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一言既发,皇帝顿时大喜过望,朱潼则诧异非常,失声唤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伸手摇了摇,“不必再说了,老身已经想明白了。西域亦是我大周领土,碎叶城陷入叛逆之手,城中子民无不盼沐浴天恩,老身不忍逆其意,圣人这便命中书拟旨,命西域大都护张孝瓘即刻派兵讨伐达奚叛部。”
皇帝主战态度一贯以来十分鲜明,太皇太后如今妥协,首相杨钧和态度暧昧,朱潼在武阳殿中独木难支,只觉心中一口郁气,似乎要从胸膛喷涌而出,却生生忍住。
他不得不忍。
政事堂是大周朝堂最重之地,他以这样年轻的年纪和资历能够跻身进来,在先帝朝时能与唐忠民分庭抗礼,便是如今锋芒亦直逼首辅杨钧和,便是因为身后有着太皇太后的支持。
太皇太后冯氏是个传奇女性,自高宗年间入安王姬敛王府为滕,一步步的走到了如今太皇太后的至尊位置,身虽女流,但温柔明慧之外,亦有坚毅果敢。长安三年之时,当初宰相张阑之和右羽林大将军李荣、太平公主姬寰逼宫,逼迫应天女皇退位,拥立安王姬敛继位。应天女皇自高宗皇帝中晚年便主掌政权,在位多年内,大肆屠戮宗室,连亲子英宗姬敬都流放在外,最终在流放地病死。安王自幼在其积威之下长大,一时竟不敢入宫,时为孺人的冯氏在一旁劝道,“王为女皇独子,自当受命于天,何故辞也?”安王遂入宫,后继位,奉应天女皇为太上皇,君临天下,便是后来的仁宗皇帝。
仁宗皇帝感念胞妹太平公主拥立之功,封为镇国太平公主。因元妃杜氏已亡,便立了冯孺人为皇后,世子姬玢年前病逝,冯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姬琮被册为皇太子。冯氏入主中宫之后,谦慧柔和,政令不出后宫。仁宗皇帝在位时,偶以政事咨询,冯皇后答之,多中其妙。神宗皇帝继位后亦多赖其母。神宗驾崩之前以新君托于母后,故太皇太后在新帝登基之后,虽托言以女子之身不愿临朝堂垂帘听政,但时常出临前朝武阳殿,对家国大事有决断之权。
在这位历经六朝经历丰富的传奇老妇人面前,朱潼低下头去,应道,“臣遵旨。”生生吞下心口的一口血。
太皇太后转过头对皇帝道,“圣人。”
皇帝肃手站立在一旁,“孙儿在。”
太皇太后肃色道,“你是神宗皇帝亲自择出来的嗣皇帝,先帝对你寄予厚望。你如今君临天下,当好好思索着怎么为国为民。”
皇帝闻言肃然起敬。恭敬拱手拜道,“孙儿谨听皇祖母教诲。”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疲惫道,“此次出兵碎叶城,安西兵力空虚,就近从朔方军里调一些兵西上补上吧。”
“是。”皇帝躬身恭敬应了,想了想,开口道,“皇祖母,朔方军本有守土之责,若将之抽调一空,似乎有不妥。不若从河东军里抽调一部分?”
“也好。”太皇太后没有在意,随口应了。“时候不早了,我老婆子先回去了。”
殿中臣子在她身后跪拜道,“臣等恭送太皇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看明白了这一局了么?
西域事乱,太皇太后和皇帝针对是否发兵在朝堂上起了分歧对峙。皇帝为了说服太皇太后,派人从江南湖州接回了我们的女主小阿顾,挟着这份恩情说动了丹阳公主,让公主出面向太皇太后求情。太皇太后因为一些原因最终让步。这一局,算是皇帝胜。只是咱们女主在这局里做了一颗棋子。
大凡言情小说,读者们都喜欢看缠绵悱恻的感情,不爱看政治戏。但我始终认为,一部小说终究是要有这样一些硬通货撑着,才能够挺的起来,不至于干瘪瘪的失色。今天这一章,主要是为了介绍大周朝如今的政治格局。今后我会尽量注意压缩政治戏的篇幅。么么哒!
今后剧情更精彩哦!
