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人的私宅也找到了,里头藏着的东西也都运出来了。”
公主点了点头,不发一语。
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欢呼,“算出来了!”
空雨捧着帐本走出来,行到公主面前,道,“公主,奴婢终于不负所托,将这些帐本都理出来了。”
这位美貌女婢对着人十分生涩,但是谈及自己精通的部分,面上竟也一片自信,侃侃而报,“宗庆之精通算学,做的一手好帐。若非奴婢也有点本事,定看不出来其中猫腻。他任职公主家令八年,前三年还算老成,没有动什么手脚;自第四年起,便截去了丹阳郡一成半的收益,后面的几年也用了同样手段财货,自今年足足抹去三成。”
公主端起一旁的琉璃盏,抿了一口沉心静气的沉香饮,放在一旁的紫檀花案上,“万两金银,过半库房宝物,三成食邑赋税财货!宗庆之,你可真是好大的胃口!这丹阳郡食邑乃是大周两朝皇帝赐给我这个女妹用作供给之需的。如今倒都由你享用起来。事到如今,我倒不知道,究竟是我是这个大周公主,还是你是公主了?”
宗庆之躺在地上,面上一片颓然,他掌心伤口没有被包扎,此时仍淅淅沥沥的流着鲜血,自知事发不会有好结果,素性光棍起来,挺起头冷笑道,“如今某既然落在公主手上,便算认了输。公主打算如何处置微臣?要知道,就算公主觉得臣犯的罪万死莫赎,臣却是先帝任命的公主家令,是正经朝廷命官,可不是你一个公主能轻易处置的!”
伽兰等人听的宗庆之这话都气的浑身发抖,看向公主。
虽然宗庆之这话说的可恶,但却也不是假的。若如今犯下这等重罪的是景娘,公主大可下令直接打死,官奴婢的生死性命操在主人手中,主人自己如何处置,不会有任何人发出置喙。宗庆之等人却不同,他们是正经的士子,并非公主府私奴,宗庆之这个公主家令有从七品下的品秩。便是连选等人,身上也分别有着八品、九品的官职。公主乃大周帝女,身份尊贵,供给豪奢,这是应有之意,但若要在自己府邸内以私刑直接处置三个朝廷命官,却也是跋扈了。若是被朝中御史知道了,定会弹劾,饶是受宠如丹阳公主,也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公主心中郁着一团怒火,坐在上首,瞧着宗庆之,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我倒不信,我堂堂一个公主,竟是处置不了一个小小下臣?”扬声吩咐道,“将这起子了不得的恶人捆了,大张声势送到宗正寺去,交给宗正卿魏王跟前。顺便跟他传句话说:这样大牌的公主家令,我丹阳使不起!”
众人看着公主。
自己的府邸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监守自盗事件,闹开来,宗庆之等人固然是讨不开好处。作为主家被几个家臣欺到这般地步,丹阳公主又能有什么脸面?公主素来脸面嫩,能够私下里自己抹平的事情绝不会大张旗鼓的揭开。且宗庆之等人再有不是,到底也是宗人寺遣过来的官员,公主这般将他们大张声势的押送到宗正寺,说起来,也算是打了如今宗人寺的主管亲王魏王姬坤的脸。这样的事情,绝不是从前的公主会做的。
此时公主这般吩咐下来,伽兰、默莲几个丫头唇角泛起开怀的笑容,应道,“是。”声音响亮。
宗正寺乃大周三省九寺之一,“掌皇族六亲属籍。”权职清贵,地位却极其重要,历代执掌宗正寺主官的无不是宗室中有一定分量的长辈。如今的这位宗正卿乃是仁宗皇帝第六子,魏王姬珅,乃是先神宗皇帝的弟弟,今上姬泽的皇叔。魏王虽坐纛宗正寺,但身份尊贵,下头诸陵及亲王公主府的日常杂事都是由属官处理,送不到他手上,只有涉及了皇族成员纠纷,才会由他亲自出来过问。今日他正在宗正寺衙中批复公文,忽听见府衙外头传来喧哗声,不由皱起眉头,抬头不耐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守在衙屋里伺候的胥吏应道,“大卿,属下这便出去看看。”过得片刻之后折回,面上露出奇怪神色,拱手道,“禀大卿,是丹阳公主命人将家令宗庆之、家丞连选、及录事庞子山三人捆缚送到寺衙中来,说是这三人这些年截留盗取公主府库监守自盗,犯下累累罪行,公主深恨之,因乃隶属于宗正寺之下,不敢私刑,特押往宗正寺请大卿处置。”
“什么,”姬坤面上露出讶然之色,“竟有此事?”
