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笑道,“梁内侍太客气了!”
“瞧娘子说的,”梁七变抿嘴笑道,“奴婢心里知道,若非娘子,奴婢未必能得了如今这个内侍。”他从前不过是内侍省一个普通的给事,若非去湖州一趟,接了阿顾回宫,入了圣人的眼,便是再默默无闻十年,都不一定能升职。“……娘子对奴婢的恩典,日后必会报答。”
殿中传来姬泽爽朗的笑声。“朕打算新建一支神武军,你给朕来做这个神武军的大将军,如何?”
阿顾便向殿中投了一眼,眸中带着好奇之色。她的眸色极为清浅,顾盼之间,黑白分明,有一种纯美的风情。
梁七变凑上前,小声提醒阿顾道,“如今在里头的是刚从西域回来的宁远将军谢弼,谢将军和大家的交情很是深厚。”
“臣多谢圣人信重。”殿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朗道,“只是臣这些年虽在安西张都护的手下打了一些胜仗,终究资历还浅,直接任一军大将军,未免升职太快。只怕到时候朝上诸公又要进谏了!”
“你又何必介意那些酸臣怎么说?”姬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我们二人一处长大,朕还不知道你么?你的才干武功足可统一支新军,朕也信任你能为朕训练出一支铁血彪悍的新军来,你又何必因着这些有的没的失了机会?”
谢弼微笑没有说话。
“罢了罢了,”姬泽叹道,“你若执意如此,正巧前阵子千牛卫中郎将段自行因故黜职,你便来给朕做这个扈卫身边的千牛卫中郎将吧!”
谢弼现任宁远将军乃是正五品,千牛卫中郎将官秩则为正四品,只是负责扈从皇帝安全,职司十分重要,这一回,谢弼没有拒绝,沉默片刻后,伏地谢恩道,“臣谢过圣人恩典。”
“阿顾到了么?进来吧!”殿中传来姬泽的声音。
阿顾忙应了一声,“哎,”踏进殿门的时候,恰逢着那位谢郎将跪拜辞了出来,退出殿门的时候,和坐着轮舆的阿顾擦肩而过,阿顾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新封为千牛卫中郎将的少年将军浅绯色官袍,其上绣径一寸的小朵花。一身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目间似乎十分俊秀,自己匆匆一瞥之间,并未十分看清他的五官,只觉得气息清朗,微微一笑,露出一线洁白的牙齿,笑如春山。
阿顾进殿,向着姬泽拜道,“阿顾见过九郎,九郎万福!”
“九郎今日寻阿顾过来,可是打算把你的《兰亭帖》借给我呀?”阿顾盈盈笑着问道。
“好你个阿顾,”姬泽又好气又好笑,“朕倒没多说什么,你倒是惦记上我的宝贝了!”
阿顾嘻嘻笑着,“九郎你如今放手让我自己练书法,又不肯让我出师,那我不找你这个做师傅的要好处,来你这甘露殿做什么呢?”
姬泽暼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等朕什么时候觉得你能出师了,再把那《兰亭帖》借给你,免得你糟蹋了王书圣的作品。”
“哎呀,”阿顾顿时皱起眉头,抱怨道,“那我不会这辈子都出不了师了吧?”
“哈哈哈!”姬泽被逗的大笑一场,停了下来,不经意问道,“阿顾,大慈恩寺好玩么?”
“九郎也知道我前些日子跟阿娘去了大慈恩寺么?”阿顾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灵动分明,“大慈恩寺的老方丈佛法高深,阿娘喜欢听他说佛,我却是不耐烦的。一个人在寺院里逛,大雁塔后的梅花很漂亮呢!比紫光阁旁的梅林可要大的多了!对了我在梅林里还遇到一个奇人呢!”
姬泽淡淡笑道,“所以你让人往匠作监取了一套轮舆送人?”
“是啊!”阿顾呵呵笑道,有些心虚道,“那位姓陆的老翁精神矍铄,世外高人,我还和他学了一套烹茶手法呢!”
姬泽放下手中紫毫笔,抬头看了阿顾一眼,女孩笑的天真无邪,纯净没有一丝杂质。他无奈一笑,伸出修长的食指,在阿顾鼻尖刮了刮,“不知朕可有幸,让阿顾为朕煎一盏茶?”
“呃,”阿顾怔了怔,脸上渐渐红了,目光不自禁的在殿中左右飘移,“九郎若是喜欢,我自是愿意煎茶的。可是……煎茶需要火候,我如今功夫尚浅,不敢在您面前献丑,待到我练好了,一定会煎茶给你的。只是到时候,九郎可千万不要嫌弃阿顾啊!”
“好。”姬泽瞧了她一眼,垂眸笑道,“那我就等阿顾煎的茶了!”
