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令月学着纨秋适才示范的手法,笨拙的包起馅料。一个个饆饠在手中成形,叠列摆放在案板上。
饆饠在泛着白腾腾热气的沸水中滚了三滚,尽皆浮了上来,顾令月用木勺将煮熟的毕驳捞起来,放在已经调好羹汤的黄金葵花碗中。
清晨的阳光明丽,照在端静居庭院中。公主坐在屋中,听见廊上轮舆轧轧声音,回过头来,见帘子被高高打起,顾令月捧着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置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樱桃饆饠。瞪大了眼睛,“留儿,你这是……?”
顾令月将樱桃饆饠放到公主面前,诚声道,“阿娘,留儿自归家以来,日日享受着你的疼爱,却从来没有为阿娘做一点什么,今天为您做一碗樱花饆饠,也算是了表留儿的寸心了!”
公主只觉一颗心被感动浪潮淹没,眼圈陡然红了,过来许久之后,方笑着道,“好!好!你是阿娘的宝贝,无论做什么,阿娘都喜欢!”
顾令月嘻嘻而笑,故作轻松,“阿娘,你不尝尝留儿的手艺么?”
公主她捧起黄金葵花碗,白瓷大碗,用汤匙尝了一口,便不肯再用了。
顾令月望着公主的模样,紧张问道,“阿娘,不好吃么?”
“不,”公主握着汤匙,含笑道,“很好吃,只是我舍不得吃呢!”
顾令月松了一口气,嫣然笑着道,“阿娘,不过是一碗小小的饆饠,有什么了不得的?您尽管尝就是。只要阿娘喜欢,女儿日后常常做给你吃。”
“胡说八道,”公主嗔了顾令月一眼,笑着道,“公主府又不缺厨娘,要你常做羹汤做什么?留儿,”她看着顾令月,认真道,“留儿,你别觉得你什么都没有为我这个阿娘做,只要你在,便是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大的安慰,若是肯常常陪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
顾令月鼻子登时一酸,“我知道了!”复又殷殷望着公主,“阿娘,你快吃饆饠呀!”
公主温柔的凝视着顾令月,笑着道,“好。”捧起黄金碗,大口大口将饆饠吃完,热泪从眼中坠下,混着汤水,一并滑落胃中。
接下来是公主、阿顾母女相处的半个月时光。阿顾留在公主府中,或盘桓灶房烹煮食物,端给母亲品尝;或是坐在树屋中沐浴着春日阳光,为自己的作画上色;捧着一本书躺靠在端静居的贵妃榻上,一抬眼,就能看见公主含笑凝视的眼眸……时光拉成了一道悠久的梦,晕染上了柔和的黄色,美的如同一幅画。
时光飞梭,半个月时间转瞬即逝,按照公主和顾家的约定,这一日便是阿顾返回韩国公府的日子。
前一日,公主面上的笑容便勉强起来,到了这一日一大早,公主来到春苑,亲自取过丫头们准备的粉色吴绢绣卷草纹衫子,碧色六幅襦裙,替顾令月一一穿上。顾令月静默无声,配合的时候抬抬手,挺挺腰,依恋的伏在公主怀中,“阿娘,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傻孩子,”公主笑着抚摸阿顾的脸庞,
“你阿爷于我已经成陌路,可是对你而言,他依旧是你的阿爷,虽然我痛恨他当年的负心薄情,但平心而论,他不是故意致使你走失的。我明白每个人对自己的爷娘都是心怀孺慕的。若你能够和他相处得当,不必顾忌我。”顿了顿,眉眼忽的起了凛冽之色,“但若顾家人贪婪自私,你永远记得,阿娘是你永远的后盾,你永远都可以回过头来寻求我的安慰。”
顾令月只觉鼻子一酸,“阿娘!”
公主一笑,轻轻将她推出怀中,“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出门吧!”
顾令月一步三回首,登上马车,马车在御人的挥鞭吆喝声中开行。公主一直站在府门前,望着女儿,面上维持着温柔不变的笑意,笑着挥手叮嘱道,“过些日子早些回来!”