丹阳公主姬长宁乃是魏王的妹妹,魏王最是清楚她的性子,是个和良万事不争的。问明了此三人所犯罪状,顿时怒不可揭,“朝廷命你们为公主邑司官,乃是对你们的信任,让你们守好公主的田园征收,财货收入。你们几人做出这等恶事,着实不可饶恕!”
连选与庞子山瘫软在地上,成了一桩烂泥,连连叩头,“魏王饶命,饶命,这些都是宗庆之指使臣等做的,与臣等无关呐!”
魏王瞧着这几个人的丑态,嫌恶的别过头去,吩咐道,“这几个人品性恶劣,不堪为官,命人革除去他们的官职,将身上的财产全部搜留下,当做赔偿公主这些年的财产损失,打上一百板子,光身逐出去。”
他深恨这几个人丢了宗正寺的脸面,命打板子的衙役下了重手,宗庆之等人挨了这么多的板子,又丢了官职,光着身子逐出去之后,身边没有一点银钱,过了一阵子潦倒日子,先后悄无声息的病死。
魏王则亲自登上丹阳公主府,在公主面前低头惭然道,“这起子罪魁被抓出来了,大部分财物虽然被追了回来,但终究这些年他们也花用了不少,却是有一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些年本王竟是不知公主府这群人这般贪酷,倒是委屈妹妹了!”
公主在正堂上接待了魏王,做一身家常打扮,只在脑后插了一根白玉簪子,闻言款然笑道,“魏王兄说笑了,您终日事物繁忙,如何顾得上闲置的公主府这边。也是我自己的不是,这些年一直不曾拘管过府中,方纵大了这些人的恶念。如今既然已经处置了,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
魏王笑着道,“妹妹最是个明理的。如今他们被处置了,您这公主府便没有了邑司官,不如妹妹自己挑几个合眼的人,任命为邑司官,日后想来就不会再出这样的事情了!”
春苑东梢间窗下的一枝桃花开的正好,紫檀喜鹊登梅围子床上铺着的绯色绣花被衾柔软的像是烟云,阿顾坐在床上,靠在床头,换了一件素锦燕裳,一头青丝落在身后,犹如黑泉,越发映衬的巴掌大的小脸雪白荏弱。朱姑姑从外头进来,瞧见了阿顾雪白的侧脸,心中叹息了一声:这么个小女童,聪明乖巧,命途多舛,本该是人人疼宠捧在掌心里的,却偏偏总是不时遇到事情,好好的回到公主府自己的家里,竟然还被个家臣用匕首搁在脖子上威胁公主。
阿顾抬头,瞧见了朱姑姑,忙笑着喊道,“朱姑姑。”
朱姑姑笑着施了一礼,道,“小娘子。”
“魏王过得府来,公主必须得出面招待,放心不下小娘子,特意遣老奴过来这边春苑看看小娘子。”她笑着问阿顾道,“今儿公主本想带着小娘子高高兴兴的住回来的,没想到发生这么多事情……小娘子没有吓到吧?”
“多谢朱姑姑挂念,”阿顾笑着道,“姜侍卫救的及时,我连块油皮都没有擦破,着实是没事儿!”
阿顾的眉眼之间神态平和,只是神情有些低落。朱姑姑瞧着阿顾,明白阿顾心中所想,笑着道,“其实今儿这个事儿,虽然是姓宗的和刘婆子几个人胆大包天,说到根源上,公主也不是没有责任的。——前些年,公主失了小娘子,心灰意冷,避在宫中不问世事,受了风寒卧病在床,连药都懒的喝,别说过问公主府的产业,这公主府的大门是往哪边开的,在此之前都不知道。这样的状况,日子久了,公主府的人自然难守贪念。”
“其实那宗庆之是当年先帝亲自为公主挑的家令,品性起码当时看起来是不坏的;景娘从小伺候着公主长大,当年公主和老奴取了她守着公主府,自然也是觉得她性子忠厚。倘若公主这些年坐镇公主府,他们自然不会起了犯这样大事的胆子;哪怕退一万步,公主对府中财物稍微上些心,毎隔几个月派人回府查看一番,又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小娘子,”她望着阿顾,眉毛一挑,意味深长的道,“这主仆之道,在于御人。做仆役的固然需要忠心耿耿,但做主子的也要懂得节制手段,方能拿捏的仆役。你日后当记着:便是再忠心不过的奴婢,也不能将权利全部托付于人手,自己万事不管。毕竟,这财物终究是主子的财物,若是主子自己都懈怠不管,奴婢日子久了,难免就会生起歹心,侵占主子的东西。”
阿顾闻言,脸色整肃,郑重道,“多谢朱姑姑教诲,我明白了。”
她想了又想,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朱姑姑,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那宗庆之趁着我阿娘无心管公主府,这些年侵占了公主府财物,也就罢了!如今阿娘和我回来,他就应当知道事发,再也瞒不下去了,怎么不说忏悔悔过,反而对着阿娘一脸愤恨,好像自个儿盗取财物无错,反倒是阿娘回来有错了?”
