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低下头,瞧着自己的裙摆。自己今天早晨刚刚换上的鹅黄隐花纱裙上沾惹了一块褐色污渍,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颇为显眼。
徐珍歉然道,“阿顾,今日实在是对不住……”
顾令月压下了心火,记着之前徐珍在惜园春宴的情意,不愿意发作出来,笑着道,“小丫头偶尔错漏,也是有的。徐姐姐不必记在心上。”
徐珍深深的看了顾令月一眼,“多谢阿顾。”又道,“你的裙子污了,我让人带你寻个地方换衣裳吧!”转身正要吩咐贴身丫头绿衣带着顾令月过去,一旁徐瑾笑容灿烂,走上来,柔声道,“阿姐,刚刚我冒犯了顾娘子,不若我带着顾三娘子到林芳阁去换衣裳吧!也算是对顾娘子赔罪了!”
徐珍微微沉吟,林芳阁位于园子深处,环境清幽,徐瑾提议带阿顾去那儿换衣裳倒也适合。自己虽然看重阿顾,但藏水轩上其他女客也要自己招待,一时走不开,于是点点头道,“六妹妹,我把阿顾交给你了!”
“阿姐你放心吧,”徐瑾笑容灿烂,“我一定会做好的。”
徐瑾领着阿顾出了藏水轩,一路沿着园道往前走。“顾娘子,刚刚那一幕抱歉了,你大姐回去之后想起来也深觉后悔,托我向你道一声道歉。”
顾令月皱起了眉头,“徐六姐姐,今儿春光很好,有些话题我不大想听。”
徐瑾面上立即浮出抱歉的笑意,“不好意思,我不会再说了。”
林芳阁离藏水轩不远,靠近公主府院墙,是公主游园休憩之所,为一座小小的台阁。坐落清净,为一堂一内室格局。外间置着一座美人芭蕉屏风,内间墙上挂着《美人游春图》,靠墙设着一张贵妃榻。
徐瑾领着顾令月进了内室,邀请顾令月在贵妃榻上坐下,“顾三娘子,这儿清净,阁里生了炉子,十分暖和。也不会有旁人来,顾娘子不妨将脏污的外裙退下?”
顾令月微微一笑,这位徐六娘子虽然待客殷勤,瞧着十分周到的样子。但阿顾听过姚良女当初丹园之事,对于游宴在外一直抱有防心,闻言笑着道,“劳烦六娘子费心了,瑟瑟已经去外头找人取我的衣裳去了,我这外裙也只是外头沾染了一些茶水,里头并未湿透,穿在身上也没有事。等我的衣裳取来了,我再换就是了!”权贵人家女眷出门做客,都会带着一套衣裳备用,这套衣裳被桂香收拾着待在二院外公主府招待各家小丫头的小院。自己则带着纨秋和瑟瑟两个入园赴宴,此时瑟瑟被自己遣去外头取备下的衣裳。,只余纨秋守在外头。
徐瑾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也好。”她顿了顿,又笑问道,“听说顾三娘子你从前没有回宫之前一直在湖州?”
阿顾回过头来,“是啊!”
“哎呀,那真是可怜,湖州的天气是不是很冷啊?”
阿顾抬起头来,看着徐瑾。
十二三岁的明丽少女笑的一脸天真,阿顾无法辨认她的笑容中是否带着一丝恶意。她垂下眸,淡淡道,“湖州与长安各有怡人之处!”
两个人在内室中相对而坐,又说了会子话,忽听的阁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丫鬟在门外唤道,“六娘子,不好了!”
徐瑾大怒,吩咐道,“杜薇,去外头看看,是哪个蠢笨的在外头大喊大叫?不知道我在这儿陪着顾三娘子么?”
杜薇脆生生应了,起身出去,不一会儿急急回来,“四娘子,蒲桃过来禀告,说是老夫人最喜欢的那只松狮犬不见了!”
“哎呀,”徐瑾捏着汗巾起身,“松果儿是大母最喜欢的东西了,最近大母身子差,最爱拢着松果儿逗闷儿,此时松果儿却不见了,可该怎么办呢?”
