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笑着道,“你若是还在宫中,自然还是跟着太妃学画。只是如今既然出了宫,太妃又不可能出宫教你,自然得另找一位教画画的老师了。这长安城中会画画的夫人确实不少,这位卫大家却是名门出身,你跟着她学画,是最好不过了!”
阿顾点点头,“阿娘,我听你的。”
阳光从车窗中射进来,照在阿顾的侧脸上,阿顾笑靥无邪,青葱没有一丝烦恼滋味。公主瞧着女儿无邪的侧脸,心中却泛起一丝忧虑。
阿顾今年已经十岁了。御医调养了这么久,她的腿依然没有起色,自己不肯放弃的同时不得不开始接受女儿可能会腿一直好不起来的局面。那么,她的婚配就会成为一个问题。大周亲王之女可得一个县主封号,以自己的身宠,阿顾到了及笄之年,应当至少能得一个县主的封号。但就算如此,长安真正的权贵人家如何能选一个父族仳离,本身又不良于行的儿媳妇。若是自己肯降低要求,自然也会有看重阿顾的身份和攀附圣宠的人家过来提亲,可是,阿顾可是自己捧在掌心中的女儿啊,这些动机不纯的人家,自己又如何看的上呢?
七宝香车声音碌碌,从热闹的东市中穿行而过,公主心思重重,放下帘子,手上臂环磕在车窗上,一粒硕大的米色明珠从上头滚落下来,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滚到街道一边。
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忽的从背后追过来,拦在七宝香车之前,御人吃了一惊,急忙勒马停住,扬声问道,“小鬼,想要做什么呢?”
车厢猛的停下,公主身体微微前倾,稳住了后,扬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御人回头答道,“禀公主,忽然冲出来一个少年,在前头拦住了马车。”
公主掀开车帘,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站在马车前,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领口袖缘已经破损,鞋子也洗的发白,但看着收拾的颇为整齐,面容干净,一双眼睛十分精神,开口问道,“这颗明珠可是车里的贵人掉的?”
公主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臂环上脱了一颗明珠,不由惊呼出声,“哎呀,我的臂环珠什么时候落了?”
“公主莫急,”圆秀忙上前笑着道,“想来是刚刚那阵子车行颠簸,公主打帘子的时候不小心落到窗外去了!好在这位小哥儿捡了送回来,奴婢这就下去接了回来。”
公主点了点头,吩咐道,“那位小哥儿捡了珠子没有眛下来,倒给我们还了回来,心思倒正,你多给他点儿赏钱。”
少年可见礼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从车队中出来,瞧着自己手中捧着的明珠,笑着道,“果然是公主落的走盘珠。”
这棵珠子足有龙眼核那么大,光泽没有一点瑕疵,放在盘子上可以滴溜溜的绕盘滚一圈,俗称“走盘珠”,十分珍贵,虽然说真的丢了对于公主而言也不会记挂在心上,但是能够被人送回来,自然也是好的。
圆秀从少年手中接过明珠,笑着道,“多谢这位小兄弟将这明珠送回来!这儿有二十两银钱,便算是我们公主赏你的谢礼了!”
桓衍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女,这位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的脸如银盆,眸似银杏,身上的绫罗如水一样顺滑,不过是车中那位贵人的一个侍女,却有着这样出众的姿容,风姿矜然。
他和阿娘来长安投靠亲人,却不料亲戚早已远走,找不见下落,流落在长安街头,已经饿了三四天肚子了。刚刚他在东市街旁捡到这颗珠子。这珠子大如龙眼核,通身泛着圆润光泽,就是自己从前家事未落的时候,也很少见过这样品质上好的明珠。心中不由一喜,若是将这珠子悄悄当了,也能得上一笔不菲银钱,立时解了自己母子的困境。他兴冲冲的跑到阿娘面前,将珠子捧给阿娘看,谁知道阿娘却立时变了脸色,疾言厉色问道这珠子是哪里来的。得了自己的回答之后骂了自己一顿,言道桓家气节清白自守,自家便是饿死在路边,也绝不会拿捡别人的财物来填饱自己的肚子。他被母亲骂的羞愧异常,立时决定将珠子还回去。这时候公主的宫车早已经走远,他足足追了几条街,才追到宫车尾巴,将这颗明珠奉回。
盘中的银钱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引的桓衍心旌动荡。阿娘性子高洁,若是知道自己收下贵人的赏钱,定要不高兴吧!只是,他们在长安游荡了几日,日子着实有些过不下去,自己便也算了,阿娘身子不好,实在禁不得再饿下去啊!