朱姑姑怔了片刻,低头看着阿顾。
少女脸颊雪白,眉蹙如柳烟,一双眸子形如荔枝,黑白分明。自家的这个小娘子哟,虽然禀性聪明,却随了公主的善良心性,将世人都想的温和善良,如何能想的到这世上还有像宗长史这样的人?她叹了口气,慈爱道,“娘子,这世上人心多艰,你毕竟年纪还小,很多事情还不太懂。”
“这世上有一等人,将别人的东西拿在手中久了,便当真当做是自己的,等到真正的主人出现,要取回自己的东西。反倒当做是这主人要抢他的东西,心生怨恨,世人天性如此,小娘子当以此为戒。!”
阿顾听了这话,蹙起眉头,微微想了一会儿,忽的开口道,“照姑姑这么说,我是顾家的女儿,但早已经离得顾家久了,如今顾家已然形成自己的格局,我又忽然出现,是不是反而会有人对我心生怨恨,觉得我侵占了他们的既有利益?”声音清冷如雪。
朱姑姑顿时怔住。忍不住低头细细瞧着阿顾的眉眼。心中微微意外,她知道阿顾十分聪明,却没有想到她如此早慧,竟能从今日公主府之事中举一反三,立马联系到顾家,直指关键问题!
她虽然是大周公主的女儿,金金贵贵的嫡女,但从小就从家中走失,连带着公主都和顾家决裂,如今虽然平安归来,按常理来说,作为亲人顾家应当是很高兴的。但谁又知道,顾家人如今心中是怎么想的?若是顾家真是有意疼爱女儿的,阿顾寻到都有半年时间了,就是从东都回来,也都有了几个月了,顾鸣心中若真的念着几分父女之情,入宫相见可能是做不到,但找个门路递个消息进来,问一声好难道还做不到么?
更何况,朱姑姑隐隐还听说过,这些年,顾公爷专宠贱妾苏氏,府中除了苏氏,更无旁的女子,前些年,那苏氏又得了一个儿子,名唤顾嘉礼,今年七岁,乃是顾鸣膝下唯一的子嗣。其长女顾嘉辰虽是庶出,却也是捧在手心中长大,府中没有嫡女,顾嘉辰在府中摆出的架势却是和嫡女也没什么两样了!
韩国公府格局已经定下了七八年,无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从上到下都已经习惯了过这样的日子。自家小娘子忽然间回来,就算此刻还没有回顾国公府去。已经影响了那一家子的生活。小娘子代表着公主嫡女的身份和皇家眷宠,虽然有人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一些利益而请她回去,但韩国公府人数众多,又岂是人人都欢迎她的?定有那么一些人,恨不得小娘子丢在外头再也找不回来。
她心中思绪电转,瞧着阿顾淡漠的神情,心中叹了口气,安慰道,“小娘子,那些有的没的你不要再想了。你要知道,无论如何,你阿娘心里,你都是她最疼爱的女儿。”
阿顾闻言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翅一样不停颤动,过了一会儿方道,“我知道了!”
第76章 十四:罗绮垂新风(之游园)
正院中两盏立式宫灯立在公主身后烈烈燃烧,公主听了魏王的话,想了片刻,推辞道,“魏王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手边一时竟寻不出适合的人选,之前宗庆之那等人不过是自己品德败坏,妹妹是信的过魏王兄的眼光为人的,还是请王兄再给我选一个家令吧!”
