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情绪复杂,逐一交错滚动,最凝定为仰头坚定的目光,“吩咐府中准备,咱们这就去杨柳庄!”
这一日天光清朗,公主携着阿顾离开永兴坊,出行的车队十分庞大,领头的一辆是丹阳公主的七宝香车,陶姑姑、赖姑姑、碧桐、红玉等人坐了后头阿顾惯常乘坐的朱轮华盖车,其余一众下人、行李都安置在后头长长的车溜之中。浩浩荡荡的共有十几辆马车,一行由侍卫长姜堰护送着,往杨柳庄迤逦而去。
为首的七宝香车宽敞舒适的车厢中,阿顾伴在一旁,瞧着公主虚弱的病态,心中充满忧虑,“阿娘,你如今身子不好,为什么想要去杨柳庄?留在府中好好养病岂不是好?”
公主凝视女儿温暖一笑,“当初买下这个杨柳庄,便是打算夏日避暑的。如今长安天气渐渐热起来,咱们一道往那儿去住一段时间岂不是好?至于阿娘的病,”顿了顿,“在庄子上养着也是一样的。有冯御医一道随行,也是一样。”
阿顾闻言点了点头,“说的也是!那,”对着公主绽放欢快笑意,“到了庄子上,阿娘可要听我的,放松心情好生养着!”
“是,”公主舒心微笑,伸手刮了刮阿顾的鼻子,“阿娘都听你这个宝贝的!”
杨柳庄位于泾阳,距离长安不过一百一十里,快马一个半时辰可到,便是马车走的慢些,也不过是大半日时间。阿顾掀开帘子,远远的见庄子为周围绿柳所绕,精致可人,不由心中生了一丝欢喜之意,“阿娘,咱们到了!”
公主瞧着阿顾鲜活的神情,柔和微笑,打着帘子从车上缓缓下来,庄头田管事领着几个婆子在庄门外等候迎接,参拜道,“小的田义拜见主子。”
“起来吧!”公主吩咐道,姿态雍容华贵,“这座庄子一直以来都是由你打理,你是个老实的,本公主自然信的过。我们会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这阵子里,你好生伺候着!”
田管家恭敬应道,“是!”
公主领着阿顾进了庄子,见主屋青瓦白墙,虽无长安府邸的华美,倒也算的精致,屋子里头收拾出来干净整洁,一共三十几间屋子。众人一路车马劳顿,便各自安排了宿处安置下来。公主自是挑了主屋择住,阿顾择了一旁的东厢居住,屋子小小的三间,地基极高,向阳干爽,十分舒适,平日里一出门,就可以望见公主居室挂着的帘子,距离十分亲近。
公主精神很是疲惫。甫一安置便睡了过去。这一睡昏昏沉沉的,待到待得再度醒过来,已经是申时了。
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夜色心微微沉下去,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朱姑姑眼圈红红的,低声道,“三个时辰了!”
公主闻言静默了片刻,嘱咐道,“这事不准让留儿知道!”
新日晨光渐渐到来,阿顾从外头掀开的蓝花布帘子下进了主屋给公主请安,“……阿娘,帐幔一道儿在庄子里走走吧。”少女的声音欢快,犹如叮咚的泉水,“这庄子可十分有趣,我早晨起来在庄子里稍稍走了一圈,看着露水极重,外头山头近的像是手摸一样,庄上佃农们生火做饭,声音夹杂,很多条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可有生活气息了!”
公主含笑望着阿顾活泼的言语,应道,“也好!”
庄子晨风和畅,带着一丝新鲜的气息,公主和阿顾沿着庄道行走,庄子柳绿如织,气候清凉,田地里的小麦青青,在微风中浅浅垂腰,一株大树下大大小小的芦花鸡挺胸行走,翻找着泥土寻着虫儿。几只大白鹅在池心游水,仰头发出睃睃的叫唤。阿顾瞧的新奇又有趣,笑道,“怪不得很多权贵夏日要出来避暑,这儿确实要比长安清凉个几分。”
“长安地处高原,人口众多,本就比旁的地方旱热的多。”公主道,“所以达官贵人暑日热了自然会想法子避一避,便是圣人国事繁忙,日子热的紧了,也要去骊山行宫避暑的。”
“阿娘,”阿顾一双琉璃眸灼灼发亮,“这白鹅会不会咬人呀?”
少女形容鲜活有趣,公主瞧着女儿这等少有的活泼模样,心情舒畅,心中忖着来这趟杨柳庄到底是来对了。笑着道,“许是会吧,我听人说,鹅的性子凶着呢!”