他打定主意,抬起头道,“小娘子客气了,我不过是将捡到的东西奉还,举手之劳,受不起这么重的礼。不过,”他脸色微微一红,开口道,“如果贵人愿意的话,可不可以赏我一些吃的?”
圆秀怔了怔,瞧着面前的少年,见他虽然衣裳寒敝,但与人对话并无束手束脚的困窘之态。只是此时向自己求口食之物,面上却泛起了一丝赧然神情,脸上露出了然怜惜的微笑,回头吩咐道,“将车上的糕点取一盘来,给这位小兄弟。”
后头的小丫头“哎”的应了一声,果然取了一盘糖脆饼。桓衍接过糖脆饼,面上露出一丝喜色,依旧保持着持重,镇定的向圆秀道了谢,捧着手中的糖脆饼转身离开,待到转过街角,便飞奔起来。奔到一个坐卧的妇人旁边,将手中的糖脆饼奉给妇人。那妇人面色衣裳虽十分憔悴,却极力维持整洁,气态高洁,显见得曾有着不错的出身教养,不肯受少年的糕点,厉声训斥了几句,少年似乎解释了一些,她的神色方软化下来,静默的取了一块糕点,递到少年唇边,见少年吃了,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才也慢慢用起糖脆饼来。
长街角落,一名小厮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转身离去,回到公主车边,将少年桓衍的举止一一禀报给了公主。
公主放下了七宝宫车帷幕,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下去吧!”
阿顾坐在公主身边,听了小厮的禀报,笑着道,“阿娘,刚刚那位小阿兄得了糖脆饼,不急着自己填肚子,先回去奉给了自己阿娘,这才肯自己也吃。倒是个好人呢!”
公主道,“是呀,是个不错的孩子。”心中一动,转头问道,“留儿,你喜欢这位小阿兄么?”
阿顾微微一怔,不大明白为什么阿娘会这么问,却依旧点了点头,道,“喜欢呀!他对阿娘孝顺,是个好人。”
公主唇角微微翘起。
回了公主府,公主在正院中歇下,唤来自己的乳娘,“你去找人查查今日那名少年的来历。”
朱姑姑问道,“公主查那位少年的底细有何打算?”
公主笑着道,“我自有打算,你去便是了。”
朱姑姑只得应了,她颇为干练,不到半天,便得了结果,“……找了长安一个婆子去靠近那个妇人,收留他们住下,问了几句,便知道了。他们母子是龙亢人,出身谯国桓氏,倒也不是嫡支,是桓家的一个旁支。那个少年姓桓,单名一个衍字,其父桓参曾任衮州都尉,说起来也算是官宦人家,只是桓参于去年病亡,母子为宗族诬陷不容,流落到长安来。”
“这么说起来,倒也算的上是世家子弟,”公主有些意外,凝神想了片刻,唤道,“姑姑,我交待你个事儿,你这般这般……”
“公主这是想做什么?”朱姑姑奇道。
公主温柔而又坚定的瞧了她一眼,吩咐道,“你莫管,去便是了!”
