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着赵王姬沉的囚车驰入东都城门的时候,远处一批快马奔入,口中喊着,“八百里报急,安西大捷!”
裴俨勒住马缰,从战马乌云璁上回过头来,问道,“可听清楚了,刚才那位军使喊的是什么?”
郎将高岫面上露出一抹拱手禀道,“末将听清楚了,他刚刚说安西大捷了!”
“安西大捷。”裴俨点了点头,“张孝瓘到底不愧是一代名将,终于守住了西域。”他吐了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东都洛阳威严的城门,朗声笑道,“只这一年就迎来了两场大捷。神熙元年,大周今年的开局,倒是不坏!”
赵王姬沉生擒的消息传入太初宫,太皇太后在仙居殿中念了一夜的佛经!
一轮金乌缓缓从东天升起,陶成园的湖光山色在晨光之中分外的清新,九州池上的千瓣莲尽皆盛放,如同歌楼的美人。黄鹂鸟迅捷的从九州池上飞过,带的一旁的白莲花动荡,漾起一阵水波,涟漪的荡了开去。
“这朵,这朵开的最好。”阿顾坐在池边,指着不远处一朵开的正好的红色千瓣莲。
碧桐伸手去摘莲花,转头问道,“娘子,是这朵么?”
一只骨节分明纤秀的手伸过来,帮着碧桐摘下了那朵千瓣莲。
阿顾怔了怔,坐在轮舆上回过头来,见着夏风吹起姬泽银白色的衣袂,恍若神仙中人。
“九郎!”
梁七变踏着水上了岸,将手上的千瓣莲奉给了阿顾,枝茎上尚带着新鲜的水意。
阿顾接过千瓣莲。若独自立着,梁七变尚可称的一声风神俊秀,此时侍立在年轻的天子身边,却被姬泽浑身的气势压了下去,成了一抹不起眼的陪衬。
“多谢九郎!”
姬泽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让人替你摘一朵莲花罢了!”
阿顾看了看天色,“九郎这个时候不在乾元殿接受大臣朝贺,怎么到九州池边来了?”
姬泽负手立在一旁,闻言唇边泛起了一丝苦笑,“刚刚接了两处大捷奏报,去皇祖母那儿请安,梅姑姑说皇祖母昨晚上走了困,如今还在殿中睡着。朕便到九州池边走走。闲着等候。”
阿顾静默片刻,出声劝道,“皇舅舅将皇位传给您,您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周天子。赵王不念父子兄弟之情,心怀不忿反叛,自是不好的。只是外祖母终究心疼这位孙子,一时转圜不过来,方对您有些迁怒。待到她想通了也就好了!”
姬泽怔了怔,转过头来,有趣的瞧着面前这个女孩。
他初见阿顾的时候,这个女孩坐在琉璃亭中,恭敬的向自己福礼,面色白的像梅梢的雪。女孩面上虽然对自己一片恭敬,实际上心里却是竖着重重防备,好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却偏偏将自己当做刺猬,虚张着全身不存在的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却忽然软和下来,待自己逐渐亲近,如今她竟然试图用笨拙的语言安慰自己。
他就生出了些逗弄的心思,“说起来,赵王也是你表兄呢!你就这么向着朕么?”
“呃?”
阿顾噎了一下,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可从没见过赵王,圣人可是天天在教我书法呢!再说了,”她攒了攒拳头,“这个世间天大地大,终究是道理最大的。无论如何,总是不该造反的。”
姬泽忽的突兀的笑起来:连阿顾这样的小女孩都知道道理最大!知道不应该造反!说起来,自己虽调走了潞州境内的承天军,造成了赵地周围兵力空虚的局面,导致赵王姬沉束起反旗。但归根到底,若不是姬沉心怀不轨,又如何会这般反叛?
这道理,皇祖母不是不懂。她只是不乐意看见孙儿阋墙,对于有意造成这个局面的自己愤怒罢了!
初夏的风吹过来,吹的九州池上的千瓣莲翻飞动荡,好像高楼上渺渺的歌女,裙裳舞动,美不胜收。
但纵然如此,他并不悔。
他想要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盛世,在前往这个目标的路途上,无论出现了什么阻碍,他都会搬开它,一往无前!
天际一道光线射下来,云破日出,一片光辉。阿顾悄悄觑着姬泽,见姬泽面上神色一片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见姬泽举目望着前方,神色一怔,目光也变的幽深不解起来。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不远处的长廊之上,一个女子随着领路的小宦者朝着这边前来,因隔着有一段距离,瞧不清容颜,只瞧见那女子披着一身大红色的斗篷,有一种沉静之美,阿顾眯着眼睛打量,待又行的近了,认出来人,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转身瞧了身边的姬泽一眼。
这个红氅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已经出嫁的姚良女!
第49章 八:叹音不觉响(之求情)
六月里,姚良女由父亲魏国公做主,嫁给了临清县公世子李朔。这一次西域之战中,李朔立下了五转军功,策骑都尉官职。姚良女身为其妻今日进宫谢恩,前往给太皇太后请安。从太初宫南门进宫,前往仙居殿,九州池乃必经之地,她在长廊上远远的也望见到了皇帝和阿顾,脚步顿了一顿,方继续前行,朝着二人走过来。
渐渐的走的近了,阿顾便瞧见她脸上描着的蛾眉秀目,头上挽着同心髻,一支黄金芭蕉叶步摇坠在髻角,垂下长长的流苏,在轻轻举起的步伐中微微摇摆。身上披着的依旧是当日桃花林中的那件大红斗篷,却没有了当日如同跳动的火焰一样的灼艳风采,黯淡下来,如同窗纸上氤氲的一抹蚊子血。美艳的眉目上一片蒙静。阿顾心中讶然,没有想到,不过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当日自己初遇的那个美艳如烈焰、青春逼人的姚良女,竟蜕变成了面前这位端正沉静的美人。
姚良女轻轻踏着长廊走过来,脚步轻盈,在离着姬泽还有三步远距离的地方,轻轻道了一个万福,道,“臣妇李门姚氏见过圣人,圣人万福。”行礼的姿势极是标准,目不斜视。
姬泽一时无言以对。
仿佛过了一刹那,又仿佛过了许久,姬泽方开口问道,“阿槿,这些日子,你过的可好?”