第17章 今还燕巢梁(之万福礼)
燕子从九州池的水面低低掠过,鸣岐轩外石榴树的叶子在近午的阳光下微微招展,青翠苍苍。室内,白瓷莲花尊香薰吐着渺渺苏合香,阿顾一头青丝披垂,只着中衣,躺在东次间的楠木小榻上。一名戴着白折冠巾的医女跪坐在一旁,双手交握置于阿顾腿心上,按摩少女凝涩血脉,手法忽轻忽重。
太医院认为午时乃是一日之中阳气最盛之时,此时行按摩之事,与天时阳气相和最发挥效果,于是每日遣医女午时前来鸣岐轩为顾娘子按摩。此时,阿顾卧在楠木小榻上,只觉得腿脚之间泛起一阵暖酸之意,额前发丝渐渐染上滴滴水意,面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忽听得堂间忽的传来少女的声音,“阿顾,你在么?”
“是阿鹄么?”阿顾听得是十公主的声音,在楠木小榻上半支起身子,扬声道,“你进来吧!”
金色的阳光从屋檐一角偏移到南墙的窗上。白冠医女拭去额头涔涔的汗珠,提起药箱退到一旁。阿顾披了一件衫子坐起身来,朝白冠医女点了点头道,“有劳闵医女了!”
面色平淡的闵医女点了点头,淡淡道,“这是臣女应当做的。今日的按摩已经事毕了,臣女便先告退!”
桃儿望着闵医女远远而去的背影,撇了撇嘴道,“不过是个小小医女,神气什么?”
阿顾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圣人和太皇太后巡幸东都,最多不过小半年时间便要返回关中。鸣岐轩中,陶姑姑和大宫人金莺乃太皇太后所赠,自会随自己一道回去,阿娘给的绣春也是一样的道理,自己珍爱碧桐,到时候也定会求了阿婆和阿娘一并将碧桐带回去,只桃杏菊桂这四个小宫女,是太初宫中的小宫人,当日由韩尚宫划拨到鸣岐轩中,日后多半是要留在东都,不跟自己回长安的。
阿顾自那日在乌程驿站中对小丫头赤儿犯了村后,便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如今对权贵人家的用物、规矩、风尚等尚不太明白,索性便不要强出头,将鸣岐轩中的一应事物都托付给陶姑姑和金莺、绣春两个大丫头管理,自己只管受着她们伺候。她自己命途多舛,如今一朝富贵,怜惜桃杏四枝花年幼娇憨,又念着她们日后必不会长久服侍自己,倒不狠拘束四个小丫头的性情,四枝花的小性子都保养的极好。桃儿明媚飞扬,活泼可人,偶尔有些刻薄小性,说出来的话便常常有些难听。阿顾不免皱了皱眉,开口道,“桃儿,这太初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我虽然不大管你。但你也不能太过随性,若是养成了性子,它日在外头得罪了人,便是我也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桃儿悚然而惊,忙跪在地上伏拜下去,惭然道,“娘子,奴婢知错了,日后定不敢再犯了。”
阿顾微微一笑,换了一身缃色冰绡刺花上襦,一条八幅暗绣凤凰花斗罗裙,从东次间出来,西间猩红织四合如意云纹帘子打起,十公主甜美的笑容便流淌了出来,“阿顾,你可总算好了。每次我到你这儿来,你总要我等这么久?”
阿顾好心情笑道,“是,都是我的错。公主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姬红萼咯咯一笑,挽着阿顾在罗汉榻上一道坐下,亲亲热热道,“咱们姐妹什么关系。怎么好这么计较?”
轩外春光明媚,柳枝染着柔媚的嫩绿色,一丝丝的荡漾着新晴,姬红萼挨在阿顾身边,一双圆眸亮晶晶的,“阿顾,你听说了么?前朝今儿传来消息,说是咱们大周的军队要出军碎叶城了!”
