸,阿琴取了面脂来,颜神佑摆摆手:“给我拿点冷水来。”
擦了一把冷水,颜神佑才觉得精神了一点。先跑去见姜氏,姜那里,已经把六郎给摇醒了,八郎犹在梦里,被阿方抱着擦了把脸,一双眼睛还是闭得紧紧的。阿方给他擦脸,他一颗大头就在阿方手上的布巾里滚了个球。给他擦衣服,他也不吭声,像个大布娃娃似的。真是个相当好脾气的宝宝。
六郎也有点吃不消,他平常起得比颜神佑还要晚些。现在脑袋一点一点的,姜氏看了略感心疼,想了一想,拿了个小香囊出来……
颜神佑捂脸。
到了楚氏跟前的时候,颜静姝姐妹仨已经起来了。这三姐妹也够苦逼的了,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都贪睡。可遇上了觉少的老人,且又是讲点家法的人家,都不敢让祖母醒了等她们。饶是颜静姝性情执拗,也乖乖爬起来请安。
颜肃之早带着两个侄子来了,跟楚氏打完了招呼,就坐在她下手了。楚氏却独将六郎叫到跟前,见他带一点瞌睡,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六郎什么时候读书,都读了多少书,学到哪里了,又问可曾习武。
六郎的功课是很扎实的,武艺却只是初学。盖因李先生上了年纪,便是年轻时,武艺也不是十分出挑的——他若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早点满了技能点,扶着前朝把高祖弄死了。
颜肃之与颜神佑又总是忙,一来二去,学文的先生有了,学武的师傅却还没有。直到最近,姜氏思前想后,提议让山璞来教他些骑射功夫。山璞的技艺,也是在征战中练出来的,十分实用。如今天下大乱,姜氏早有耳闻,暗想此事真是一举两得。一来六郎能从有真本事的人那里学些实用的保命手段、且耳濡目染些军旅之事,二来也是为了让六郎跟姐夫处得好些。
楚氏听说六郎的骑射师傅是山璞,笑对颜肃之道:“你好大的脸面。我倒要见一见这个归义侯了。”
颜肃之道:“阿娘先前见过的,那一年我回京,带着他一同去的。”
颜静姝心说,你们就装吧,在京里假装是要来给那个谁定亲,不就是定的归义侯这个野人么?
楚氏道:“那就更要见一见了。上回一见,他还是个腼腆少年,眼下不知道长成个什么样子了。”
颜肃之道:“这个使得。阿娘少歇两日,他怕是要来投帖拜见的。”
楚氏道:“那倒是个礼貌的孩子了——我仿佛记得,他今年该出孝了罢?”
颜肃之笑道:“正是。”
颜希仁道:“阿婆有所不知,归义侯真是个极好的年轻人。”
楚氏嘲笑道:“他比你还大着些呢,还说他是年轻人?你从哪里学来的话?”
颜希仁憨笑道:“州府里都这么说的。”
说话间,颜渊之等也到了,还挟裹了一个徐昭来。
问安毕,楚氏又将六娘叫过来看。颜家几个孙女儿长得都不错,六娘虽有些瘦小,许是近来染病之故,却也生得眉青目秀。楚氏听她说话,口音略与京城不同,便对郁氏道:“六娘的乳母,是哪里人?不是京里带来的么?”
郁氏道:“那一个前年病了,便在本地择了一个。”
楚氏道:“与六娘择几个会说雅言的侍婢罢,她这口音,听着不对。”
郁氏摒息,轻声道:“是。”
楚氏又问徐昭有没有挨打。
徐昭一直在装鹌鹑,听外婆这么一问,登时热泪盈眶。可算是见着亲人了,旁边一群实验组不说。上司和上司的上司都是新舅。能不挨揍么?!他妈还写信,让他老实听,听舅舅的话。
问是舅舅非人类到了一定程度,总是拿非人类的标准来卡他。开口就是:“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如何如何了。”他想反驳,都不用他舅举证,只要把什么姜云、张瀚、卢慎之类一提溜,徐昭就成了个彻底的对照组。他舅把他一对比,就开始卷袖子揍他。
然而外婆面前,他还不敢检举揭发,生怕招来更惨烈的报复!
楚氏看着泪眼汪汪的样子,点头道:“我知道了,这样我就放心了,”转过脸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很用心,这样很好。阿昭之资质本不算出挑,就须比旁人更用功些。四郎小时候也不算是天材,但胜在认真,如今也能做得一郡之官长,皆是用功之故。”
徐昭:“……T T”我一定是捡来的!
楚氏埋汰完徐昭,心情大好。也许是因为徐昭不是自己亲孙子,蠢点也觉得他蠢萌蠢萌的,还留他一起吃饭。
徐昭心里哭得更惨了,天不亮、空着肚子就爬起来过来请安,他真是脑子有病啊!您老不留我吃饭,忍心让我饿着肚子滚回去么?
含泪吃了一顿“嗟来之食”,徐昭哭着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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