从甘露殿回来,太皇太后听闻阿顾开始学煎茶,命安姑姑翻检私库,寻了一套紫砂茶具,送到阿顾这儿来,阿顾得了茶具,愈发兴致勃勃,於飞阁的人这些日子闻听得茶汤便要色变,不过,待得听说圣人和阿顾定了煎茶之约,便又都变的积极起来,开始主动劝着阿顾练习煎茶,阿顾啼笑皆非。
“之前绫儿、罗儿几个喝我煎的茶汤,嘴角是往下挂的。如今,她们再喝,已经是渐渐平了,可见得我这煎茶的手艺,确实是在日日长进的!”永安宫中,阿顾同太皇太后说话的声音又是娇俏又是轻快。
“小妮子,”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尽淘气了!这么巴着阿婆收了你抄的佛经,自然不会亏了你的。安娘,”转身吩咐安姑姑,“将今年永安宫新贡上来的顾渚紫笋茶饼找出来些,给顾娘子带去。”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阿顾呵呵笑道,“倒好像我是来向阿婆讨茶饼的了。”话虽如此,倒是追着安姑姑去了。
“留儿如今看起来开朗多了。”太皇太后看着阿顾欢快的背影道,声音中带着柔和声色。
“是呀。”丹阳柔和的目光凝注在女儿身上,十分温柔。“看到她这样子,我十分开心。”
“母后,”她回过头来,看着太皇太后,“我想着开了年,便寻个日子带留儿搬回公主府去。”
自当日延州事后,公主在宫中已经住了八年,如今忽然提出离宫,犹如石破天惊,太皇太后面上却毫无惊讶之色,只是看着公主的眸色里有着怜惜之意,叹了一声,“你已经决定好了?”
“嗯。”公主重重点头,“决定了!”
“怎么忽然决定这么做?”
公主道,“其实这个打算早在东都我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母后,这些年来,女儿无能,一直托庇在您的羽翼下,劳你挂心担忧了!如果留儿没有找回来,我便是一辈子这样浑浑噩噩过去,也就算了,但留儿回来了,我必须为她考虑。留儿不是公主,她的后半辈子也不会在宫里过,所以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宫里,我想要带她回公主府去,带着她重新进入长安上流社会的生活。”
“你既然已经想的清楚明白了,我这个做娘的,不拦你。只是,”太皇太后扬声道,“如今冬天里太冷了,等到开了年,明年三月里,天气暖和了,你再出宫吧!”
公主低下头,眼睛一酸,答应了,“是。”她倚着太皇太后脚下跪下,将脸枕在太皇太后的膝上,像幼年时无数次做过的赖着母亲一样,神情依恋而愧疚,“阿娘,我这个女儿,让你丢脸了!”
“胡说八道,”太皇太后斥道,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摸着公主的脸庞,落下眼泪道,“宁娘,我要你知道,我待你的心思,便如同你待阿顾的心思一样,都是希望着你过的好的。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都要记得,阿娘永远在你身后。”
“宁娘知道,都知道。”公主道,“宁娘一定会走好,不让母后失望。”
公主从永安宫里出来,站在宫门处,太极宫中的风吹来,将她的大氅吹的微微翻动。她忽然想起记忆里那个男人,自己的丈夫——顾鸣。这个男人,本来,她已经决定埋藏在记忆深处一辈子不再想起。
她是父皇仁宗皇疼爱的女儿,仁宗皇帝在世之时时时称她贤德,并在她及笄之年赐封号丹阳,将她许给了老韩国公顾隶的嫡长子顾鸣。
大周勋爵乃终身制,武将以军功封爵,爵止于身死,家中子孙不得承袭爵位。早年太宗皇帝与臣子共同打天下,君臣结下深厚情谊。太宗抚恤老臣,功臣身逝后常赐恩子孙再袭一代爵位。后世周朝皇帝都是在深宫中长大,再不可能育下这等君臣情谊的。因此,后世勋贵爵位极难世袭。但若是家中有公主下降,皇帝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婿或妹夫面上太难看,多半便能够再袭一代爵。且与皇帝结了亲缘关系,在日后的战场上自然会多加亲信重用。当然,公主的脾性多半是比较大的,且和皇室牵扯的深了,也难免会有一两个驸马卷入到皇室谋逆案中,祸延全家。但总的来说,大周的公主还是比较抢手的!
因着她下降顾家的原因,顾鸣轻轻松松的袭了其父韩国康公的爵位,成为新任韩国公。
她嫁到顾家后三个月,父亲仁宗皇帝驾崩。其后两年,老韩国公顾隶病逝。出嫁六年无子,第六年后,公主主动为顾鸣纳了一房妾室。这位小娘子是良家子,姓苏,单名一个妍字。苏娘子出身小家,不过识得几个字罢,容颜清秀,没有什么太可称道的地方,只是受到顾鸣的目光,低下头去的时候,神情颇为娇羞动人。
顾鸣推辞道,“臣有公主为妻子就够了,不必再纳什么妾室!”
