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令月抬头瞧着顾鸣乌肃的面色,顿了片刻,落下泪来,“赖姑姑是女儿的人,阿爷,赖姑姑是太皇太后特意为女儿延请的人,正是因着女儿身子禀弱,中气虚弱,若是你将赖姑姑从我身边调走,没了赖姑姑调养的女儿,日后身子会如何,你可想过没有?”
顾鸣之前倒真的没有想过此处,此时闻言,面色微变,却不愿意在顾令月面前失了颜面,只淡淡道,“兄弟姐妹之间,何尝有那么多的分别?我瞧着你如今身子好的很,倒是锦奴身子更弱些。他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作为姐姐难道不当疼爱他些?便是不成,又何必计较在心。”
顾令月闻言心若死灰,垂眸呵呵笑着,一滴水光从眸中落下,打在鲜红的六幅石榴广裙裙幅上,寂静无声:这些日子,她以为,阿爷对自己这个女儿,是有一些些真心疼爱,一些些的!今儿这番话语,方将真相残忍的剖开摆在自己面前。原来,自在阿爷心中,终究只是晋身的阶梯,他真正疼爱的子女只有顾嘉礼、顾嘉辰,为了这双儿女,他可以剥了自己的脸面去成全他们。
外间天色浮躁,顾鸣隐隐觉得气虚,更因这种气虚添加了一种烦躁,怒声斥道,“这事情我到底有些考虑不周了。赖氏你竟信的过,就留在身边吧。天工坊的衣裳做工不错,闺中女儿最是喜欢不过,我让人给你订做几套。”顿了片刻,又道,
“顾家子弟当都是孝悌友爱之人,从前你流落在外,教养之处有些不足,便也罢了,如今既回了公府,该当好好听从长辈教导,平心养气,日后懂得了宽仁友爱的道理,方是咱们家的好女儿!”
顾令月应道,“多谢阿爷了!”声音木木的。
顾鸣没有注意顾令月的神情语气,只以为自己已经安抚好了女儿,吩咐道,“你先回去吧!”
顾令月静默片刻,转身离开。
天光清朗,房外的青竹摇曳,发出沙沙声响。顾令月在门外忽的停住脚步,转头问道,“阿爷,你当真觉得,孝悌友爱乃是正确道理,兄弟姐妹之间当宽仁友爱,此为正道?”
她问话的态度十分郑重,顾鸣心中闪过一丝些微不妙情绪,略品了品,没有发现不对劲所在,于是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的。世上唯有兄弟手足乃是血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须当彼此守望互助,方是家族长盛不衰之相。”
少女螺首微垂,明朗天光在长长的睫毛下洒下一片阴影,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馆中花叶无声,顾令月坐在窗前,天光将少女的身子拉的修长,袅袅动人。陶姑姑瞧着顾令月天色中脆薄的肌肤,心头升起一丝怜惜之情,少女遇到这样一个亲生父亲,可谓是缘薄。可是有些话总是要说了,只得开口询问。“国公的心偏的没有地方。今日之事,若是咱们棠毓馆哑忍,怕是府中人人认为小娘子可欺,看低了小娘子去,日后再想立起来可就难了。小娘子可有什么想法?”
顾令月抬起头来,“自是要反击回去的!”
一家之中,便是亲如父子兄弟,彼此相处也是有一定规章。赖氏是顾令月房中之人,顾鸣越过顾令月调派赖氏,可谓是打了她的脸面。她忍住了眸中水光,挺起背脊坚强起来。“阿爷这次做出这般无理之事,究根到底,不过是因着我是他的嫡亲女儿,便将我房中的人事都看做了他的禁脔,随意差动。若是我不寻个法子打疼了插手我房中的手,就算是这回驳了他,下回怕是还会有人生出这等念头来!”
陶姑姑欣慰的叹了口气,顾令月能够说出这番话,可见得心思剔透。这个女孩由她教养,渐渐长大,露出了自己骨子里的清刚,行事愈发端方大气,心中赞叹。“娘子道理见的极明,”陶姑姑闻言欣慰一笑,“既如此,您打算如何动手呢?”
顾令月唇角泛起一丝冰凉的笑意,“想要让人肉痛,只有刀子割在他自己身上才可以。”
转过身来,
“阿爷总说,血缘最亲的乃是父系,兄弟姐妹之间当守望相助,才是家族兴旺之道。阿爷说的道理冠冕堂皇,我倒想看看,他自己究竟能不能够做到!”