顾令月面上的笑容微微沾惹了沉下的意思。
徐六娘子这般作态,显见得今日泼茶之事另有内情,只是不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意欲如何?六娘子既然已经说了这样的话,自己也不好强留着她下来,只得道,“六娘子若有事,便自己去忙吧。”
徐瑾歉意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在二姐姐面前担下了事情,却这么把你丢下。”她偏了偏头道,“这样吧,我把杜薇留下来给三娘子领路,待到顾三娘子换好了裳裙,便跟着她回藏水轩!”
“也好。”顾令月应道。
徐瑾袅袅离去,林芳阁中便只余下顾令月及纨秋、采薇三人,顾令月招来纨秋,在她耳边轻轻吩咐道,“你守在林芳阁门前,若有人闯进来,便拦住了,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纨秋受过陶姑姑训,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之处。闻言郑重点点头,“娘子,你便放心吧!奴婢定会好好把住门口的。”
林芳阁中清净无声,角落里的白瓷玉兔香炉中吞吐着淡淡清香。顾令月闻香分辨,燃着的不过是普通的安息香,虽然里头含了些微的麝香、冰片,但也是常香正常之事,自己短期内闻着并无事。于是闭目养神,今日之事,怎么瞧着都有几分刻意。只是,她颦起眉头,
她从不曾和徐瑾结怨,甚至在今日之前,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她。徐瑾有什么必要要对自己不利?
她一时想不出来答案,但想着只要瑟瑟快些回来,换了外裳很快离开,也就无事了。来人若要陷害她无非是依着姚良女丹园之事那般,寻个陌生人闯进来,但自己已经是明着纨秋严守住阁门,且自己年纪还小,又能出什么大事?
廊上天光清朗,纨秋把着阁门门口,神情认真严肃,杜薇打着帘子出来,笑着问道,“姐姐名叫纨秋?”
纨秋立在廊上,眼观鼻鼻观心,“正是!”
“纨秋姐姐是韩国公府的家生子么?”
纨秋纠正道,“我是公主府的人,我的阿娘是丹阳公主的陪嫁丫头!”
“哦,原来如此,”杜薇面上笑盈盈的,牵着纨秋的手,拉着纨秋在耳边道,“纨秋姐姐,那么,你可认识顾国公呀?”
纨秋怔了怔,一个深蓝色衣裳的男子从园道拐角处转过来,朝着林芳阁匆匆而来,大约三四十岁年纪,步子迈的极大,眉方目直,双眉之间有着深刻皱痕,竟正是杜薇刚刚提及的韩国公顾鸣。
纨秋愣怔片刻,一时间不知所想。见得顾鸣目不斜视,急急向着林芳阁而去,不由回过神来,大惊失色,连忙打算扬声阻拦,只觉袖子一紧,被杜薇从后头扯住,“纨秋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我家娘子还在阁里呢,我得拦住人。”纨秋急急道。
“你是傻了吧?”杜薇捂着嘴笑着道,“若是旁人,你拦着也就罢了,这个是谁?这可是顾国公,顾娘子的亲生阿爷,你拦着做什么?”
“顾国公和丹阳公主昔年旧怨,我虽是奴婢,这些年隐约也听过一些。只是大人间的仇怨再大,也祸不及孩子身上。顾国公这些日子嘴上虽然不说,但顾娘子是他的亲生女儿,岂有不思念的道理?顾三娘子身为人女,难道心底就没有对生父的仰慕之情?我家娘子听闻了顾家旧事,决意成全顾国公和顾娘子,这才特意安排了这父女相见的戏码。顾国公只要走进林芳阁,就会看见顾娘子。意外之下真情流露,父女二人可不就和好了?这父女相认乃是人伦美好之事,这可是我家娘子一番好意,你确定要出声破坏么?”