之前公主邑司的属官勾连盗取公主府库,虽然贪墨的是丹阳公主的财富,实际上也打了魏王这个宗正寺主官的脸面。公主这时候将挑选继任家令的权利交还魏王,表示充分对魏王的信重,魏王也觉得脸上有光,得了面子回去之后办事便自然用心,挑选再三,择了一个人品忠厚端方的人,名叫卜安,送过来做公主家令。
公主府经此一事后,人事一洗。府中下仆小部分是公主离开韩国公府时带过来的旧仆,其余大部分则是立府后从奚官局分配过来的官奴婢,多年不见公主,对这个名义上的主子有一些陌生。此时瞧着府中从前两个最大的管事主官——宗庆之和景娘,在公主回府之后,都立时烟消云散:一个被押解送往宗正寺,罢黜官职打板子病死;另一个虽查实并无参与偷盗之事,但这些年对于宗庆之等人恶行缄默不报,又有着纵子不良之过,虽罪不至死,但公主也没法子再心无芥蒂的留她在身边,索性把她一家子遣到庄子上,眼不见为净。不由得对这位天家贵主生出敬畏之心来。府中风气顿时一肃,更兼新来的公主家令卜安端厚老实,将公主之命奉若纶音。
当日被宗庆之伙同刘婆子盗走的珍宝财物也大部分被追了回来,还有一部分已经被宗庆之等人花用出去的,便是将这些个人从头剥到脚,也是补偿不够回来了。公主却也没有多么放在心上。毕竟公主从小到大身外之物一直供给丰厚,丢掉的那些个东西算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委实不用太过计较。对于公主而言,别的事情都不大放在眼里,独独对唯一的爱女阿顾看的跟眼珠子一样,从前在宫中,虽然有太皇太后疼爱,但毕竟总还有一些顾忌,很多东西想要给阿顾的,都给不了,如今回到了自己府中,公主当家作主,便自然想要将自己能够给阿顾的一切西都补还给阿顾。
首先补齐的是春苑的人员配置。阿顾从小走失,乳娘早就遣散了,教养姑姑有赖姑姑、陶姑姑两位,大丫头里,绣春之前在宫中因为黄金蝴蝶簪之事被黜了一等,这些日子服侍阿顾勤勉干事,阿顾回了府,便将她重新提了上来,同金莺、碧桐两个,一同做了自己房中的大丫鬟,公主又从府中旧人家生子中挑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纨秋,给了阿顾,补齐了阿顾房中的四个大丫头之缺。
朱姑姑另带了一批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到阿顾的春苑,阿顾挑了八个出来,分别是:红玉,乌头,秋香,瑟瑟,贞莲,葛生,慧云,梧子。按照道理,这些个小丫头作了二等丫头进春苑服侍,大丫头金莺合该出来训一番话,金莺却退了一步,朝碧桐道,“我前儿个晚上受了点凉,嗓子有点哑了,还是碧桐你来说吧!”
坐在上面的阿顾微微一怔,不由望向金莺一眼。
碧桐微微讶异,见金莺确实不愿意出头,便自己上了,“日后你们八个就在春苑里伺候了,小娘子脾气好,对你们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只一样,要你们必须忠心。可记得了?”
这八个小女孩来之前都是在家中听过父母训话的,桐的话,都答道,“记得了。”声音清脆。
碧桐道,“还不谢过娘子。”
“谢娘子。”
太阳从东边升起,照在春苑上。百灵鸟落在窗外的柳枝上,唱着欢快的歌曲,阿顾从东梢间寝房的紫檀喜鹊登梅围子床上醒过来,看着阳光一寸寸的移上软烟霞的窗纱,有一种十分新奇的感受。
碧桐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笑着道,“娘子,你醒了?”
阿顾应道,“嗯。”
“碧桐,你以后也是名副其实的大丫头啦,应该学着些管事、记账的活计,这些个随身伺候的事情,也可以放给下头的小丫头了。”
碧桐用温热的帕子一寸寸的擦拭阿顾的手指,笑着道,“我就爱做这些伺候娘子的活计,其他的事情我都不感兴趣。”
“可别呢!”阿顾道,“你把小丫头的活儿都抢完了,可叫这些个新来的丫头们做什么呢?”
两个小丫头捧着铜盆和手巾立在一旁脚踏下,左手的一个听了阿顾这话,扑哧一笑,脸颊上露出小小的酒窝,猛的反应过来,连忙收了脸色,低下头去请罪道,“奴婢知错,请娘子责罚。”
阿顾瞧着她行动天然,生的清秀可喜,如何会生气,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道,“奴婢叫乌头。”
“乌头?”阿顾忍笑道,“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