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顾陡然一惊,望着公主讪讪道,“阿娘,你都看出来了啊?”
公主持着调羹搅了搅手边的茶羹,笑着道,“留儿,你要知道,你是我千辛万苦盼着找回来的女儿,如今既在我身边,我对你的事情自是在意十分。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哪里有不知道的?好了,说说吧,你对姚娘子的事情这么上心?”
阿顾怔了一怔,心中蓦然浮现一股感动。这世间最深沉的爱,就是母亲对于自己子女的爱。也许,只有拥有这样沛然的爱,才会用温柔的目光时刻注视着孩子,关注着女儿身上发生的点滴事项,哪怕发生一点小变动都能够很快察觉吧?
她低头沉默片刻,忽的想通了一个道理!自己过了好些年的孤苦日子,已经习惯于将所有事情放在心上,自己独自解决,但是这个世上,确实有些事情是超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自己的年纪还小,能力有限,阿娘是这个世上自己最亲对自己最疼爱的人,她对自己沉甸甸的母爱,自己能够全心全意的感觉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将一些事情放下,托付给阿娘,让阿娘来帮助自己呢?
“阿娘,”她既然想通了,便索性开口述说道,“一个月前,我曾在东洲见过姚娘子一面,那时候姚娘子邀请我参加丹园聚会,那一天姚娘子笑的特别开心,整个人明媚鲜艳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似的。可是后来,丹园事后,再在宫中见到姚姐姐,姚姐姐就变的很憔悴,和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一样……这其中的转变必有因由,我想查查看当日丹阁事变究竟有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打探这些事情做什么?”公主皱起眉头。
“话不能这么说,”阿顾急急否认,支起身子努力争取公主支持,“阿娘,你也知道,我是从湖州乡下回宫的,对这些大周贵女之间需要熟识的事情都不大懂。可是我想,等到日后我回了长安,也是得不时参加各家宴饮的。这些宴会上常有着这样那样的勾当,我若是不多长点心眼,也像姚姐姐一样被人算计了,那可怎生办呢?太妃教导过我一个道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我要弄清楚姚姐姐这件事里头的勾当,以后警醒着些,总是没有错的!”
公主怔了怔,犹豫道,“你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是吧是吧,”阿顾见得有门儿,顿时高兴起来,投到阿娘怀中拉扯着公主的袖子,撒娇道,“阿娘,你就帮帮我吧!”
“好啦,好啦,”公主被阿顾拉扯的头晕,忙止住了阿顾,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伸手刮了刮阿顾的鼻子,“你呀!……好吧,这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然会命人去查的。”
阿顾知道阿娘这便是答应了,面上露出欢喜之色,投到阿娘怀中,“我阿娘最好了!”
“对了,阿娘,”阿顾从公主怀里抬起头来,略略有些心虚道,“之前,我为了问那叶娘话,答应了她为丹园向你说一声情来着……”
“你真是个小鬼灵精,”公主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事不用你操心,魏国公并不是张扬跋扈的性子,如今只是在气头上,难免多发作一些,只要最终查明丹园确实无涉,早晚会放手的。”再说了,
她眯了眯眼睛。
她今日登丹园门赏牡丹,虽说是为了满足阿顾的愿望,但既然姿态摆出来,落在外人眼中,就有了维护丹园的意思,魏国公府看着她的面子,怕很快也会放过丹园了!
