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会变的。小娘子不必太过放在心上。”韩尚宫劝道。
阿顾心中叹息。当初鲜妍明媚的四枝鲜花一般的小丫头,如今风流云散,各自有了各自的命运。有的青云直上,有的萎落尘泥,际遇天壤之别。耳中听得韩尚宫禀报的声音,“杏儿和菊儿两个如今还在太初宫,娘子若是想念她们,奴婢过几日让她们过来给娘子请安?”
“好的,”她点了点头,“多谢尚宫啦!”
“娘子太客气了,”韩尚宫屈膝道,“能为顾娘子效劳,是奴婢的荣幸!”
飞仙殿陈设华美,绛色销金帘帐厚重低垂,阿顾坐在靠窗的紫锦雉鸡垫袱罗汉榻上,神情清幽,碧桐问道,“娘子,今天刚到太初宫,你要不要先沐浴?”
阿顾道,“也好。”
温热的汤水浸过阿顾雪白的肩膀,洗去身上的疲惫。阿顾在殿中浴池中静静的坐着。回想起当日永安宫中的情形。
“阿顾,这次到东都,你要乖乖的。阿婆已经嘱了圣人好好照看你,你有事尽管找他,但也别惹了他生气!”
龙门石窟确实是习画者的艺术天堂,但长安亦有许多佛寺壁画,多加揣摩,亦可提炼画技。其实并没有必要一定要来东都。她性子安土重迁,阿娘既留在长安,自己便也根本不想离开,太皇太后强行提出让阿顾来这一趟东都,也算是煞费苦心!
一则是为了加强皇帝和外孙女的感情。
太皇太后历经五朝,辅佐三代帝王,性情磨砺坚韧,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女丹阳,和阿顾这个外孙女。她如今已经将近古稀之年,近年来身子不好,怕是寿年不永。在世的时候尚能庇护这个女孙,到了去世之后,就再也不能了。阿顾父系乏力,生母丹阳性子又恬淡,不是一个能撑的起场子的人。若想要日后过的好,就必须得结好圣人。圣人即将满弱冠之年,大婚立后,顾令月也渐渐大了,明年也将满十二岁,不得不开始讲起男女之别,彼此将疏远起来,再不能如幼年这般垂询亲热。因此她便打算抓紧在此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让姬泽和阿顾好好培养一番兄妹感情。
而让两个人加强感情的基础,是让两个人不得不时常相处在一起。为此,太皇太后便将阿顾丢给了姬泽,也断了阿顾的所有后路,将丹阳公主留在了长安,便是玉真公主也拘着她不得跟到东都来,因此,姬泽作为阿顾唯一的亲人,不得不担起教养阿顾的责任来。日常朝夕得见,阿顾也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自然感情就深厚起来了。
二则是打算将阿顾从顾家摘出来。
韩国公顾家尊卑不分,秩序颠倒,太皇太后深恶痛绝,虽早年为了先帝神宗,如今为了外孙女阿顾,不好追究到底。但对于此府始终不喜,顾令月身为顾家晚辈,不好和顾氏翻脸,为了名声的缘故,也不得不归家居住,吃了不少糟心之事。如今阿顾算起来也在韩国公府足足住了两年,想来这时侯慢慢从顾家淡出,也不至于对于阿顾的名声造成太大的影响。此行前往东都,便算是一个过渡!
浴池中的汤水荡漾,阿顾泡了良久出来,换了一身浅绿轻容纱对襟窄袖衫子,一条绿色绔褶,形容清爽利落,在飞仙殿东厢窗下的书案后。一丛芭蕉掩映在窗前,婆娑可爱,阿顾十分喜欢,吩咐道,“将我收着的画卷和画具取过来!”
贞莲“哎”的一声应了,捧了绢帛和纸墨过来,一一摆放在案上。
阿顾面前是一张已经画了大半的《猛虎图》,山林葱郁,怪石嶙峋,一只黄毛斑纹大虎行走在山林之间,转过头来。气势凶猛,目光落在怪石后的一团黑黄绒毛上,颇有几分柔和。那团黑黄绒毛团团可掬,却是一只幼年虎崽!
“娘子,”贞莲瞧着绢卷上的老虎,眸子中闪现喜悦之色,“你如今的画画越来越好了。这老虎威风凛凛的,瞧着好像真的一样。”
阿顾嗔了她一眼,嘻嘻笑道,“你再夸夸吧,我爱听!”
“娘子,”贞莲嘟了唇,“奴婢说的是真的!”
阿顾吃吃一笑,取过笔海中的粗狼毫笔,在砚池中蘸上浓浓的墨汁,悬腕画卷上,顿了片刻,提下一首小诗:“虎啸震山林,谁敢触其怒?唯有怜子情,一步一回顾。”秀丽的飞白字飞舞俊逸,荣枯相间,一时思及自己和亲父顾鸣的关系,一时之间心中伤感,一滴泪落下来,打湿了面前的画卷!
