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遍大半个时辰的按摩结束,天光已经大亮,阿顾浑身冒着热气,脸上红扑扑的,神清气爽,转过头来,瞧着支起身子,举袖擦拭额头汗滴的碧桐,“碧桐,你悄悄学字如何了?”
“呀,”碧桐惊呼,“您知道啦,”脸蛋飞红起来,“我不过是私下里偷偷学几个字,实在是学不好的!”
“学字有什么不好的,”阿顾不以为然,“还要你藏着掖着,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你有这个心自是好事。旁的都是不值钱的,学问技艺的东西学了就是自己的,能学一些,就是一些。”
碧桐微笑,道,“虽然依旧写不得,但一些常见字见了已经是能认得出了!”
阿顾点了点头道,“这样也挺好的!这样吧,日后我在书房里练字的时候,你就在一旁伺候,也可以就着学一些儿。若是有不认识的字,只管问我,我自会告诉你。”
碧桐面上闪过欢愉之色,重重应承道,“哎!”
辰初之时,内侍梁七变来到於飞阁,阿顾盈盈笑道,“梁内侍,你又过来了?这一路上的功课都已经整理好了,你请收好。”
梁七变却退后一步,避开了碧桐递过来的一叠麻纸,笑着道,“顾娘子,今儿个奴婢可不是过来收您的功课的。”他咳了一声,正了正声色道,“圣人命我前来,宣你去甘露殿。”
“让我过去?”阿顾愕然问道。
“是。”梁七变笑着重复道,退后一步,做了一个手势,“顾娘子若手头没有旁的事,便请先行一步吧!”
甘露殿不同于一般后宫宫殿,它位于太极宫中轴线上,为太极宫中第三大殿。之前是两仪殿和太极殿。神宗皇帝驾崩于神龙殿,今上登基之后,为表示对先帝的敬重,便不再用神龙殿为寝宫,而使用两仪殿东的武德殿作为寝殿。平日里,天子在太极殿举行中朝,退朝之后,经朱明门、两仪门,进入后宫,在两仪殿召见群臣,在甘露殿中读书习字,因此,每日有大学士在甘露殿值日,随时供天子垂询顾问,可谓是大周的政治中枢所在。
阿顾坐着轮舆在甘露殿下等候,望着面前宏伟端肃的宫殿,心中生出一点点战兢之感。
甘露殿连接前朝后宫,于两侧皆设门户。正殿门设于大殿南向正中,乃是大开三扇门户,中间最大的中门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跨入,文武官员只能从两侧门扇进殿。天子若从后宫回返,则不需绕到正门前再进去,殿中北向后宫亦开了一道后门。
阿顾此时便进了这道后门,入殿便见了一道铺满壁画的隔壁,沿着画壁隔出来的门道东向折行,曲折走了一段,从一扇掩的十分严实的紫檀门扇进去,琉璃眸微微一眯,只觉眼前光芒一盛,面前殿堂也开阔起来。
“顾娘子,”梁七变轻声吩咐,“圣人如今在西间召见欧阳学士,请您在这儿稍侯一会儿。”
阿顾笑着点了点头,“梁内侍请便。”
梁七变脚步落地无声,很快消失在门扇处。阿顾坐在原处,打量着这座东次间。殿中燃着八架花梨木玻璃纸六角宫灯,将东厢房照的亮如白昼。靠北殿壁前列置一排楠木书架,上面陈满了各色书籍。殿中西北角设着一个造型古朴的盘龙青铜博山炉,佛手香烟婶婶从中吐出,素面紫檀案几上的两张玲珑宫灯更是将书写的地方照的明亮异常,几上奉有银砚、碧镂牙管、银函等文房用具,俱都是奢华庄重之物,整座甘露殿的陈设出乎意料并无华丽之意,相反,十分的古朴庄重。殿堂中宫人们行动间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殿中安静异常,唯有西厢中皇帝和外臣说话的声音传来,入到耳中有些模糊。
阿顾有意无意的听着,觑着墙边楠木。太皇太后疼宠自己,自己轩阁中卷已经很多,师傅江太妃殿中更是卷籍迭迭,然而比起皇帝这儿的藏书便都甘拜下风。甘露殿藏书浩瀚,堆叠的一排书架满满当当的。阿顾略微一瞅,放在手边最容易取到的高度的是经史子集。再往一旁亦有一些游记农书、稗官野史,从书脊的陈旧色泽来看,显然是被主人时常翻看。想来,姬泽在这座甘露殿中,除了召见学士侍读商议国事外,也时常的翻阅这些书籍。
阿顾在殿中待了一会儿,西厢房中的声音渐渐结束,欧阳允退了出去,姬泽亦迈着步伐回了东厢,笑着道,“阿顾久等了吧。”笑容亲切,一如平常人家兄长。
阿顾回身,道了一个万福,道,“也没有等多久。瞧着九郎这儿的书,一时看呆过去了!”