姚良女唇边噙起了一抹淡漠的笑意,目光虚无,并不直视帝王,只是淡淡答道,“臣妇自嫁入李家,李家人待臣妇都很好。”顿了一顿,又道,“臣妇如今已归于李门,为李家妇,那些从前的小名,便不适合外男再唤了。还请圣人见谅。”
姬泽面上的神情淡漠,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变化,阿顾坐在他的身边,却觉着他略微一僵,目光不自禁的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觉得他的身子有些发凉,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如此,很好,李夫人!”
姚良女唇角浅浅的作势一弯,客气道,“臣妾还要去仙居宫给太皇太后殿下请安,便先告退了!”复又行了一个万福礼,方起身,绕过二人缓缓而去了!
阿顾转头,瞧着姚良女华美黯淡的红色斗篷,一时之间,做不得声。
姚氏是她回到宫廷之后第一个遇到的妙龄贵女,她姿容美艳,骄矜飞扬,伴在姬泽身边,明丽的像是春日枝头烁烁开放的花。不过过了两三个月,一段丹园春宴,一场盛大的婚礼,传说中那位风采灼灼、一日踏尽长安花的帝都名媛,慢慢熄灭了身上如同一团烈焰的勃勃美艳生机,敛成如今面前这个温静沉默的美人。她面目端肃,对着皇帝态度态度恭恭敬敬,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和长安、东都两京中一切世家名门里主持中馈,相夫教子的主妇没有什么两样!
阿顾望着这样的姚良女,心头的惊讶难以抑制下去,莫名的这一刻,她不知道身边的姬泽是如何想的,有心想要说几句话开解开解,然而身边的青年纹丝不动,静默如山,却又让她感觉,那个桃花林中的少年并不需要自己开解。
姬泽忽然道,“阿槿……李夫人小时候最是要强,那时候我还是太极宫中一名默默无闻的皇子,受人欺负无人扶持,李夫人却冲上来拦着我,说过要一辈子保护我。”
皇帝只透露了只言片语,从此中无法推演他和姚氏的少年时候全部情景。但遥望过去时光,可以想象,姬泽如今虽然登上皇帝宝座,君临天下,但在他获得神宗皇帝赏识,成为皇太子之前,在太极宫中曾经有过一段漫长的灰暗岁月,姚良女定是其中一抹明亮记忆。姬泽虽在丽春台前“狠心”放弃了姚良女,但在太初宫中不期然再遇的时候,年轻的皇帝在这一刹那,却透露出了一丝软弱的情感。
阿顾明亮的荔枝眼幽深,笑着道,“那日后九郎也可以护着姚姐姐了!”
姬泽一愕。
阿顾瞧着九州池上盛开的千瓣莲问道,“刚刚我瞧着这池子上的莲花就有些好奇,这些莲花等到秋天都会结莲藕么?”
姬泽愣了一愣,他没有想到阿顾回问这个问题,用不太确定的口气答道,“应该会吧。”
“那可真好。”阿顾笑着道,“我最爱吃莲藕了。前些年我住在湖州,太湖盛产莲藕,每到了秋冬季节,都有最新鲜的莲藕吃。圣人若是将这九州池的莲藕送一些给李夫人,想来临清县公府中上下便会更尊敬姚姐姐,不敢慢待了!”
姬泽忍不住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什么乱七八糟的。天不早了,回去吧!”在他银色的衣袖拂过阿顾身边的时候,阿顾忽的唤道,“九郎。”
“嗯?”姬泽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
“那一天,我在丽春台听到了你和姚姐姐的对话……我以为你会答应姚姐姐的,没想到……当日姚姐姐都那样求你了,你为什么不肯给姚姐姐一个妃嫔之位呢?”
姬泽沉默了良久,方道,“我忙于国事,没那么多功夫留意后宫。她那样天真纯良的性子,进了宫中,是应付不来的!”
阿顾没有说话,低下头去,唇角却高高的翘起来,转过头望着九州池旁的风景,忽的觉得这仲夏的风景是这般明媚。杨柳将枝头垂的是这般温柔。
“阿娘,”阿顾进了和光殿,高高唤着公主,唇边尚带着掩不住的欢快笑意。
“嘘,”圆秀在殿中忙拦着阿顾,轻声道,“娘子小些动静,公主现下正在佛堂礼佛。”
“礼佛?”阿顾微微诧异,“这个时辰不是阿娘平日里礼佛的时辰啊?”
公主信佛佛祖,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在佛堂静坐念诵经文。“谁说不是呢?”圆秀道,一双圆眸中带着淡淡的忧虑,“公主今儿从仙居殿给太皇太后请安回来,神色就有些怔忡,忽然说要礼佛,进了佛堂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阿顾抿了抿唇,“你在外头候着。我过去看看。”
佛堂中一炉檀香气息冲淡,高高踞坐在佛龛中的佛像双手结印,宝相庄严,公主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左手握着佛珠,低头念诵经文。
“阿娘?”阿顾唤道。
公主回过头来,见是爱女阿顾,神色微微柔和,勉强笑了一笑,“留儿,你怎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