暮色渐渐降临,如同一道轻纱一般笼罩整个太初宫。弘阳殿明烛高照,面前餐桌上雪白牙盘上置着蒸豚、翡翠虾环、笋蒲腴牛、葵花献肉等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阿顾一身清绿色的裙裳,坐在姬泽对面,陪着年轻的天子用晚膳。
象牙箸将一筷子献肉夹到阿顾的碗中,“这献肉味道不错,你尝尝!”
“嗯,”阿顾点了点头,尝了一口献肉,吟吟道,“多谢九郎啦!”
晚膳结束之后,宫人将餐盘撤去,殿中玄幕微张,淡淡的佛手香清冷弥漫,神秘而又疏离,如同这位少年帝王给人的感觉。姬泽问道,“阿顾,你如今学业如何?”
阿顾垂着手答道,“阿顾平日里自行读书习画,琴道、棋道平日里练习,不过刚入门而已,史书尚在跟着太妃学,太妃让我平日里自己读史书,进宫的时候有问题问她。唯有书画一样,心颇好之,费了大半心力!”
姬泽“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问道,“你史书习到哪里了?”
“已经是习到东汉明帝之处了!”阿顾眼观鼻鼻观心道。
“如此。”姬泽想了片刻,点了点头,“阿顾,皇祖母将你交托给我,若是读书习史有什么疑问,可以过来问朕!”
阿顾眼睛一亮,“那便多谢九郎了!”
姬泽望着少女,目中闪过一丝柔和之意,沉声道,“阿顾,六皇姑对朕有抚育之恩,你在朕心中和嫡亲妹妹没什么两样。你亦可将朕当做嫡亲兄长相待。”
阿顾闻言面上微微动容,眸光水意朦胧之中,望着面前俊秀尊贵的青年。这些年来,姬泽虽只是表兄,却亲自手把手教她书法,代行了部分教养之职,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位兄长,某些程度上来说也代替了父亲的职责,弥补了自己男性长辈缺失的空间,形象高大,尊严可亲。她本就因着那张《猛虎怜子图》心潮翻涌,一时之间情难自禁,落下泪来,仰头问姬泽道,“九郎,我自觉自己也不算难看,脑子也不太笨,这一年多来,我对阿爷也算是尽心啦,能孝顺的都孝顺了,为何阿爷就是不喜欢我呢?”
世上人情感的来由总是神秘而又莫测,这个问题连姬泽也回答不了,姬泽沉默片刻,抚摸着阿顾的肩膀,怜惜道,“这世上有些人便是天生父母缘薄,这不是谁的过错,只要将心放宽大,珍惜那些真正爱护自己的人,也算是珍重自己了!”
阿顾痛哭良久,枕在姬泽胸前,过了良久,方起身来,瞧着姬泽玄色贴银盘龙绣裳胸襟上沾染的一片泪痕,赧然道,“是臣妹刚刚太放肆了,还请圣人恕罪!”
“无事。”姬泽淡淡一笑,掸了掸胸襟,凤眸中闪过一丝温柔的色彩,柔声道,“你要记得,你是朕心疼的妹妹,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有朕!”
阿顾眼眶尚含着泪滴,唇角已然泛起微笑,望着姬泽重重的点下了头,“我知道了!”
第127章 朱夏花落去(之磨合)
阿顾之前在姬泽怀中的这一趟痛哭,虽然心旌动荡,倒也是一畅块垒,释去了心中几分郁结之气,这时候缓回来,便觉心胸开阔了很多,之前心底的一些涩意也大多蒸发。一个青衣小冠的宦官行得前来,将一盏刚刚烹好的碧琉璃盏热茶奉到姬泽手边,姬泽端着茶盏饮了一口,扣着茶盅,指着年轻的小黄门对阿顾道,“阿顾,这个小猴儿的一手茶艺便是跟着你学的。今儿既见着了,也让你这个做师傅的受他一礼吧!”
小宦官转身,麻溜的朝着阿顾拜下去道,“小的见过顾娘子!这些日子,奴婢可敬想着顾娘子哩!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娘子。今日得见,就容小的给娘子叩个头吧!”
“哦!”阿顾登时记起来。当初姬泽喜欢自己烹的茶羹,自己一次进宫的时候,内侍监周荣便出面,开口恳请阿顾教导甘露殿中两位小宦官茶艺。面前的这位小宦官便是其中的一位,唤作周茗儿。于是指着周茗儿道,“原来是你啊!”
周茗儿在殿中地衣上恭敬的叩了一个头,抬起头来,“正是小的!”望着阿顾小心翼翼道,“大家爱好饮茶,小的在一边伺候,日夜苦练烹茶技艺,到如今也算有了一点心得。不知道能不能请娘子验看指教一番?”
阿顾被周茗儿捧的高高的,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升起了一丝好为人师的成就感,跃跃欲试,转头瞟了姬泽一眼,见姬泽面色平淡,似乎并没有反对意见,于是朝着周茗儿一笑,“既然你这么说了,今儿就烹一盏茶给我看看吧!”