姬泽唇角微翘,回到素面圈足紫檀长案后坐下,接过梁七变奉上的阿顾的大字,“西行一路疲劳,这两天刚回太极宫,朕的国事也繁忙,便没有太关注你的书法,这些日子你没有偷懒吧?”
“瞧你说的,”阿顾嘟起唇不悦道,“我是这样的人么。每天八十个大字,我可都是一一练足没有丝毫疏忽的。就是《夫子庙堂碑帖》,也都是时常临摹的。”
姬泽抿嘴微微一笑,“如此便好。”翻开阿顾的功课,仔细观看她的功课。
阿顾亦不知不觉的挺直了背,集中精神听着。
过了片刻,姬泽方放下手中宣纸,赞道,“大字写的不错,结构匀称,有了腕力骨架打底,较之从前进步不小;就是这《夫子庙帖》,也得了虞世南的三分笔意了。不过这些倒都是小节。难得的是你心思定,涵养足,这一路上舟车劳累,这些大字临帖,却都是从头到尾用心摹写的,没有一个字有糊弄的心思。你小小年纪,有如此沉稳心性,算是当真不错了!”
阿顾得了他夸赞,心中开怀,唇角不自禁高高翘起,“那九郎,我可算是出师了?”
姬泽睨了她一眼,“就你这水平,若你一直只有这个水平,出宫后可不要说是朕的徒弟,朕丢不起这个脸!”
阿顾嘻嘻一笑,也不生气,问道,“怎么,圣人这儿可有旁的好帖子?”
姬泽笑着道,“怎么,这《夫子庙帖》还没有临摹十足,就开始觊觎旁的了?”
阿顾摇头笑着道,“瞧九郎说的,就如你说的,练书法该当开阔眼界。眼界上去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就高了;若是连眼界都低了,自然也练不出什么名堂了。多看看些名家帖,也当是开阔开阔眼界了。”
姬泽一笑,道,“朕这儿倒真有几幅好的书法帖子,可是只能借你在这儿观看阵子,不能让你带走。”
阿顾撇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睨着姬泽,“九郎,你可是大周皇帝!”神态意思是你怎么可以这么小气。
姬泽嗤嗤一笑,摇头道,“就算是皇帝,这世上总也有些也是可遇而不可得的珍品的。”
阿顾“哦?”了一声,意殊不信,见着皇帝取出一副书帖,珍而重之的样子,置于自己面前,自己觑了他一眼,投目观看,不由一怔,顿时又惊又喜,“这是……?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么?”
《兰亭帖》乃书圣王羲之盛年代表作品,乃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与友人会兰亭修禊,曲水流觞,醉酒之后写下的书帖。称为天下第一行书,可谓名之贵重。这样的珍品帖子,价值无以估量,便是姬泽的甘露殿中,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件可与之媲美的书帖了!难怪便是姬泽,也只肯借自己观赏,不肯交予自己带回去临摹。
“自然便是正本。”姬泽笑道。
这《兰亭帖》乃是周太宗收藏品,太宗日夜赏玩,珍爱至极,曾经下旨自己去世后以此贴陪葬。太宗皇帝崩后,高宗感念父子之情,遵从遗旨,以此兰亭帖为陪葬品,随太宗陪葬昭陵。只是想着一代书法名品就此不见天日,不免有些可惜。不想一日内侍康星儿以此帖上奉,高宗又惊又喜,询问其故,康星儿方道:太宗皇帝驾崩入葬之后,自己不忍此名品不复见于人前,故以摹本替代真品,将真本隐藏下来。如今敬奉给皇帝。
高宗究竟对这位有藏宝欺君之行的内侍行为是赞赏还是暴怒,此后不得而知。但这本《兰亭集序帖》却成为此后历代大周皇帝的珍藏。
阿顾自是不知道这幅《兰亭帖》背后的轶事的,她观看着面前书帖上雄秀天然的字迹,伸出指头在书案上作势摹写兰亭帖的结构、笔法、墨气、神韵,几乎陷入痴迷。
姬泽瞧着她兴致正浓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吩咐道,“带顾娘子到后头隔间临帖。”
梁七变恭声应了,转身对着阿顾恭敬笑道,“顾娘子,请随奴婢往这儿来。”
隔间在次间后,内里灯火通明,倒也敞亮。甘露殿宫人备下了一张花梨栅足书案,并一应文房用具。阿顾取了笔海中的一支紫霜毫笔,在一旁刑瓷带梗荷花水盂中浸润了笔毫,蘸了墨。照着法帖在摊开的麻纸上临摹起来。
一旁盘龙镂空忍冬花纹鎏金香炉中吞吐着悠远的异香,前面御书房不是传来一些动静,有脚步声,文书翻动声,间或还有些许说话的声音。阿顾握笔临摹书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儿是姬泽的御书房,整个大周的政治运转中枢便在此运转,而她恭逢盛会。
过了一会儿,一道薄薄的宫墙后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圣人,羽林大将军李伏忠求见。”
叶三和扬声道,“宣。”
过了一会儿,殿前传来琅琅的靴踏声,进殿拜道,“臣李伏忠参见圣人。”声音粗豪。
大周军队系统分为南北军。相较于南衙十六卫,北军则更是天子禁军,战斗力更加精锐,直接听从皇帝指挥。李伏忠是天子禁军羽林军的大将军,执掌羽林军,贴身保护天子安全。地位十分重要,是姬泽的心腹。
姬泽的声音十分随和,“惟信,兴建神武军的事情办的如何?”