“宫里的人都在说这事,我也听了一耳朵。”阿顾点了点头,太初宫规矩森严,后宫女眷宫人禁止入前朝,前朝官员侍卫也不得入后宫。但消息却像是不长脚的鸟儿,总能够很快的在两者间传个来回。昨日大朝后,圣人御命安西都护府出兵讨伐达奚叛部,发兵诏书已经是经由门下审核、尚书省发了出去。西域战事在前朝僵持了近月余,最终以西域都护府发兵碎叶城、圣人取得最终胜利而终结。消息传入后宫,后宫之中顿时沸然。阿顾在鸣岐轩中也听到了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是呢!”姬红萼扬起小小的下颔,神气骄矜,“咱们大周军威无双,大军一到碎叶城下,达奚叛军必将望风而败,碎叶城之围则可立解。”转过头来询问道,“阿顾,你说是吧?”
阿顾怔了怔,抿唇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个我可不太懂!”她斟酌片刻,慢慢道,“你也知道,我才刚刚从湖州回宫,从前也不过就认得几个字,哪里敢评论朝廷大事?再说了,这些事情,本也不是我们这些小丫头该过问的。”她说的这话四平八稳,本来无论怎么说,都是没有错的,没料到姬红萼闻言顿时恼了,“阿顾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小公主扬起精致的下颔,高声反驳,“碎叶城乃是我大周领土,达奚部胆敢兴起刀兵,便是没有将大周国威放在眼里,吐蕃更是驻军一旁虎视眈眈。这等耻辱但凡是大周儿女都当有一雪之心,如何能说咱们小丫头便不该过问呢?”
她的一张雪脸上涨起淡淡红晕,显见得情绪十分激动,一双圆目似烈火在烧。阿顾顿时愕然,姬红萼这些日子表现的乖巧可喜,她一直以为这位小公主十分的好脾气,却没有想到这位小公主也有着这般烈性的时候。愤怒的小公主犹如一匹胭脂小马,有着漂亮的毛皮和耀眼光彩,美丽的让人移不开眼。
“呃——”姬红萼打了一个嗝,在阿顾诧然的目光下回过神来,一张脸顿时飞红了,低下头,讷讷道,“阿顾,不好意思,我好像太大声了点!”
阿顾扑哧一笑,“没关系,阿鹄大声的时候很漂亮呢!”顿了顿,又道,“嗯,你也别和我计较,我虽说是公主之女,也不过是刚刚回宫几天,对这些打仗的事情确实是不太懂,所以才不好说话的!”
姬红萼便被逗的掌不住笑了,“阿顾你说的真好听!”她起身走到窗前,柳眉一轩,“我大周有万里之土,百万府兵,自当臣服四夷。我只恨我不能生为男子,否则定要亲自领兵,率大军亲自打败敢向大周叫嚣的敌人。”
盛意昂扬的小公主神采飞扬,阿顾看着这样神采飞扬的十公主,心中陡然一惨。
年幼娇弱的十公主也有这般的豪情壮志,她望着窗外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一双圆目熠熠生辉,好像天上星辰。自己的一生却是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看了看烟縠般暗花斗罗裙下,自己孱弱无力的双腿。
自己日后的一生,没准都会困在斗室间的方寸椅榻之中!
“阿顾,”姬红萼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张狂了些,脸上一红,小心翼翼的望着阿顾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实在是荒唐可笑啊?”
阿顾抬头看了姬红萼一眼, “不会啊!”她抬头,望着自己娘和光殿的翠绿檐宇,唇角微微翘起,“有梦想是好事!阿鹄,你这一生还有机会实现自己的向往,而我,却是再不可能了!”
姬红萼呆了一呆,这时候方想起阿顾的足疾,心中顿时生出愧疚怜惜。阿顾只觉自己手腕上忽的一暖,姬红萼握住她的腕子,柔声劝道,“阿顾,你别灰心丧气。人生际遇奇巧出乎意料,说不定哪一天,找到了一个什么神医,你的腿就能治好了呢!”
太初宫风和日丽,廷中石榴树伸展着嫩绿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泛白的光泽,窗下的金丝鸟笼中,绿尾鹦鹉巧巧鸣啾跳跃,摇头晃脑的吟诵着诗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好,也许,前面便是一马平川呢。阿顾回过头来,朝着姬红萼宛然一笑,“多承阿鹄的吉言啦!”