“哎哟,”阿顾道,“这可要小心点,要是白鹅发起疯来,咱们可跑不过它。”
“公主,小娘子,”田妮奉庄头阿爷的命令侍奉着两位贵人,听着公主和阿顾的话啼笑皆非,笑着道,“咱们养着的鹅儿乖着呢,不去惹它,它是不会追着咬人的!”
阿顾扑哧一笑,“那我就放心啦!”
“阿娘,”转头望着公主,“这庄子真有趣,我都有些舍不得回长安了!”
公主含笑望着阿顾,柔声道,“留儿喜欢这儿,咱们便多住一阵子!”
“好啊,”阿顾点头应承,“咱们母女二人就在庄子上过日子,外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理,若是有什么人偶尔从长安过来安咱们,咱们就好好接待一番。可不是有趣?”
一轮金乌挂在天空下,发出烈烈光芒。柳树荫绿绵延,枝叶柔软。阿顾开口问道,“阿娘,当日在清河公主府,我虽受了些委屈,但也没吃了大亏去。后来更是有小姨照顾,你又何必闯入宫中告状呢?”公主的病将养了那么久,已见成效,若非极怒攻心,入宫告状耗了太大的心力,又何至于病重到这等地步?
公主闻言停下脚步,望着阿顾,目光温柔而又慈悲,“傻孩子,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是我的女儿啊,有人欺负了你,当娘的为你讨个公道,!”
“可是,”阿顾急急,带着分外的委屈和不甘心道,“我分明已经没事了啊。小姨疼我,便是圣人也是护着我的。”你又何必……?
公主静默而立,眸中闪现一丝伤怀之色,沉默片刻道,“留儿,旁人如何为你是旁人的事情,我是你的亲娘,我想要亲自护着你,让你不受任何人欺侮!”
阿顾闻言一震,竟是无言。
过的数日,姬泽轻车简从,前来庄子探望姑母,“这座庄子虽然小,瞧着倒有些别致。”一身玄色常衫的帝王陪伴在公主身边,笑着道,“姑母在这儿日子过的倒是分外清闲,朕瞧着倒是有几分羡慕了!”
“九郎谬赞,”公主微微一笑,“您是大周君主,忙于国事日理万机,偶尔瞧着臣妇这等日子自然羡慕。若当真要你放下一切过来,你也是不肯的。”
阳光洒在柔软垂下的柳树上,散发万丈金光。姬泽和公主二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移至面前空处。池旁细草茵茵,阳光暖煦,安置了一个画案,阿顾伏在画案上,正远远瞧着这边,一边望着公主,一边低头在案上绢帛上绘画。
公主的目光望着阿顾小小的身影,充满深情眷恋之意,让人心碎。
过了片刻,阿顾笔下画卷粗粗勾勒完毕,面上扬起欢乐笑意,捧了来到公主面前,“阿娘,你瞧瞧,我画的好不好?”
画卷上阳光暖煦,池塘青草,杨柳如织,公主坐在当中榻上浅浅微笑。阿顾受卫瑶和江太妃教导学画多年,涉猎人物像已经是有了几年时光,当日自《葵花逐日图》后画技又精进几分,如今这幅画像描绘的是公主此时在庄上休憩的情景,心中怀着一腔孺慕之意,更是将所有心力都倾注在笔触之中,虽如今只是浅浅勾勒了轮廓,尚未细描设色,但已经是情态毕肖,画中公主微微仰头似乎是望着什么地方,眸色温和,衣摆发鬓微微飘折,似是被清风所拂,形容温婉传神。
“好,”公主含笑道,“我的留儿,画的是自然是好的。”低下头凝视画卷,心中情绪一恸,翻滚片刻,将手中画卷放下,悠悠道,“只是这一幅画我却是不大喜欢。”
“啊?”阿顾眉宇之间露出愕然之色,“阿娘觉得我画的哪儿不好,我这就改过来。”
公主瞧着女儿,淡淡一笑,“留儿竟是给为娘的画像,如何不知道为娘一生无所求,只是爱你一个。这画作风景虽好,可你就画了我一个,孤零零的,瞧着好生寂寞。”
“呵,”阿顾闻声扑哧一声笑起来,心情柔软的如同阳光下的一团水液。阿娘待她的疼爱,确实是无时无刻无微不至,“确实是女儿错了,我只想着将阿娘画的好好的,竟是没想到这一处。我这去将自己给添上。”
“阿顾如今的人物画愈发进益了!”姬泽瞧着阿顾画卷赞道,忽的兴致勃勃道,“阿顾竟是画此时合像,便将朕也加进去吧!”抬头望向公主,诚挚道,“朕自幼孺慕姑姑,私心里是将姑姑当做母亲的。阿顾若画合像,可不能少了朕一个!”
