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赔钱不赔钱!那是法院的事,你有法制观念么?那是法院该管的事儿!”
“法院判她全责!叛她赔我们家104万医药费!你们怎么不听?!”
“104万,你让她一口气拿出来,你让不让人活了?!你他妈一个月才挣多少!”大汉破口大骂,“她说不赔了吗?那不是没钱吗?!没钱、赔不起,你他妈就每天去人家小区里闹,小心告你!”
“我不让她活吗?是我不让她活吗?!我爸ICU里躺着一天一万,停药就是死,她呢?第二个月就去买房买车、转移资产、去国外旅游!谁不让谁活!”
大汉冷笑:“那能咋的。全世界合该围着你转,你爸住个院,还不准人正常生活?”
邹扬做了一次深呼吸,强压下想杀人的冲动:“我们一家三口,我爸成了植物人,我妈差点上吊,好好的一个家,家破人亡;李芬她这个始作俑者,还想要正常人的生活?!她夜里就不怕睡不着觉吗!她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人哪有不犯错的,像你们这样死揪着,有意思吗?怎么,你让她拿命赔?”
“她赔命我爸能醒过来吗?!”邹扬嘶吼。
“你这么想就对了嘛!”大汉把手一摊,“你们赶上了,活该倒霉呗。”
邹扬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青白,嘴角微微抽搐。
大汉看把人驯服了,冲着邹扬指指点点:“以后安分点儿,别再想搞事,不然有你好看。”说完转身就走。
邹扬一把抓起推车上的手术刀,冲了过去!
这时候,斜拉里探出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邹扬手一抖,柳叶刀锋利的刀锋划开了那人的手臂!
见了血,邹扬神智一清:“魏、魏仙手!”
谢榆紧紧握住他不肯放,怕他情急之下做出傻事:“这就是个人渣,不值得跟他拼命!”
大汉转头瞧见邹扬手里的刀,吓得三两步窜下了楼梯。
“看到没?只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你讲道理,他们就以为你是软骨头,好欺负。为了这种人渣搭上你自己,太亏!”
邹扬哪里还有时间跟流氓生气,赶紧陪着他去急诊室缝了几针。
“怎么弄开的啊?那么长道口子。”医生啧啧两声。
“没事儿——你赶紧陪你爸去吧。”谢榆反而去安慰邹扬。
邹扬摇摇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恍惚。
谢榆包扎完,打了破伤风针,跟在邹扬后头回到了病房里。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插满管子的老人,谢榆也忍不住红了眼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这是我自己的家事。”邹扬麻木地摇摇头。
他出生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老师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围棋天赋,向他的父母建议往这方面培养。父母虽然没有文化,也根本不懂围棋,但就因为“芽儿要学”,砸锅卖铁送他来B市学棋,父亲还跟来陪读。爷俩租住在道场外70年代修建的筒子楼里,邹扬学棋,父亲在外面收破烂为生。
后来邹扬不负众望,冲段成功,成为职业棋士,有了稳定的收入可以补贴家用。虽然不像魏柯、程延清、罗爽之流年少成名,但棋力一直在稳定上涨中。出事之前,各大世界级赛场上也渐渐能看见他的身影了。
然而父亲还没有看到他出成绩,就在蹬着三轮车收破烂的时候出了车祸,被逆向行驶的李芬撞成了植物人。
邹扬在那一瞬间长大了。
那一年他十八岁。
父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母亲在家务农,这个家没有顶梁柱了,他必须为一夜白头的父母挡风遮雨。
一开始,他每天就是在医院、棋院里穿梭。他一边下棋,一边要考虑晚上和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怎么说,明天的医药费怎么凑。医院是最磋磨人的地方,磋磨病人,也磋磨家属。父亲一直昏迷,某种程度上逃避了不幸,而邹扬却逃无可逃。光是为了挂一个专家号,邹扬就半个月都要熬夜零点抢票。
后来,他开始医院、法院、棋院三头跑。那个流氓有句话说的不错,他倒霉,命不好,肇事司机李芬是个老赖。把他父亲撞成植物人以后,除了第二天来医院玩了会儿手机,垫了一千块钱医药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露过面。半年以后,法院的判决书下来,李芬需要承担全部责任,赔偿统共104万医药费。邹扬满心以为境遇会有转机,然而李芬她一句轻飘飘地“我没钱”,打碎了他所有的期待。
渐渐的,邹扬不再跑棋院了。那一年他没有在任何一项赛事上争取到轮转。这个刚刚有些起色的小家也很快一落千丈,到了崩溃的边缘。没有房子了,所有的亲戚都借了个遍,邹扬做梦都是医院催促交钱,不然就停药。从前,他的梦里都是围棋,偶尔梦见自己站在世界冠军的领奖台上。现在他醒来,睡在医院的陪床上,腿上是磨破了的鞋,身上是薄薄的毯。
所以当谢榆指责他的时候,他才会悲愤。他不是不想好好打比赛,他比谁都更希望自己是世界排名第一。为什么呀?他缺钱啊!他做梦都想要那些笔高达七位数的冠军奖金,来救父亲的伤。可他不是魏柯,不是罗爽,他是邹扬,一个身上略微显现过一点天赋、要靠自己的努力把天赋打磨成天才的普通人,可现实,却没有留给他时间成才。
他发现当独自面对人世的无常与社会的洪流,他的才能不值一提,只能靠表演赛、指导局赚些外快而已。这些旁人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他的救命钱。他何止是贪财?他是一块钱都要掰成两半花!
……
邹扬缓缓地、缓缓地诉说着两年来他受的煎熬:父亲的病,肇事者的无耻,法律与医学的无能为力,梦想的破裂,自己的急功近利……他头一次讲述自己如何被俗世的生老病死和俗人的下流无耻耗光的过程,心底里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其实我也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是,这就是命,我没有办法。”
谢榆摇摇头:“我也有个生病的家人,我只照顾了一晚上,我就受不了。不止是身体上吃不消,心里也很难过——而且还有这种垃圾磋磨你。”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他是邹扬,他早就崩溃了。
邹扬一愣,流露出浅淡的笑容。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道场里的学生都知道他是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邹教练。只是他那个笑容比昙花一现还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