阿顾既然将心中事向公主托出,虽然此时还没有解决,这桩心事却是暂且放下了,开始有心思品尝起茶肆的美味起来,“这蟹黄糕的口味倒真是不错,”她仔细尝了一个,赞道,“阿娘你也尝一个看看。”
“慢点儿,”公主照看着女儿,看着女儿欢愉的神情,心中一片熨帖,“若是喜欢,日后常让人来买。”转身吩咐朱姑姑,“姑姑,送几笼子蟹黄糕到下头,让护送我们的侍卫也尝尝。”
“哎,”朱姑姑应了,笑着道,“公主对姜郎将他们真是和气。”
“这不过是小事,”公主唇角微微翘起,“听说姜郎将身手出色,有胆有谋,让他来保护我这个势力孤单的公主,着实是大材小用了。我能多多补贴他们,就多补贴他们一些。”
朱姑姑便出了门去,过了一会儿,姜堰上来向公主谢恩,进的雅间向着公主拱手为礼道,“臣代表侍卫们多谢公主赏赐。”
这位精干的羽林郎将大约三十余岁年纪,面容看起来方正从容,对于丹阳公主态度十分尊敬。公主点了点头致意道,“姜郎将着实客气了!”姜堰抬头望着公主,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她已经转过头去,照料爱女,“留儿,再要一块蟹黄糕么?”
“阿娘,”坐在公主手边的那位绿衣小娘子抬起头来,笑着道,“蟹黄糕我已经吃够啦,您再给我盛一盏茶羹吧。”
他便闭了嘴,退了出去。
茶羹滋味浓稠,阿顾用的多了,朱姑姑和碧桐服侍着她解了手,从小室出来,午后的洛阳城十分热闹,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带着暖融融的温度。阿顾沐浴在阳光下,望着楼下东市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只觉心中一片愉悦。
“小娘子,”朱姑姑劝道,“咱们回屋吧!”
阿顾点了点头,“好。”
碧桐推着轮舆转向,轮子滑过长长的走廊,寂静悄无声息。
“魏叔叔,我可是为你做事,你可不能不管我啊!”尽头处一间雅间里忽的传来男子高昂的叫唤声。阿顾吃了一惊,这茶肆二楼雅间彼此以墙壁相隔,在室中正常说话,外头本是应该听不到的。只是刚刚那位男子陡然将声音提的老高,这才透了出来,落入经过长廊的阿顾主仆耳中。
“闭嘴,彭六。”那位魏叔叔开口怒斥道,“你不要命了么?”
窥听旁人隐私之事总是不好,阿顾转头看了朱姑姑一眼,朱姑姑会意,推着阿顾快步走开,经过这间雅间门扇的时候,正听得门扇中传来最初那位年轻男子的声音,“魏叔叔何必这么小心?”彭六郎的声音充满惫懒无赖之意,较诸最初那一高声嗓子放低下来,却依旧能够清晰辨认,“你交给我的差事我虽是没有办好,但那姚家小娘子最后也没得好呀!”
阿顾听得男子话语中姚小娘子字样,不由凛然一惊。和朱姑姑对视一眼。
“彭六郎,”室中的魏叔叔顿了片刻,方重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隐忍,“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咱们干的事情若是被圣人和魏国公知道了,咱们可都活不了了!”
“叔父说笑了,如今,那李三郎已经顶去了一切罪名,如何还会有人想起咱们来?”彭六郎笑意猖狷。阿顾贴着门扇,只听得屋子里那彭六郎怪声怪气道,“我是瞧着风头过了,才溜回东都来找叔叔您要账的。如今呐,魏国公的女婿眼看着我已是没有份了,若是您答应给我的一千贯钱还赖掉了,”他坐在室中榻上,摇摇摆摆着自己的右脚尖,
“我可不知道我会在世人面前说出些什么来哦!”
魏姓男子看着面前的无赖青年,恨的胸中一口血都要吐出来,勉强按捺住了,强迫自己按捺住心绪耐心问道,“彭六,这些事情待会再说,你这些日子走的远了,当日丹园中发生的事情我一直弄不明白,也想好好问问你。当日明明一切都为你安排好了,丹阁已经清空,我的人手也将一路的人引走了,一切都备好了,只等你最后拿下那姚良女,怎么到最后,被发现在丹阁里的居然是李家的三郎?”