李伏忠拱手禀道,“神武军士兵从各折冲府抽调了一部分,又在关中八府新招募了一部分,如今已经大致成形。只是军中官职如何安排,还请圣人示下。”
次间中,姬泽沉吟了一会儿,道,“这神武军大将军之职暂时由你兼任,日后辅机回来再行分说。至于军中中等军官,朕打算从安西精锐中抽调。将之前西域封赏的名单取来。”
叶三和应了一声,“是。”
名册哗啦啦作响的声音,姬泽翻阅着安西封赏名单,边思虑勾勒着人员边道,“这些安西精锐经历过战阵,若能担的起来,很快就能重新训出一支新的百战雄兵。”将勾勒过的名单递给李伏忠,“惟信,朕将神武军交到你的手上,你定要为朕调教出一支不逊于羽林军的禁军来。”
李伏忠抱拳应答,“臣定不负圣人所望。”
一切声音消逝,阿顾看着面前自己临摹的帖子,怔怔出神。
姬泽从次间拐过来,问道,“阿顾,你可摹好了么?”
阿顾猛的回过神来,扬头道,“好了。”
姬泽不以为意,命人将《兰亭帖》妥善收好,道,“天色不早了,你和朕一道往永安宫,给皇祖母请安去吧!”
“也好。”阿顾点头应承。
太极宫日升月落,阿顾念得唐贵妃曾当众邀请过自己得空前往一趟她的望仙殿,神宗皇帝的妃嫔中,唐贵妃地位最尊,算的上是自己的长辈,又兼着有偌大的名气,这一日,天气晴好,阿顾收拾收拾,便打算上望仙殿拜见。
西海池花红柳绿。阿顾经过池子,忽听得身后里传来一声“喵”声叫唤,一道雪白的影子从草丛里扑了过来,绫儿一声惊呼,左脸脸颊上出现了三道浅浅的血痕。阿顾回过头来,见那道雪影落在宫道旁的花树下,撒着腿奔跑,在绿荫中一闪而过,回过头来,一双眸子如同蓝色的海洋,慵懒而神秘。认得不是旁的,正是自己之前见过的八公主姬华琬抱在怀中的大食猫。
“是八公主的雪奴。”纱儿惊声唤道。
“雪奴?”阿顾问道。
“是。”金莺解释道,“当年大食国万里朝贡,其中便有六只纯种大食猫,路上遥远,到了长安,已经死了五只,只剩下一只出生不到小半年的雌猫,先帝便赐给了八公主,八公主十分喜欢,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雪奴。因着八公主圣宠深厚,平日里又爱极了雪奴,并不拘着它。雪奴在太极宫中自由放养,随性横行,有不少小宫人被她抓伤过,”
她一边絮絮道,一边从怀中取了干净帕子,替绫儿擦拭脸上的伤处,忧心忡忡道,“划了这么几道血痕,怕是要在阁中养几天了,仔细些着应该不至于留疤。”
阿顾在心中想了半响,叹了一声,道,“你回去好好歇着,这两天伤没好,便不用出门了。我让纱儿去寻尚宫那儿要些伤药来。”
绫儿用左手按着帕子,朝着阿顾福了福身,低头道,“多谢娘子,那绫儿便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