公主与阿顾闻言都怔了一怔。阿顾收拾了心中的愕然情绪,笑道,“九郎这么说,阿顾敢不从命?好,阿顾这就去作画。将咱们一家三口都画在其中。”
那一日午后风轻云淡,庄子上的麦穗微微压拂了腰,呈一种青青色泽,丹阳公主坐在池边的榻上,笑容极美,姜堰陪在身旁,仿佛所有的地老天荒,都在里头了!
当日过后小半个月,公主的病就沉重了起来!
第183章 二五:高堂不作壁(之恩义)
六月末夏阳骄醒,杨柳庄的柳树枝叶低垂,轻柔如同一场幻梦。玉真公主自长安城前来庄子探病,瞧着病榻上公主憔悴的容色,劝道,“六皇姐如今这般躺在病榻上,瞧着可真让人难过。如今外头风光正好,六皇姐可要努力些好起来呀!”
“瞧妹妹说的,”公主坐在病榻上回过头来,唇颊深陷,依旧散发着一种宁馨气息,让人心折,“难道我不想自己好起来么?”
阳光透过窗棂射入,在东厢房中铺设出一道金光。阿顾着完最后一笔用色,放下画笔,瞧着案上的画卷开怀不已。
自那一日在庄子中为阿娘绘像后,她便日以继夜,一心想要将这幅画像完成。如今费了好些日子功夫,终于描绘完最后一笔颜色,捧在手上观看片刻,瞧着画卷中的自己母女和九郎,形容妙肖,弥漫着一股亲近温馨气息,越看越是喜欢,于是兴匆匆的捧了,打算前往主屋将这幅合像给阿娘看一看。出了屋子,见主屋帘子下头玉真公主的丫头,琉璃眸不由一亮,“小姨来了?”
“县主万福,”四纹笑盈盈的朝着阿顾行了个礼,“公主今儿一大早过来探望丹阳公主,如今正在里头呢!”
“太好了,”阿顾喜形于色,“阿娘这些日子病的恹恹的,小姨正好陪阿娘说说话哩!”
时日将午,阳光洒在帘上,色泽雪白,阿顾轻巧打起帘子,正要进屋,唇角尚带着明媚的笑意,听得屋子里头玉真公主含泪的语音,“姐姐,你还年轻,宫中的御医不管事儿,咱们便遍请天下的名医,总能够有一个能治好你的!姐姐也要想想阿顾,阿顾孤苦无依,有个阿爷等于没有,若是没了阿娘,又是多么可怜,便是为了阿顾,姐姐也该好好撑下去!”
“我何尝不想好起来?”公主捂着口,苦涩无奈笑道,“留儿就像是我的命根子一样,我舍不得她,只是有时候,强的过人,强不过命去!妹妹,”抬头望着玉真公主,“姐姐求你,若是日后我当真去了,你看在我的份上,多多照拂留儿!”
阿顾如遭雷击,手中抱着的画卷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砰”的一声。里头玉真公主察觉了,唤道,“谁?”阿顾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不敢应声,回转过头匆匆溜走了,经了廷中耳房旁的小道一转,出了院子,靠在主屋墙壁上,大口喘气。
朱姑姑捏着帕子从庄子另一头走过来,瞧着阿顾泫然哭泣的模样,心疼不已,唤道,“县主。”
“朱姑姑,”阿顾抬起头来,瞧见朱姑姑伤痛怜悯的泪光。“我刚刚在外头,听阿娘说,她的病好不了了,阿娘的话什么意思?”
朱姑姑叹息道,“县主,您既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不,”阿顾身子摇摇欲坠,失态道,“我不信!这些日子,阿娘的身子明明在好转,冯御医也跟我说过,她只要好好调养,定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朱姑姑心中惨然,“上次公主怒极攻心,已经是伤了元气,如今调养也不过是补补漏子,没什么大作用了!”
“怎么会如此?”阿顾受的打击过甚,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没有章法“怎么会如此?”攒着手心潸然泪下。
“公主不愿意让县主娘子为她伤心。”朱姑姑黯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所以瞒下自己的病状,县主娘子也该体谅公主些。”
阿顾心中迷迷瞪瞪的,应道,“阿娘既然希望我不知道,我便会装作不知道。姑姑,”她回过头,看着朱姑姑,“今儿我来过的事情,你便不要告诉阿娘!”推着轮舆往前行走,心中伤茫,不知往何处取,在庄子中漫无目标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