朱轮华盖车在长安大街上碌碌前行,桓衍骑着高头大马夹在车畔护送,顾令月坐在车厢中,背脊挺直,双手重叠置于膝上,面色轻薄将近透明。在靖善坊前停下,张开帘子,望着面前威严大气的府门。一股冷硬的情绪泛上心头。
这座国公府,犹如她的战场。她在母亲身边积蓄了足够的温情,如今要重新投入战场中,继续自己的战斗。
秦老夫人坐在荣和堂上,头发花白,神情严肃。顾令月微笑着拜下去,“孙女儿见过大母,大母万福!”
“留儿呀,”秦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抬头撩了撩眼,点头不冷不热道,“坐下吧!”
“是。”顾令月应了,在堂上锦绣榻上坐下,笑容可掬的问道,“大母,这些日子我在公主府,很是想你,你的身子还好吧!”
“托福,总算没有太过严重。”秦老夫人淡淡道。春宴之上顾令月私办独行,擅自商借玉真公主海棠花,秦老夫人早就郁之在心,之前因着顾忌春宴召开压了下来。顾令月连夜返回公主府更是让秦老夫人不喜,终于得了发作的机会,板着脸训道,“留娘,你是我的嫡亲孙女儿,我自是疼你的,可你不能仗着我疼你就什么事都乱做。”荣和堂的檀香轻轻缭绕,老夫人脸色沉如面板,“你是顾家的女儿,顾家的荣耀就是你的荣耀,你应当时时刻刻都需要顾及着顾家的脸面。”
顾令月扬起头来,悠悠道,“大母,顾家的脸面我自然会注意,但若有人打着踩着我的脸面成全脸面的主意,我也不会让她得逞。”
她的目光极清黑,直视着秦老夫人。老夫人被气的胸口起伏,“胡说什么?当日春宴上在家里的时候竟往玉真公主府借这么些海棠,岂不是打了顾家的脸?……”
“大母,话不是这样说的。”顾令月脆声道,
“那时候眼见的春宴就要开了,棠毓馆竟没有一盆两盆待客的海棠花,到时候春宴出了抽,那我的脸面又在哪?,我被逼的没法子,这才前往惜园找小姨商借花。说起来,旁人不仅不会觉得顾府没了脸面,反而觉得得了脸面才是。孙女这些日子百般筹谋,好容易将这场春宴支持下来了,没想到大母不仅不夸赞,反而以此责备起我来了?”
“你大姐不是已经说要将她院子里的几株海棠花借你了么?”秦老夫人发话,“若你识大体识趣,便当接下她的好意,也算的上是两边欢喜。”她犹自絮絮想要继续训下去,顾令低下头听着老夫人的训话,只觉心中的怒火如同一潮一潮的浪头,止也止不住,抬起头一双眸子明亮如同冰火,“大母说的可当真是啊,顾家就好了,大姐姐也好了,唯独我不好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踩了自己的脸面,成全别人的脸面!”
她言罢,朝着秦老夫人道了一个万福,生硬道,“大母,留娘有些疲累了,先回去歇息了!您老人家保重。”转身快步离开荣和堂。
秦老夫人猛的起身,喉间哽了一口气,险些硬生生噘倒。郎姑姑连忙扶住秦老夫人的身子,担忧问道,“老夫人,你没事吧?”
秦老夫人喘息着摇头,“无事!”望着顾令月消失在檐廊下的背影,少女绿色鲜活的背影轻盈如抄水燕子,转瞬不见。自回到顾府以来,顾令月一直表现的乖巧孝顺,自己心中失了警惕,竟想着用手段压压她的气焰,调教他的性情。却不料顾令月尚未对顾府完全归心,她伸手揉了揉额头,懊恼道,“我竟是心急了!”
自己一时不察,诸般作为已经是伤了她的心,想要再让留娘对顾府归心,已经更有些难了!
郎姑姑心中暗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捏着老夫人的双肩,“三娘子是个孝顺的,想来不会记在心上的。”
“留娘孝顺是孝顺,只也是个敏感的孩子,受不得一点伤害。我确实心急了,好在日子还长,日后,我得放慢点,再放慢点!”