“这……”纨秋怔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信任杜薇的话,心中突跳不已,想着娘子是否真心孺慕韩国公,顾令月往日里听见韩国公事情时面上幽深神情浮在她的心头,一时间不得断定。
在她犹豫的片刻间,顾鸣已经是推门进了林芳阁,心急如焚,口中唤道,“阿瑜,阿瑜。”
……
今日高密公主府二娘子徐珍设办春宴,宴请长安交好贵女。于此同时,在隔壁郡公府中,二郎君徐休也邀请一群勋贵好友在家中小聚,韩国公顾鸣因着有一个国公位,便列客其中。席上,他自认自己居国公高位,比徐二郎的兄长安陆郡公爵位还要高贵,且是皇亲国戚,有战神之威,地位超然,却不然身边各人都猜度着皇家心意,不肯理会。他待了一会儿,觉得心中烦闷,正打算提前告退离席,忽然一个小厮来到他身边,悄声问道,“可是韩国公?”
“正是。”
“是便好了!”那小厮笑着拱手,递上来一枚玉扣,道,“令爱命我传话,说是她如今正在公主府林芳阁中,求顾国公前往一见。”
顾鸣见着玉扣大惊。这枚玉扣正是她当时佩戴在袖口之物,顾嘉辰今日持帖参加高密公主府的春宴,他是知道的。听了这名小厮的话,不由心中惊跳不已,急声问道,“我女儿可是出事了?”
“这小的就不是很清楚了,”小厮道,“小的只是奉命传一道口信罢了!”
顾鸣怔楞片刻,犹疑片刻,终究是担心顾嘉辰的心思占了上风,吩咐道,“既如此,你带我前去。”
小厮低头轻轻一笑,“国公,请跟我来。”
他领着顾鸣穿过郡公府与公主府连通的一道小门,在园道上走了一段路,指着远处一座台阁道,“国公,那儿就是林芳阁了!”
顾鸣担心顾嘉辰,急急进了林芳阁外间,大声喊道,“阿瑜,阿瑜,你在里头么?”
阿顾坐在内室,听见外面动静,心中大惊,大声喊道,“纨秋,可是你么?”
话音落下,不见回答。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绕过阁中美人芭蕉屏风,进了内室,不由愕然,冷声质问道,“你是谁?”
第88章 十六:调弦始终曲(之父女)
顾鸣见了那小厮送的玉扣,一心认定是长女顾嘉辰遣人唤自己前来的,进了林芳阁,陡然见阁中坐着一个少女,愕然片刻,听得顾令月出声询问,心中生出一丝不喜,道,“应当是本国公问你才对,你是哪个?”
顾令月愕然,抬头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这个人大约三四十年纪,身形高大,一身藏蓝色圆领袍子,头戴襆头,脚踏皂色六合靴,容颜五官还算俊朗,只是眉心处有着深深的褶皱,显见得平时神情肃刻,极爱皱眉。自己明明应该没有见过他的,只是不知怎的,此时见了他的容颜,却生出一丝莫名的熟悉。
之前她明明吩咐了纨秋守在阁门外,也不知怎的,这么一个大活人闯进了林芳阁,外头居然没有发出半分声响。猜不到纨秋的状况,轻微犹疑了片刻。
这一副粘滞之态落入顾鸣眼中,顾鸣便不喜起来,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在内室之中见了陌生男子进来,便该立即起身避出去才是,这位少女此时却牢牢坐在榻上,没有半分动弹的意思。他阴暗之心起,便觉得这是什么人设了诡计,以这位少女来谋算于他,不由心中对这位少女生了轻视,冷笑着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顾令月察觉到了他言语之下的恶意,陡然生了怒气。
她好好的待在林芳阁歇息,陡然被个陌生人无声无息的闯了进来,心中自也不悦,扬头道,“今儿是公主府春宴,这儿是徐家姐姐带我过来歇息的地方。你究竟是哪位,怎么忽然闯进公主府的园子来了?便论先来后到,这儿也是我先的,你既然见了里头有人,便理该当是你退出去,凭什么反而要我退避?”
顾鸣大皱眉头,“小小年纪牙尖嘴利,你是哪家的女儿,见了男子,还不知道起身退避出去?”傲然扬头道,“你要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就是。本国公乃是韩国公顾鸣,故朔方道大总管,御赐国公!”
顾令月陡然睁大了眼睛。
一株杨柳植在林芳阁的园子中,春风吹过杨柳枝,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