——
清晨升起的阳光洒入兴化坊中,在学士坊大门前拖出一条光亮的阳光带。阿顾从马车上下来,登入学士府,何家丫鬟秋凫等在门前,向阿顾道了个万福,“顾娘子,夫人命我领你去丹青阁学画。”
阿顾朝秋凫点了点头,“有劳姐姐了。”
清晨的学士府颇为安静,阿顾从长长的长廊上进了丹青阁,秋凫朝阿顾道了一礼,“这儿是我家夫人教授弟子学画的场所,小娘子可先在里头待一会儿,我家夫人一会儿就过来。”
阿顾点了点头,“知道了。”
丹青阁中空无一人,上面设着一张锦榻,想来是卫瑶的坐出。下面摆着两张玄漆画案,上面各摆了一套作画的画具,靠着东墙的画案笔筒中插着的各色大小不等画笔,笔毫洁白簇新的。另一侧画案上的画具虽然和东案一致,却都是用过的,虽然画笔都已经仔细清洗过,也沾染了一些旧痕。
阿顾在东手全新的画案后坐下,过得小片刻,便听得阁外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守着阁门的小丫头屈膝行礼道, “凤娘子,今日到的倒早。”
一个少女温柔清亮的声音道,“嗯,想着有一副画要师傅指点,就早些来了。师傅现在在里头么?”
“大家还没有出来,说是过一会儿就过来,”小丫头道,“凤娘子可以先在里头作一会子画。”
少女顿了顿,应道,“好。”
一只手推开了阁门,阿顾抬头,看见一只雪白的手臂,腕上的手指指形纤细,像是一串优美的舞曲,一名红衣少女抱着一卷画卷入得阁中。
少女见着阁中一位女童,神色间怔了一怔,显然是听过自己的师傅又收了一个徒弟的,微笑道,“这位就是师傅新收的小师妹吧?我也是师傅的弟子,姓凤,双名仙缘。”
阿顾笑着道了一个礼,“阿顾见过凤师姐。”
凤仙源受了,还了一礼,“不敢当。”
阿顾瞧着这位师姐,凤仙源大约十二三岁年纪,个子极高,身着杏绫恒州春罗衫,大红通裙,容貌端正妩媚,身子瘦条,看起来就像是一支风中瘦竹,裙摆处衣裳洗的有一点泛白,显见的家庭并不是十分富足,但是眉宇之间疏阔,年纪不大,看起来便十分出色,脸部线条颇为柔和,到了下颔交汇处,有一点尖尖的,看起来妩媚的容颜之中就带了一点凌厉之意。
“听师傅说小师妹天性聪颖,”凤仙源瞧了一眼阿顾的画,微笑着道,“今日一见,果然是名副其实。”
“师姐过赞了,”阿顾谦逊道,“凤师姐今日过来,也是求师傅教导的么?”
凤仙源闻言一怔,面上就泛起了一丝苦笑之意,“我如今已经不大到师傅面前了,今日过来只是拿一副习作求师傅指导指导。”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这个称呼真的很神奇,宫人称皇帝是大家。
对有才华女子的敬称也可称大家,比如写《女诫》的班昭,就被称班大家。
还有,民间女子对婆婆的称呼也可以是大家。
卫瑶此人是杜撰,不过何子明,这个名字倒是我从某次瞥见野史中的野史扒拉出来的!
凤仙源,阿顾铁杆闺蜜,十二钗之一,是十二钗里头唯一一个不是出身贵女的,猜猜她凭什么能够立足十二钗?
凤仙源判词(本事诗):
仙源无觅觅红尘,锦绣织成百岁春。
此心当向明月去,解语何妨话片真。
第78章 十四:罗绮垂新风(之母心)
门扉开处,卫瑶从外头进来,“你们二人已经见过了呀。”卫瑶今日一身樱草黄窄袖通衫,英丽中带着一似柔和妩媚,阿顾和凤仙源都朝着她道了一礼,“师傅万福。”
卫大家点了点头,在阁中上座坐榻上坐下,方对阿顾和声道,“阿顾,你是我的新弟子,我在你面前将我们本门介绍一下。我师承神秀,习画十余年,师父的祖父智翼承道于曹仲达,仲达公系画坛高贤,画人尤绝,人称‘曹衣出水’,当时画坛上有曹家样之称。因此为师宗顾恺之与陆探微的密体,走的是工笔重彩的路子,尤擅人物、花鸟。”
阿顾认真听了,垂首道,“阿顾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