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易了容,赵裳并没认出聂枣,而是颤抖着声音问:“任平生呢?”
聂枣斟酌道:“大人现在不方便见客,还望蒋夫人……”
“他在哪?”
小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眸赤红,猛地冲进了府里。
聂枣起初还以为她是听说任平生被伤,想来安慰任平生趁虚而入的——赵裳已搬回哥哥的府邸居住,与蒋公子形同和离,但此刻看她的样子又不太像。
任平生正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看见赵裳冲进来倒是一愣。
“你究竟是什么人!?”赵裳厉声道,和过去大气不喘的小姑娘天渊之别。
任平生淡定一笑:“我是任平生。”
赵裳抬手,将一封信狠狠甩到了任平生面上。
任平生接过,那是一封给齐国将领的信,详细描述了赵国的行兵布阵甚至是出兵情况,落款是他,他不慌不忙看完,道:“你从哪里拿来的?这是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这是我哥临终前托人送来的!”两行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赵裳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胸口剧烈的起伏,声声尖利,宛若泣血杜鹃:“你是个探子!你是齐国人!你是个骗子……你害死了我哥……”她哭得那么厉害,像是一次性将所有的不甘愿都倾泻而出,她这一生所有的不甘愿原本也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她那么喜欢这个人,可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赵裳想起了在庙里救任平生的那次,她早该知道,这个人一点也不简单。而那时的温柔以待,只怕也是为了哄骗她,让她安心照顾重伤的他……她珍之重之的短暂相处,不过都是做戏,对方恐怕没有付出过一分的感情。
——傻姑娘。
她是真傻,真的傻。
任平生捏住信,随手撕碎,面容无一丝慌乱:“仅凭一封信未免过于武断。”
赵裳觉得眼前的人简直陌生至极。
就算那只是一封誊抄后的副本信,她也难以想象任平生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撕了。
她逼近任平生,声声质问:“那你解释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齐国将领手里会有你的信,为什么齐国会对赵国的行兵布阵了如指掌,为什么你没有任何亲眷朋友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为什么……”
任平生:“不过是巧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赵裳突然发难,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露了出来,那里正握着一柄匕首,她狠狠地扎向任平生。
“扑哧”一声,刀刃入肉,赵裳的手心一片湿冷。
她的准头还是差了些,被任平生一躲只扎进了他的肩膀,她的手抖得厉害,而就在此刻,她看见任平生松散的外衫微微敞开,在肩窝处露出一个小小的刺青,她听哥哥跟她说过,齐国的死士在身上都会刻一个纹身标志。
她的手抖的更厉害了。
下一刻,她只觉得后颈一疼,便失去了意识。
***
任平生拔出肩膀上的匕首,随手从怀里掏出瓶药和一些布带,给伤口上药包扎,从始至终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然后他将赵裳的身体放好,用那柄匕首扎进了赵裳的身体里不致命的位置,同时往她嘴里喂了一颗药。
“你不杀她?”
“她是最好的证据,我为什么要杀她?”任平生解释,“原本这一幕该是和城门卫上演的,不过她来了也不错。”
聂枣垂头,看着赵裳苍白的脸颊上泪痕凄然,道:“她其实应该是想死在你手里的。”
明知对方很可能是个危险至极的探子,却连个护卫也不带一个人孤身前来找他,还带了一柄长度根本够不着心脏的匕首,说是来作死的完全不为过。
但……
聂枣叹了口气,她只怕还是抱了一分希望来的,希望任平生还是那个任平生,希望一切不过是场噩梦,就任平生没杀她这件事也够她心绪复杂难平的了,如此一看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日夜惦记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是有多苦。
任平生是奸细的事情显然已传开,聂枣给任平生易容,趁着城门尚未封,先一步出了城。
分别时,她仍有些疑窦。
任平生大概看出了,对她道:“你用翟字,是因为看到了我哥哥的墓地吧。”
“你哥哥?”
“对,他叫翟越,化名林越,早我几年来赵国,性格比我谨慎许多,但还是死了——被他妻子告密。我来后找不到他的尸骨只好给他做个衣冠冢。”
聂枣有些恍然:“所以你才不肯娶妻的?还有……你是来给他报仇的?”
“并非如此。”任平生摇了摇头,平静道,“他太贪恋温存,来这一年多他已经不想继续做下去了,被安逸迷惑总归应该有会死的觉悟,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过那样的生活的。”
几乎瞬间,聂枣便想到了鬼都。
心有戚戚焉。
“大概以后也不会见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厉国人。”
聂枣微愕,同时一惊:“厉国不是几十年前就已经亡国了?”
厉国曾经是大陆上最为名声狼藉的国家,厉国上下严酷非常,而王族一脉醉心于各种暴虐刑罚,他们把对囚犯的刑罚当玩乐,聚众欣赏,比曾经的商纣王还要恶劣,在炮烙之刑、脯刑、醢刑、剖心之刑之上又进行了新的开发……他们甚至搞出了一套完整的刑罚典籍,数十本累积在一起足有半个人高。这种变态的爱好不止让大量厉国人逃往他国,同样引起了大陆上诸多国家的不满,纷纷起兵讨伐,最终他们和他们那些爱好一同埋入黄土。
“是的,不过还有少数人幸免于难,但只要知道我们是厉国人,这片大陆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任平生苦笑一声,“我们长大的地方可以称之为地狱,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只知道,想活下去,只有变强,然后才能努力离开那里,让各国纷争,战乱不休,无暇顾及我们,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任平生说得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却无比沉重。
——总算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对你又一往情深,你竟半点心都不动么?
——那没有意义。
——真是冷酷的回答。
——不,我只是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后会无期了。”
任平生跳下马车冲聂枣挥挥手,被木簪绾起的长发和灰袍宽大的衣摆在风中猎猎摆动,笔挺的身姿却像一只标枪,孑然立着。
聂枣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果然还是个女子。
她仍是有些在意:“翟先生,那你究竟,喜不喜欢赵裳呢?”
任平生动了动唇,话语散在风中,随着车辕滚动渐行渐远。
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那个纯真无暇的小姑娘,心动到无以复加。
可,没有意义。
***
马车载着聂枣孤身前行。
公子晏早她一个月完成任务去了别处,两人约定日后见面。
聂枣领了酬劳,自然先去颜氏钱庄存钱,她算了算,即便她做了这么多年,距离颜承衣要求的一千万两银子仍是有着不短的距离。
转而,她想起了莫神医的话……柴峥言的病情恶化了。
只剩下两三年。
她真的来得及在两三年内凑足这笔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