公主面上笑容端庄,“瞧夫君说的,不过是个小妾罢了,纳入家中也只是为了延续子嗣。只要夫君尊重我这个妻子,就是有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又有什么关系?”
顾鸣纳了苏妍之后,苏妍对自己这个主母尊重非常,在自己面前低眉贴眼。顾鸣大部分时间也流连在自己房中,面上对自己这个正妻敬重恩爱,只是偶尔到苏妍房中去。公主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虽然偶尔想起自己的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有些小小的吃味,不过自幼受的贤淑教育却让她很快将这样的想法捺了下去。
建兴八年(周历91年),苏妍生顾鸣庶长女顾嘉辰。
第二年,公主生下女儿顾令月。
她一直被顾鸣面上的敷衍欺瞒的很好,觉得顾鸣对自己这个公主正妻敬爱尊重,生死共之。虽私下对苏氏薄有一丝宠爱,但不过是当个逗宠的玩意儿。自己这个做正室的又岂会跟妾室计较?只要大面上过的去,也就是了。直到那一年,她的女儿在延州被顾鸣给弄丢了。
留儿是她的命根子,她惊怒交集,下令打杀了所有跟着顾鸣和留儿上街的下人。被打的侍卫丫头招出了当日集市上的实情,她恨的眼睛都出了血,拔出侍卫的剑,想要一剑杀了顾嘉辰。
顾嘉辰惊的面色发白,躲在顾鸣身后,惊声哭道,“阿爷,阿爷救我。”
顾鸣拦在顾嘉辰的前头,拦住公主的剑,面色十分难看,“公主,你已经打杀了这么多人了,难道连阿瑜都不放过么?”
“让开,”公主执着手中的剑,冷冷的看着他,“她害的我的留儿丢了,我要她为我的留儿偿命!”
“你疯了!”顾鸣皱着眉头,像看着疯子一样的看着公主,“你这个做阿娘的丢了女儿,一时伤心也是难免的事情。可你能不能讲点道理?阿瑜如今才多大?才三岁多,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能够处心积虑的暗害自己的妹妹么!公主,留儿走丢了,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你也要有个限度。已经有这么多下人被你打死了,也该够了!”
公主如坠冰窟,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顾鸣,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顾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留儿不见了!”她大声落泪道,“她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说要带她上街,我让你抱走了她,朱姑姑他们都不放心,我跟朱姑姑说,留儿是我和国公的女儿,难道我连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她的亲阿爷,还要不放心么?可我就真真没有想到,她的亲阿爷竟然真真的就把她给丢了!”
顾鸣脸色十分难看,讷讷道,“我也不想的。这不是意外么!”
“意外?”公主呵呵直笑,“好一个意外!”指着面色煞白瑟缩在一旁的顾嘉辰,“你一路牵着她的手,却将留儿给个婆子抱着是意外;你一路给顾嘉辰买头花,买蜜饯,买糯米糕,却没有问过半句留儿是否饿了是意外;顾嘉辰只是摔破了一个泥人,你们一堆人就围上去,又是哄着她又是恐吓人,竟将我的留儿丢在一旁也是意外。难道也是意外么?”
她看着顾鸣,昔日柔和的眸子里带着一丝灰心的决绝,“我原以为,你虽然私下对苏氏有几分宠爱,心中终究是敬重我这个妻子的。到了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个公主才是你眼中的摆设。留儿这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嫡女,在你顾鸣眼中,竟然还不如顾嘉辰手中把玩的一个泥人!”
公主这话说的重极诛心,顾鸣脸上顿时煞白,辩解道,“你胡说什么。我对公主素来尊重,又如何会不看重留儿?”
“好,”公主“哐当”一声把手中的剑丢在了地上,指着道,“你若要叫我相信,便亲手杀了顾嘉辰,将苏妍交给我处置。我就相信上述的那些都是意外。你这个亲生阿爷终究是爱留儿的。”
她的脸上划过泪光,激烈道,“你敢么?”
顾鸣看着地上泛起的剑光,面色翻覆,心中激烈不定。小小的顾嘉辰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惊又惧,死死的抱住顾鸣的腿,唤道,“阿爷,阿爷。”哭声凄凉而又绝望。爱女的哭声陡然激起他的慈爱之心,他抬起头来,“公主,你只是一时情急,我不跟你计较。待到你冷静下来。”他跨上前一步,想要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样哄好公主,“宁娘,留儿丢了,我这个做阿爷的也很难过。可是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过日子了。阿宁,我们都还年轻,总是还能再生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