第100章 十七:杜鹃竹里鸣(之蜜月)
棠毓馆陈设光鲜亮丽,一切如同半月前模样,似乎这些日子一直有人居住,丝毫没有变化。顾令月回到馆中,在后罩房罗汉榻上坐下,灵犀领着小丫头进来复命,“恭迎小娘子,奴婢幸不辱命!”将钥匙捧起递到顾令月面前,“如今将钥匙交回,请娘子验收!”
这段日子顾令月回公主府,灵犀却是国公府家生子,一家子老小都在国公府的,不好随着回去,领着一众小丫头留守棠毓馆。
顾令月望着灵犀嫣然笑道,“灵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奴婢不敢道辛苦!”灵犀屈了屈膝道,“也不过是闭着馆门,独自度日罢了!”
她话虽如此,顾令月却知道,府中人等性子贪重,灵犀一人守棠毓馆,怕是非如说的这般简单。点了点头,道,“有劳你了!”转头吩咐,“给灵犀姐姐取两个银锞子。”
碧桐取了两个银锞子,置在灵犀掌中,盈盈笑道,“灵犀姐姐辛劳。”
灵犀眸中闪过一丝感动之色,接过银锞子,再度拜了拜,笑着道,“娘子一路劳顿,怕是要先歇息,奴婢这就退下了!
顾令月决定要示好韩国公顾鸣,向着命运争一争,瞧瞧自己这辈子,是否有父女和顺亲睦的缘分。只是下厨学做糕点之前,忆起公主对自己的慈爱之意,心神难守,方匆匆赶回公主府。如今在公主府与母亲相守半月,母女感情和乐更进一层。此番归转,前事便重新摆在面前。
“——其实这紫龙糕真要做起来也不难,”莫灵云瞧着顾令月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娘子聪慧,若当真要学,怕是很快就能够学会。只是……”迟疑片刻,
“小娘子,你真的打算定了么?”
膛中炉火熊熊燃烧,映照在阿顾脸上,染上一层晕黄光芒,温暖而又迷离。顾令月心神变幻,目光转为凝定,“自是要学的。莫姑姑,还请你教导留儿。”
莫姑姑嫣然一笑,“哎!”
柔软的面团在手下变幻成形。莫姑姑一边揉面,一边指导,“将揉好的面团放在炉膛中烤,待到烤的皮焦酥脆,这紫龙饼就做好了!”
灶房中炉火噼里啪啦的燃烧,顾令月坐在轮舆上,汗水在热力的炙烤下一滴滴的渗出额头,缀落下来。紫龙糕在炉火的舔舐下渐渐酥软,眼见的渐渐呈现出焦黄的色泽。
捧着手中的紫龙糕,顾令月在府中廊道上前行。紫龙糕在莫姑姑的口中十分易学,顾令月却是生手,花费了好些日子,做出来的方勉强有些模样。
书房位于国公府外院东侧,一间坐北朝南三间的小轩,当中门庭书着众友斋三个大字,入内是一条小小的廊道,廷窗其外垒着一叠太湖石,一旁植着一丛青竹,在风中微微摇曳。小厮扫尘守在书房外,见着沿廊前来的三娘子,忙上前行礼,“小的见过三娘子,”声音麻利殷勤,“娘子您怎么到这儿过来了?”
顾令月点了点头,“我要进去求见阿爷。”
“三娘子请稍候片刻,小的进去禀报国公一声。”
扫尘进书房片刻,快步出来,朝着顾令月重新行礼,态度愈发恭敬,“三娘子,国公请你进去。”
阿顾穿过门庭,进了轩门,见书房大门敞开,屋中陈设清净,靠北墙正处中摆了一张玄漆鸡翅木架上摆着累累书籍。韩国公顾鸣端坐在屋中鸡翅木案后榻上。顾令月道了一礼,
“女儿见过阿爷,阿爷万福。”
顾鸣抬头道,“起来吧!”
“谢阿爷。”
顾鸣抬头望着立在屋中的少女,心中生出感慨。
顾令月是他的嫡女,虽不如长女阿瑜得他怜爱,但到底是父女之亲,自己对于这个女儿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只是小时候走失,韩国公府“和睦”的表象因着此事彻底破碎;多年之后父女第一次重逢会面又是在林水轩那样一个尴尬情境下,注定就不能有一个好的开始。直到前些日子,母亲秦老夫人在荣和堂中点醒自己,方想明白这个女儿对自己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