周茗儿欢喜不已,道喏道,“是。”退出殿中,将一套烹茶器具从茶房中捧了过来,置在一旁精心烹茶来。
红泥小火炉烈烈燃烧,茶釜中水声沸腾,周茗儿用汤匙加了一勺细盐,待到釜中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子,一边用竹筴搅动沸水,一边将茶杓中碾好的茶末均匀撒入釜中。最后一瓢陈水浇上去,茶汤上迅速泛起一层厚厚的茶膏。
阿顾的眼睛微微睁大。烹茶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项业余爱好,虽然心中喜爱,但是毕竟日常试手的机会较少,只算是得了个意趣。周茗儿却是日常侍奉姬泽饮茶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日夜苦练烹茶技艺,早就将这一套流程练了个滚瓜烂熟。一套烹茶行程下来,流程娴熟,火候掌握巧妙,瞧着竟是比阿顾自己还要纯熟精练的多!
周茗儿将釜中茶汤分沏入面前的一盏白玉小盏,捧到阿顾面前,恭敬道,“顾娘子请试茶。”
阿顾接过白玉盏,凑到唇边轻轻饮了一口。
只觉茶羹汤色鲜明醇厚,入口滋味清冽,慢慢降下,泛起一丝余甘。心中满意,脱口赞道,“你如今烹的茶已经很好了!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好指点的了。”
姬泽坐在御座之上,闻言凤眸微抬,瞧了阿顾一眼,捋着手中茶盏没有发话。
周茗儿闻言喜不自禁,跪在地衣上朝着阿顾跪拜,“奴婢多谢顾娘子!”
纱幕一样的轻薄的暮色笼罩住太初宫,黯淡的天空中挂着三五颗微白色的星子。斜倚在飞仙殿中的玫瑰榻上,销金宫帘微启,碧桐捧了一盏玫瑰露进来,奉给阿顾,“娘子,东都的玫瑰颇好,取得的玫瑰露滋阴养颜,您可要尝尝?”
阿顾“嗯”了一声,接过玫瑰露,轻轻饮了,品泛着玫瑰露中的甘酸滋味,姿态慵懒,眼角眉梢露出放松之意。
“奴婢瞧着,”碧桐望着阿顾,笑着道,“娘子到了东都之后,整个人都要开心一些了!”
随着阿顾年岁渐渐长大,身边的班子已经定了下来。这一次前来东都,乃是独身前行,身边无长辈照料,因此需带足人手,遇到事情方可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此行乃天子百官就食,队伍浩帙庞大,自己乃一介女眷,身边带的人太多又未免轻狂。因此人手不好太多,也不好太少。金莺在这次临行前主动避让,放弃了随侍阿顾的机会,阿顾索性便决定碧桐和红玉跟着自己身边,又带了乌芳、慧云、葛生、贞莲四个二等丫头,共计六人。这六个丫头经过了半日的劳整,已经在飞仙殿中安置下来。
阿顾嗔了碧桐一句,“凭嘴!”
“奴婢是真的这么觉得,”碧桐和阿顾感情好,说话难免就有些放肆不拘顾忌,“太初宫乃是咱们最初待的地方,如今住着自然亲切,虽然说公主没有在身边,但也没有国公府的糟心事情呀!娘子整个人的气色都要好起来了!”
阿顾唇角微微翘起,掌着轮舆推倒窗前,望着窗外廷中的合欢花树。
五月合欢花盛放绚烂。明亮的天光照耀过来,涂染一片耀眼的光晕。一阵微风吹过,落花一片片从枝头坠落,安静缤纷。
阿顾瞧着窗前的落花,世人都是耽于感情的柔软的,但是若一旦发现并无寄望,便会赶紧干脆的抽身出来,免得沉溺太久伤了身心!
“放心吧,”她仰头望着缤纷的落花,声音空茫,似乎有些伤感,又似乎释然,“没有追寻希望的东西就不必再惦记着,事到如今,我已经彻底放开了!”
清晨的天光射破天际混沌,明亮的太阳洒满光泽。阿顾从飞仙殿寝卧的六尺雕龙画凤床上起身,洗去了日行按摩后出的薄薄细汗,换了一身淡蓝色交领画兰绸衣,墨绿百褶长裙,坐在殿中玫瑰榻上,微微犹豫。
大周家中子侄每日都是要早晚向长辈请安的。自己从前在宫中,每日都要往太皇太后的永安宫中请安,后来回了公主府,也要往阿娘那里请安。如今跟着姬泽到了东都,太初宫中阿婆和阿娘都没有跟来,宫中没有自己的女性亲长,难道自己要去弘阳殿,给姬泽请安么?
阿顾心中纠结,过了片刻,扬起下颔吩咐道,“红玉,伺候我去弘阳殿!”
“哎!”红玉轻快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