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怔了怔,轻声唤道,“留儿。”三娘子的语气虽是云淡风轻,但一个母亲的直觉往往十分微妙准确,她如何不能从三娘子的神情语气中察觉出她刻意冷淡的态度来?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可是不高兴?”
三娘子抬头深深的看了公主一眼,浅浅微笑道,“您多想了,哪有的事?”
“那你怎么不愿叫我一声阿娘?”公主道。
自她踏入同心阁和三娘子相见始至现在,三娘子尚未开口唤过她一次阿娘。公主审慎的望着三娘子,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不乐意认我么?”
三娘子浑身微微一震,僵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面前温柔可亲的公主,明朔的荔枝眸中充满了诚挚的孺慕之情,“不,我很乐意。”
她的情绪十分冷静。
连三娘子自己都觉得有些神奇。她曾经那么的深深的渴望着自己的阿娘。她曾以为,自己在见到阿娘的刹那,会扑到阿娘的怀中放声痛哭,什么都不管不顾。但在真正和阿娘见面的此时,却将自己的情绪控制的这般冷静,仿佛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在外,平静冷漠的观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听见自己平静犀利的话语:“我从记事开始,就十分想念自己的阿娘。我从没有见过她,他们跟我说,你就是我的阿娘。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头勾画过阿娘的样子,你有着和我想象中完全一样她的眉,她的眼,我一见到你,就很是喜欢。”她的神情激动,声音也随着激越的情绪而扬高起来,“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阿娘啊!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这么简简单单就认了你。——因为我不敢!”
公主愕然,望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单薄的身子因着激越的情绪而颤抖,眼圈发红,一双琉璃眸却睁的大大的,固执的望着自己,两行清泪如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我想,也许你真的就是我阿娘。可那些都是他们说给我听的,从前发生的事情,我年纪太小,早就记不清楚了。他们也许能够清楚的向你证明我是你女儿,却不能就这么让我相信你是我阿娘。我实在是太想太想有一个阿娘了!可也正是因为我这般的想念阿娘,才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认你。因为我晓得,如果我一直都没有她的话,我可以继续忍受这样的日子。可我却绝不愿意尝试拥有了阿娘之后再失去的滋味。”她嘶声道,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认了你,开口叫你一声阿娘,以后开开心心的在你的疼爱下过日子,然后过一段日子,你们忽然发现你们搞错了,其实我根本不是你女儿,你的女儿另有其人,而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她想象着发生这样的情景,浑身发起抖来,弯下腰伏在膝盖上,尖声道,“我没有法子接受这样的事情。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第11章 敢辞岁月久(之前尘)
公主顿时心中大恸,望着面前的三娘子。
少女脸白如雪,清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身躯微微颤抖,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却勉强支撑住,用最后一丝倔强撑着自己的骄傲背脊。
“傻孩子,”她一把抱着三娘子的身体,心中酸苦疼痛至极,不自禁的,珠泪已经是滚滚了落了下来。“你说的什么傻话?我是你阿娘,做母亲的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儿女呢?”
她的目光染上一丝痛恨。她的女儿,本应金尊玉贵,像个雪玉团子一样可爱,在绫罗绸缎中长大,受尽娇宠,却因着那个贱人的缘故,小小年纪就流落异乡,受尽苦难,如今回到了自己面前,竟连自己的亲生阿娘都不敢相认,只因着害怕再度失去的痛苦,便宁愿不要碰触面前的美梦!
如果说,在没有见到三娘子的时候,她可能曾经有过一丝怀疑,但一进同心阁见到三娘子,她就认定了,三娘子就是她的女儿。这个女孩的眉眼,她一看见,一颗心心就剧烈疼痛起来,母女之间的亲缘感应让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绝对不会有错。
三娘子夫在她的怀中,背心微微颤抖,显见得受了极大触动,却仍咬紧了牙关,不肯松软。
公主只觉心中一片酸苦,她知道,自己若是再不能说出一些能够让女孩信服的话语,三娘子是定然不肯松口的了。于是拭去腮边的泪水,勉强笑着开口道,“留儿,我是仁宗皇帝的第六个女儿,封号丹阳。你阿爷乃是韩国公顾鸣。你于建兴九年(周历93年)二月十二出生,小字唤作留儿,第二年八月,我和你阿爷从西域返回长安的时候,你在关内道延州走失。你养父顾成勇从延州匆匆追了过去,和贼人争斗救下了你。将你拼着性命送到老家中,自己却因为伤重很快死了。因着临终前来不及告知你的身世,顾家人便以为你是他的女儿,让你没有身份的在湖州待了这么多年。”
她徐徐述说着话语,感受着三娘子微微起伏的背心,唇角微微翘起来,伸出一只手,按在她左胸的部位,“留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是你阿娘,这是千真万确的。若你还不肯相信,吾女留儿身上有一胎记,便在这个地方。她生下来之后,由我亲自带在房中照料,除了身边心腹之人,谁都不知道。”
三娘子神色顿时剧变。
公主伸手,轻轻掀开三娘子身上的衫子。三娘子瘦弱白皙的肌肤出现在空气中,一个胎记绽放在其上,色泽绯红,形如半朵梅花。
三娘子忽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唤道,“阿娘——”投入丹阳公主的怀抱,死死的不肯抬头。公主亦抱着她失声痛哭。满殿的宫人亦是泪落不已,看着阁中公主母女二人相认的情景,啜泣出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满面风霜刻纹的姑姑方红着眼睛上前劝道,“公主,母女重逢乃是喜事,公主怎么不好好看看小娘子,竟只顾着痛哭了呢?”