“砰”的一声,似乎是杯盏砸到地上破裂的声音,彭六郎愤懑至极,怨毒道,“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明明按着算好的时辰从席上辞出来,就近赶去丹阁,转过池子的时候忽然后脑勺一痛,就被人给打晕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丹阁那边的事情已经是闹开了!我瞧着不对,就赶紧偷偷摸摸的溜走躲风头了。”彭六郎说着,忽然横睨魏姓男子,狐疑道,“我说,魏叔叔,这不是你故意安排耍我的吧!”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魏叔叔一甩袖子,怫然不悦指责道,“这种事情可是秘事,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我怎么会做这种蠢事?”他想着当日经过不由扼腕。自己既然敢做下这样大的事情,自然是将前后环节尽力安排周密的。当日在丹阁外也不是没有留人,只是那人并不识得彭六郎,远远的看着一个青年男子进了丹阁,背影有几分肖似,便以为是了,却没有想到李代桃僵,竟让那临清县公家的李三撞入——思及此,不由嫌弃的看了彭六一眼,“定是你行事不密,泄露出去,这才便宜了那李三郎。”
雅间中叔侄二人的话语落入阿顾耳中,阿顾越听越是心惊……
听到这儿,一些事实已经浮现出水面清晰起来。阿顾早就猜到丹阁之事另有内情,却没有料到这内情竟以这种巧合的方式揭露在自己面前。雅间中的魏姓男子设计了当日丹园之事,制造了姚良女歇息的丹阁中空无一人的局面,本打算遣这位彭六郎闯入丹阁坏了姚良女的名声,却不知道怎么的,彭六郎在半路上中途被人打晕,最终出现在丹阁中的,竟是另一个人李朔李三郎。
雅间中顿了一会儿,魏姓男子开口道,“……这件事情你虽没有办好,但终究是出了力,看在你又遭了这回无妄之灾的份上,一千贯是不可能了,这儿有一百贯,我给你,你拿了之后,便立即走的远远的,当从没有见过我,我也不曾吩咐过你什么事情,日后相遇互不相识,可知道了?”
彭六郎一把夺过男子手中的银钱,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嘟囔道,“一百贯就一百贯吧,总比没有强。”他朗声道,“魏叔叔,小侄这就去了!”
外间,阿顾主仆听到此处,忙匆匆避让开。雅间房门从内拉开,彭六郎将装着银钱的褡裢往空中一抛,回头笑道,“魏叔叔,下回若还有这样的好事情,一定要记得叫我。魏国公的女婿,圣人的表妹夫,这个身份,我喜欢,哈哈哈!”廊上传来一阵踏踏脚步声,径自去了!
魏姓男子站在房间正中一会儿,望着彭六郎离去的方向,轻声道,“蠢货。这钱只怕你有命拿,没命享。”过了片刻,方又轻声道,“事情虽然出了差错,好在,姚良女终究还是去了,也算是能够对那位大娘子交差了!”
他将手负在背后,在长廊口左右张望了片刻,见了长廊中轮舆留下的两道痕迹,眼角微微一眯。
茶楼伙计端着托盘上来,瞧见了魏子南,眼前一亮,热情唤道,“哟,魏郎君,您这可是要走了?”
“是啊,”魏子南笑道,“茶喝完了,可不是要走了么。”袖手给了伙计几十个铜板,问道,“伙计,今儿你们茶肆生意如何?”
伙计接了银钱,眼睛中闪过欢喜笑意,殷勤笑道,“如今不是正食的点,能有什么生意?偌大一个二楼,除了您惠顾外,只那边有一个妇人带着个女儿过来饮茶,那位小娘子生的十分端正,只是坐着个轮舆,瞧着一双腿不大得劲儿,哎,”摇了摇头,“着实是可惜了哟!”
“是啊,”魏子南沉静片刻,点头应和道,“真是可惜了!”
他走到长廊尽头窗前,见着一辆青布帷马车从重芳楼中驶出,其后跟着几个护持“家丁”,重重的帘子遮住车厢内的动静,目光微微一暗,露出狠戾之意来。
“留儿,你怎么那么大胆子?”马车在洛阳大道上急急前行,向着宫门方向而去,车厢中,公主瞪着阿顾,面上带着一丝怒色,“那种事情也是你一个小娘子应该去听的?”