西房
范氏当厅而坐,府中报账之人立满了厅中两排,许久之后,方归拢了国公府一个月的花销用度。挥退了对账之人,范氏在厅后的啜了一口饮子,叹道,“当初不当家时只抱怨那苏氏手头艰刻。如今掌了中馈,方明白花用艰难。这国公府究竟是个怎样的状况。能够支撑空洞成这般的府邸这些年,苏氏也算是本事了!”
“夫人说的极是,”吕姑姑捏拿着范氏的臂膀,笑着道,“可掌中馈总比从前闲着什么都不管的时候日子好。毕竟,不管如何,大郎君和二娘子花用可比从前比从前好多了。”
“这倒是!”范氏想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唇角的笑意也和灿起来。
“二夫人,”丫头在帘外屈膝禀道,“三娘子从东边过来了,如今正在外头,说是求见呢!”
“三娘!”范氏遽然而起,心中惊疑不定,顾氏三娘令月金尊玉贵,今日不知怎的,竟是登上了西房门庭。忙从厅中迎了出来,含着笑道,“今儿日头真好,不知道哪阵风将三娘子吹到咱们这儿来了呀?”
“今儿乃是月末日子,大母和大娘约定我半月一次交替住国公府和公主府,回公主府的日子到了,”顾令月笑吟吟道,“我想着今儿就要回公主府了,特意来西房向二婶辞个行。不知二婶可欢迎侄女儿呀?”
“欢迎,如何不欢迎?”范氏十分热情,亲亲热热的挽着顾令月的手进了厅堂,小丫头奉上茶羹,范氏亲自接过置在顾令月手边,笑着道,“知道三娘子善长茶饮,二房手头并不宽裕,没有今年极品的顾渚紫笋,这茶是明后阳羡茶,三娘子尝尝看,可千万别嫌弃。”
“二婶客气了。”顾令月尝了一口,笑吟吟道,“这茶已经是极好的了!”
将茶盏放在一旁,不动声色开口道,“听着二婶的意思,西房的日子竟不是那么好么?”
“如何不是呢?”范氏叹口气道,握着“按理说你是小辈,寻常不该同说的。只是三娘子聪慧,二婶就与你说道说道。”
“国公府进项一年不如一年,你二叔虽也是嫡子,到底不是居长。府中尚未分家,二房没有多少私产,二叔在外头行走需要钱财,你大兄与二姐年纪也渐渐大了,日子如何能好过的了?”
顾令月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同情之色,“韩国公府煊赫,留娘只当二叔生活定是宽裕,如今才知道,竟是这般清苦。如今可好,”陡然展颜一笑,“阿爷最是讲究兄弟孝悌,怜惜二叔生活清苦,打算将长安南郊的同水庄赠给二叔,也算是补贴一下二叔和侄儿侄女。二婶可千万莫要推辞呀!”
范氏闻言一怔,眸中闪过一丝狂喜之色,“三娘这话说的可是真的?不是再跟婶子开玩笑吧?”
“瞧婶子说的,怎么会?”顾令月笑容可掬,“这等事体这般重要,我怎么会拿它开玩笑呢?阿爷居长,忝居国公之位,他傲岸,最是宽仁友爱不过,听闻二叔二婶生活轻减,如何能不贴补一二?这不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范氏目光微微闪烁。
韩国公顾鸣为人她很清楚,素来志大才高,虽满口里和睦友爱,做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但若当真肯将这兄弟慈爱的情怀惠顾到二郎顾轩身上,这么些年西房也不会这般“困窘”了。只顾令月今日登门说的这番话,却是着意示好,也算递出一份口实。这同水庄她也是知道的,是国公府的祖产之一,收益虽非惊人,却胜在稳定,且庄中产的桃子甜脆可口,十分有名。今日得了顾令月口实,便可去向国公索要痴缠,说不得顾鸣一个却不过面子,将同水庄真送给自个二房。侥幸白得一个庄子,可不正是称心至极!
这般一想,面上就笑的一朵花一般,在少女腕上拍了拍,盈盈笑道,“三娘,婶子记你的情了!”
顾令月见范氏领会得,垂眸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留娘也该回公主府了!二婶留步!”
范氏一路将顾令月送到府门前,笑吟吟道,“三娘一路慢走,多多保重!”
顾令月回头致意,“二婶留步。”
国公府门庭宽宏煊赫,桓衍坐在门前高头大马上,见阿顾领着人从国公府中出来,露出明朗微笑,“小娘子!”