丹阳公主这才慢慢停了眼泪,笑道,“姑姑说的对,瞧我,见了留儿,心里开心呢,就忍不住哭了。”她瞧着三娘子笑道,“留儿,不哭,阿娘已经将你找回来了,咱们都不哭了!”笑容慈爱,目光在三娘子身上来回梭动,落在三娘子的腿上,微微一痛,转瞬间便移开目光,拍着三娘子的背道,“不怕,不怕,阿娘已经在你身边呢!”
“这个是朱姑姑,”丹阳公主拥着三娘子坐在同心阁的桧木三星报喜榻上,介绍着刚刚那个上前劝话的姑姑,“留儿,朱姑姑是阿娘的乳娘,自小照顾着阿娘长大。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朱姑姑照顾你的。你也要叫一声姑姑。”
三娘子唤道,“朱姑姑。”声音十分乖巧。
“哎,”朱姑姑笑的眯了眼睛。
“阿娘,”三娘子仰着头问道,“我叫什么名字呀?”
公主顿了顿,“你是建兴九年二月出生,因着出生的时候是晚上,天上的月色极美,就取了个名字叫顾令月,小字留儿。”
“令月?”三娘子颠来复去的念着这个名字几趟,面上还带着欢笑,泪水却是忍不住的滚了下来,“阿娘,这是我的名字,我叫顾令月?”
公主点了点头,紧紧的抱着女儿,“是啊。”望着女儿静如琉璃的荔枝眸,眸中慈爱仿佛能够溢出来。“……阿娘封号丹阳。大周公主,大多以封邑为封号。丹阳郡是个临海的城市……”
“丹阳定是个好地方。”阿顾依在公主怀中,甜美微笑,“阿娘,我阿爷呢?”
丹阳公主身子微微僵了一会儿,避开了阿顾明亮期待的琉璃眸光,笑着道,“圣人此次巡幸东都,你阿爷并未伴驾,只留守长安,只怕现在还不知道你回来的事情。待到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嗯。”阿顾点了点头,殷殷道,“那我等着阿爷!”
她打了个呵欠。太阳悬在中天之上,渐渐向西偏移。阿顾在路上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本就十分疲惫,又因着盼望认母精神绷着紧张状态,之前只凭着一股心气撑着,如今经过一场大喜大悲之后,心安了下来,所有尘封的疲惫便再也按捺不住,泛了上来,只觉得十分困顿,恨不得昏天暗地的睡上一场才好。
公主察觉到了,停住了话语,放轻声音问道,“困了?”
阿顾依稀应了两声,“嗯。”闻到榻上一阵馥郁的清香。
“娘的小留儿,”恍惚中公主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睡吧,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阿顾只觉得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却仍挣扎着扯住公主的袖子,留恋道,“阿娘,你在这儿陪着我,好不好?”
公主怜惜的看着她,“好,娘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走。”
藏蓝樱花罗绣帐轻笼若烟,丹阳公主坐在床沿,伸出袖子,拭了拭阿顾的额头,唇角露出怜惜留恋的笑意。
她的女儿,在分离了长长的七年时间,终于再次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被衾上阿顾的病腿之上。
当初,那么小的留儿,从假山上摔下来,跌断双腿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一滴晶莹水光从丹阳公主眸中落下。
可是无论如何,她的留儿终究是回来了呀!
公主唇角含着微笑,跪在榻上双手合十感激上苍。佛祖保佑,让她的留儿终于回到她的身边。
——
大红销金牡丹富丽堂皇,在头顶四阿纱罗帐幔上绽放,阿顾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那朵牡丹,只觉得花瓣仿佛随风微微颤动,栩栩如生,不由有些发傻。
公主察觉她的动静,忙倾身探看,握住她的手,笑吟吟道,“留儿,你醒了?”
阿顾只觉得满心的惶然无措都被公主的笑容驱散开来,吁了一口气,倚入公主怀中,抬头笑道,“阿娘。”笑容灿烂,诚挚而依恋。
公主瞧着她刚刚醒来的懵懂,不由发笑问道,“傻留儿,你在做什么呢?”
阿顾望着她的目光孺慕而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这仿佛是梦境,生怕移开眼睛,我的阿娘就不见了呢!”
公主心中微微一酸,捧起阿顾的脸,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留下濡湿的水痕,“傻留儿,阿娘永远不会不见的,阿娘还要陪着留儿一辈子呢!”
“阿娘,”阿顾打量着四周,“这儿是哪儿?”
“这儿是阿娘的寝殿和光殿。阿娘瞧着你睡熟了,就将你带了回来。你喜欢这儿么?”
“喜欢。”阿顾大大点头,“有阿娘在的地方,我当然喜欢了。”
一个宫人捧着绿底描金镂空牡丹纹香炉进了内室,“公主。”瞧了一眼阿顾,转过身子擦拭了颊边水光,面上堆满了笑意,“奴婢几个听说小娘子找回来了,都争着想过来拜见小娘子呢!伽兰姐姐奉您的命出去办事了,临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奴婢几个,让等她回来再一起拜见。奴婢借着换香的机会进了殿,也叫奴婢抢个先头里拜见小娘子,成不?”
公主面上掩饰不住笑意,“贫嘴。”
阿顾从公主怀中抬起头来,扑哧一笑,问道,“阿娘,这位姐姐是?”
“她是阿娘身边的丫头圆秀。”公主解说道,“阿娘身边还有三个宫人,分别是伽兰、默莲、空雨。这几年,阿娘身边都是由她们几个侍候,待会儿你见过她们几个,就知道了。”
“哦,”阿顾点点头,抬头笑着唤道,“圆秀姐姐。”
“哎,”圆秀立时应了,笑眯了一双眼睛,“得了小娘子这么一声‘姐姐’,待会儿就算是伽兰、默莲两个蹂躏,奴婢也就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