“阿娘,”阿顾自知理亏,声音软糯,讨好的看着公主,辩解道,“我只是不小心路过,偶尔听了一耳朵而已。再说了,”嘟囔着低低道,“这不是没被人发现么?”
公主瞧着她的模样险些被她气笑了,“哼哼,若是被人发现就迟了!”
“阿娘爱开玩笑,”阿顾不以为意,笑嘻嘻道,“这东都之中,有几个有胆子敢对您这位大长公主动手呀?”
公主虽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看着爱女如花一样娇嫩的容颜,心中有些想笑,却觉得不能让她得意了,憋住了肃着脸训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不得,就有些浑人蠢货呢?”
太阳在西天悬着,如同鸡子一样浑圆,马车过了人声繁华的洛阳闹市,转入一条清净小道,一行黑衣蒙面人埋伏在街道两侧的民居中,忽从街旁跃出,长剑直指马车中人。青布帷马车的拉马受了惊吓,扬蹄嘶声,扯着马车像疯了一样的在街头奔跑。羽林郎将姜堰急急抽出腰中长剑,一剑斩断拉着车厢的榬绳,马儿扬着蹄子长嘶,沿着洛阳长路一路向前疯驰,留下的车厢受了惯力,在道中转了小半圈,横亘在洛阳大街上。
姜堰扬声喝道,“保护公主和小娘子。”侍卫们纷纷拔出刀剑,与黑衣刺客交上了锋,刀剑往来,一时之间不分上下。
个中一名黑衣人奋力冲开了侍卫挡劫,挨到车厢旁,一剑刺入帘子,公主抱住女儿避让开去。刺客面巾下的面容露出狰狞笑意,第二剑接着吐出,像毒蛇的信子,刺向公主母女。阿顾在公主怀中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一片雪亮刀光。
第38章 照灼兰光在(之内情)
刺客面巾下的面容露出狰狞笑意,第二剑接着吐出,像毒蛇的信子,阿顾在公主怀中睁开眼睛,看见一片雪亮刀光。一刀从斜刺里递出来,死死挡住,却是姜堰拼命摞开手中一名刺客,冲了过来,拼死隔开了刺客这一剑。
那刺客乃是这一行人中功夫最高的一个,两剑受挫,依旧不肯死心,想要率先击杀马车中的女眷,姜堰目露毅然之色,欺身挤入刺客与车厢的中间,拼着左肩上被斫了一剑,将这黑衣刺客从马车边逼退开去。正在此时,一队士兵从长街转角处冲了出来,与姜堰等人里应外合,很快将这一伙黑衣刺客擒拿住。为首一名甲胄鲜亮的中年将领从士兵中上得前来,在马车前单膝跪下参拜道,“末将右金吾卫将军徐淮见过丹阳大长公主,末将援救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公主惊魂甫定,稳摄心神道,“我没事。”
徐淮心中直叫晦气。
这东都魏家的人胆大妄为,自以为行动机密,无人知晓,殊不知行人司专管彻查朝野细密消息,早就盯上了他们。只是尚等着将同党一网打尽,所以并没有被抓起来。自己奉上命盯着魏家这一群蠢货,那彭六郎躲出去避了多日风头,瞅着东都之中并无大动静,便悄悄的溜了回来,魏子南在外头被这厮猛的找到,寻了茶肆无人能见的雅间说话。却没有想到,丹阳公主正巧这个时候也进了重芳楼尝蟹黄糕,撞进了这件事情,更没有想到,魏家的这群人蠢的连公主的身份都没有查证,便起了毒心要杀人灭口。自己反应不及,让公主陷入刺客围攻的境况。
马车中坐着的这一位公主虽然名声不显,可是来头可是大大的!乃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圣人也一向对她颇为尊重,若是擦破了一星半些儿,自己一遭子人可就都吃不了兜着走了。徐淮拱手禀道,“如今这一伙人已经伏诛,末将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有余党,末将斗胆奉劝,公主公主速速回返太初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