“桓阿兄,”顾令月见着许久不见的桓衍,分外高兴。
“好些日子不见,阿兄又长高了些!”少女笑意盈盈。
桓衍乃是丹阳公主收养的孤苦母子,公主心痛爱女,收育桓衍有几分童养夫婿的意思,着意培育桓衍与女儿的感情,令二人常常相处,阿顾外出也总由桓衍护送。感情颇为亲密。如今阿顾去了国公府,桓衍不好再随护在一旁。今日她回公主府,桓衍思念阿顾,便自告奋勇前来迎接。
“我吃用的多,自然就容易长高。”桓衍笑出了一口白牙,打量了阿顾一眼,“倒是小娘子,好像还是从前一般模样。”
“胡说什么?”阿顾不爱听这般话,伸手捶打,二人嬉闹。桓衍扶着阿顾上了马车,“阿顾你上来,我给你赶车。如今我赶车可稳当了!”
阿顾盈盈一笑,“那我就等着看桓阿兄的本事了!”
“坐好了!”桓衍眉宇之间明亮飞扬,扬鞭打在驾马背上,拉马唏律律一声,朱轮红盖车前行。
长安东市热闹非凡,朱轮华盖车穿行于其间,车帘微微动荡。桓衍之言果然不需,驾的车果然又快又稳。顾令月坐在车厢中,依靠在车壁上,面色脆薄。
“娘子,”碧桐心惊胆战,“咱们不会出事吧?”
阿顾微微一笑,唇角中露出讥诮之意,“阿爷一直教导我孝悌友爱,他与二叔也是嫡亲手足。自也当孝悌友爱。二叔一家生活困窘,阿爷看不过,从祖产中挑一个庄子贴补二叔,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碧桐神情纠结。
“没有什么可是,”阿顾讽笑,“阿爷宽宏大方,不过是个庄子,若是看在眼里计较在心,可就叫人觉得不是了!”
国公府中,范氏送了顾令月出府,便叫来二房管家范奎,吩咐道,“国公心疼夫君清苦,将同水庄赠给二房,你现在就去寻国公,要回同水庄的契书。”
范奎领了命前往国公书房索契。除风听闻范奎来意,面色大变,即刻奔入书房,“国公,不好了!”
顾鸣正在,听闻扫尘叫嚷之声,不悦至极,斥道,“什么不好了?大将小怪的,有什么事情?”
除风讷讷停住禀报道,“国公,二房管事范奎在外头等待,说是三娘子代国公您将同水庄送给二郎君了。如今他在外头,等着讨要同水庄的契书呢!”
顾鸣闻言大惊,猛的起身,“什么?”
“三娘子代国公赠送二郎君同水庄,二房管事如今在外头等庄契呢!”
顾鸣怒喝,“孽女!叫顾令月立即前来见我。”
屋中静默片刻,除风方道,“国公,今天月末,三娘子该回公主府。早上往老夫人那儿请过安,这时候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顾鸣目眩跌坐在身后榻上,登时明白过来:当日在书房外,顾令月询问自己是否当真手足容让。自己以为她指的是她自己与阿瑜、锦奴姐弟妹。他希望留儿善待阿瑜、锦奴,自然应答是。如今方想明白,顾令月指的竟是自己与二弟顾轩。自己与二弟兄弟感情自然极佳,但公府困顿,一个庄子出产虽然不是极大,但也不可轻忽,自己如何舍得将同水庄就这么平白赠给二弟?心思电转,愤恨至极,重声喊道,“孽女,孽女!”
除风侯在屋中,等待片刻,大着胆子道,“国公,范管事还在书斋外等着呢,小的如何回复他呀?”
顾鸣跌坐在榻上,想着将同水庄从自己手中送出去,登觉心如刀割。不肯如此。顾令月是大房之女,她在二房说出口的话对大房有一定代表意义,便是自己也不能够完全无视。二房之中,范氏妇道人家看重钱财,若是拿着那个孽女的话柄朝自己索要痴缠,自己再头疼不过。为今之计唯有寻了二弟顾轩回来。打定主意当机立断,吩咐道,“速去府外寻了二郎君回来,命二郎君回来见我。”
除风立时应“是。”
顾鸣立在原处,想着顾令月这个孽女为自己带来这般麻烦,心中愤恨至极,斥道“这个逆女!有本事她就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