十公主在鸣岐轩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阿顾瞧着次间的四合如意云纹帘子动荡摇晃,心思深处辗转。这座恢宏的宫廷金玉满堂,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并不简单,便是天真童稚如十公主,也有着自己的理想和心计。阿顾居于其间,深觉自己因着身世的缘故已经落后很多,如今既已回宫,也就愈发要加紧将功课补起来。陶姑姑之前婉转提醒过自己,自己身为大周贵女,有很多东西需要重头开始上手学习,这其中,最要紧、当务之急的乃是礼仪。宫中行走见了人要相互行礼,女子礼仪最重的本是跪拜礼,应天女帝在位时,为了提高天下女子的地位,令今后女子行礼,只须拜而不跪。如今大周女子只有正式的拜见尊长,谢恩接旨,才需要行隆重的肃拜礼。平常时候,便算是面见君王,也只需道一个万福就可以了!因此这万福礼是大周贵女最常用到的礼节,须得好好下功夫习练。
所谓万福礼,乃是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同时弯腿屈身,口中道一个万福。这礼仪本不为难,但阿顾因着罹患足疾的缘故,这弯腿屈身便做不了了。阿顾这些日子用心揣摩,觉得这福礼关键所在,一是在于屈膝压身,才显得对受礼之人的尊重;二是上身须得挺拔秀直,方显得行礼之人优雅漂亮,至于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姿态婉秀,便又在其次了。自己既足行不良,终日坐于椅榻之上,屈膝已是不能了,要达到“既要身子压下一定高度,又不能让上身倾曲靡软难看”的效果,便只能在腰背之间下些功夫。
她想明白了,便私下里在轩中练习。
碧桐伺候在一旁,看着阿顾坐在次间的楠木小榻上,上身挺直,目光微垂,腰背之间用力,身子便陡然之间压下一截。这样子施行分外费体力,很快的,少女额头的汗便渐渐滴下来,打湿了身上的朱红暗花斗罗裙。碧桐不由心疼不已,用白色柔软帕子擦拭去阿顾额头的汗滴,劝道,“娘子,你已经练了这么久了,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那怎么成?”阿顾摇了摇头,拒绝道,“阿婆和阿娘这般疼我,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更加争气,免得到时候丢了她们的脸去。碧桐,”她微笑着道,“我没关系的。比起我们从前在湖州的日子,这些又算的了什么苦?只是这练习万福礼有些不太好看,我不想见着旁人,你替我守着这儿,别让旁人进来。”
碧桐望着阿顾,泪眼盈盈,郑重应道,“小娘子,你放心就是,我一定替你好好守着。”
待到阿顾精疲力竭,方瘫软了身子,倚在楠木榻上,吩咐道,“碧桐,给我取一件袍子来。”
碧桐“哎”的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便取过来一件烟青吴绫绣卷草半臂,披在阿顾身上。
陶姑姑掀起四合如意云纹帘子进来,赞道,“小娘子聪慧,不过这些日子,这万福礼就已经学的有模有样了。”
阿顾抬起头,略微作势笑了笑,薄薄的唇抿的用力有些发白,“姑姑过赞了!”
陶姑姑瞧着面前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女,目光怜惜之中带着一丝赞赏。她当日虽提醒了阿顾,却着实没有想到,阿顾小娘子悟性既这般的好,短短的日子便想出解决万福礼的法子。这些日子她冷眼瞧着这位顾娘子行事,觉得她的年纪虽小,心中倒有几分丘壑格局,更难得的是有毅力,心中欣慰不已,有些话本是藏在心中想着等等看再说的,如今便想着开口了,“小娘子,太皇太后将奴婢给了娘子,奴婢便是娘子的人,日后自是要跟着娘子养老的。娘子禀性聪慧,昔日在湖州顾家的行事,老奴在宫中也曾听过一些。奴婢这儿有几句话,想说给娘子听,不知娘子愿不愿意听?”
阿顾怔了怔,知道陶姑姑这是对自己推心置腹,郑重道,“请姑姑赐教。”
陶姑姑开口道,“娘子处置了湖州顾家,既处置了欺主刁奴,没让人看轻了你去,也斩断了湖州顾家和你的关系,手段称的上是干净利落。”她赞赏着阿顾,唇边带着笑意,语意忽的一转,“不过,娘子有两个地方没有考虑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