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的太太、夫人,镇日里操心的都是家长里短,伺候公婆、侍奉夫君、打理内宅、安置小妾、教养儿女,其中还包括庶子女。家中不睦的,顺便再暗地里与妯娌、儿媳、婆婆、小妾、得宠的年长庶子女等等,你来我往斗个没完没了。
除了这些,还要和其他内宅官太太们走动,多多建立交情。
京城贵妇圈的势力,杨雁回多多少少还是知道几分的。踩低捧高、话里藏针、指桑骂槐的事多了去了。和那些女人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她们有话从不肯直说,总要转过好几道弯弯绕,时不时还在话里下个套,让人防不胜防。
饶是如此,她们也没多少机会走出后宅。京中的官太太们,绝大多数时候都困在内宅里,规行矩步,半分不能逾矩,否则,别说夫家容不下,单单世人的蜚短流长便可杀人于无形。
萧桐却是在西疆镇守多年,指挥得了千军万马,杀得了西狄、灭得了反贼。西川天高云淡,山明水秀,民风也比京中开放。所谓天高皇帝远,在西川那一亩三分地上,她爱怎样便怎样,谁又管得着。活得不知有多自在。便是如今,人家也是忠烈侯,那些内宅妇人见了她,等闲不敢轻视,总是高高捧着,生怕得罪了。
杨雁回特别有自知之明,她是绝对及不上萧桐之万一的。人家萧桐什么家世,她什么家世?她家既不是世袭的西川土司,她也不希望父兄战死沙场。
做女英雄,想来……是很好的吧?又威风,又为世人所敬仰,后世还能千古流芳。可惜她做不来。
尤其是这世道,想做女英雄,代价太高了。况且,若非正逢先皇根基不稳,急于培植巩固自己的势力,纵然萧家满门忠烈、萧桐战功赫赫,也难封侯。
付出太多,回报太低。她觉得真是不值得啊!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她半点也无做巾帼英雄的资本。所以,还是省省吧。
那到底做什么好呢?
杨雁回想来想去,忽然道:“秋吟,你说我若去写话本小说怎么样?”
秋吟压根不知道杨雁回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写……写话本?”
杨雁回道:“对呀。你看咱们大康的女诗人陈温生,作弹词《重生缘》,流传至今、家喻户晓。沈丽君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故事,大家津津乐道。我也不指着能写出个流芳百世的佳作,只要能娱人娱己,且有人愿意买我写的书去看,让我赚两个银钱傍身就行。”
秋吟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小姐的脑子坏掉后,其实一直就没好起来。
说着这些,杨雁回忽又叹了口气,道:“不过那陈温生到底是成化年间的人了,现如今不比从前了。市面上的话本小说,虽有不少好的,却也有种种不堪入目的。更有那书商余万斗之流,为了牟利,使出盗版、抄袭,种种下流手段,白白害了写书人的名声。除非写出个名堂来,否则,这个行当,也不如何受人尊重。”
这时候,门外有人听了她一番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第29章 大哥的志向
杨雁回恼道:“大哥,你偷听人说话。”
杨鸿这才进来,手里端着一盘鲜果,笑道:“想不到我家小妹,竟还有这等凌云壮志。大哥不是瞧不起你的才气,只是要写话本小说,需耗费不少心血,且无论严寒酷暑,需得日日坐在桌前不停写写改改。却不知你那双手,能不能挨到磨出一层茧子来?”
杨雁回便瞧了瞧自己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如削葱根一般,这白嫩嫩的手若是磨出茧子来,也是怪可惜的。
可是,若能用“把手磨出茧子来”,换得一份能赚些银钱,且备受尊敬的职业,那也不亏呀。
杨鸿将果盘放到绣床边上,又好笑道:“吃不得这份苦吧?你是话本小说看得入了魔,镇日里胡思乱想。都是杨鹤招得你,回头我就把他的书全收了。”
杨雁回其实并没有打消写话本小说的心思,但也还没拿准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干,是以,也不跟杨鸿去争。免得大哥跟教训二哥一样,对着她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要真那样,她可受不了。
杨鸿以为自己三两句话已经打消了妹妹的荒唐念头,便又去看她的刺绣:“娘刚才拿你做的鞋垫给我们看,还使劲儿夸你呢。这手艺果然长进了,好歹能看出是要绣蝴蝶了。”
杨雁回不满道:“再敢取笑我,就不给你做鞋垫了。”
杨鸿只是笑笑,从秋吟手里拿过扇子,又道:“你去炖些冰糖雪梨银耳汤来,不好总让雁回喝薄荷水。”
秋吟便去炖银耳汤去了。
杨鸿给妹妹轻轻打起扇子。看杨雁回重又兴致缺缺的拿起了针线,一时有些不忍,轻声问道:“雁回,你怪不怪大哥让你学着做这些?”
杨雁回一边低头做绣活,一边头也不抬道:“大哥这是教我学好呢,女红学好了,也能博世人两声好不是?”
她这话模棱两可,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真心,杨鸿反倒怔住,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杨雁回半天听不见声响,也不见身旁的扇子动,便抬头去看杨鸿。见他如此,不由笑道:“我知道大哥疼我,大哥让我做的事,定是为着我好的,我又怎会不知好歹,怨怪大哥呢?”
杨鸿这才笑了笑,又小心翼翼问道:“雁回,娘把昨儿个晚上的事,都告诉你了吧?”
杨雁回看大哥清亮的眸子里,似是有愧疚之色,想了一想,便噗嗤笑了,又压低声音道:“大哥,我觉得你昨夜劝爹娘的话很好,我很欢喜你那样说。我见多了自私自利,为着自己的贪欲坑害别人的人。大哥能如此,我只有佩服的。更何况,我巴不得秀云姐和离了才好。那文正龙便是有回头的一天,也不值得原宥。”
杨鸿这才算将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
杨雁回心中不由一暖。她白白得来的这位大哥,真真是将小妹当至宝一样呵护。
说起来,连她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
闵氏曾对她说起她幼年的事。据说,杨鹤才生下来不久,就讨了大哥的嫌。杨鸿跟小大人似的对父母告状,直说弟弟太淘气,已是顽劣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到了闵氏怀雁回时,杨鸿便说,弟弟太淘气、太顽劣,还是妹妹好,让娘再生个妹妹。
闵氏果真给他生了个妹妹,杨鸿十分宝贝。可是没想到,这个妹妹比弟弟还要淘气、顽劣。可是杨鸿一点也不嫌妹妹,还是十分宝贝她。
杨雁回刚出生那几年,是没有名字的。家里人最初不过是“丑儿”啊“妮儿”啊的叫她。村里很多小闺女,都是被人叫着这样的小名长大的。
有一年,正逢着春暖花开的时节,杨鸿说,去岁腊月时,妹妹都过了四岁生辰了,也该有个像样的名字才好。
杨崎只当这是儿子无心的一句话,便随口问道:“那你说咱家丑儿叫个什么名儿好呢?”
杨鸿抬着小脑袋想了一想,只见蓝汪汪的天空上,白云悠然,大雁北归。他便指着群雁说:“就叫雁回吧。”
雁回?杨崎道:“这个名儿听着倒是不难听,也正和了鸟字辈,那就这么叫吧。”
从此,杨家的小丑儿才算是有大名了。
杨雁回如今想想,甚是感激大哥哥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儿。没让自己被随便塞个桃花、梨花、杏花、三丫之类的名儿,从小叫到大。
现如今,她还是很感激杨鸿。
这世道,女儿家命贱。便是养尊处优的高门小姐,往往也难逃被父兄当做棋子的命运。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有被远嫁和亲的。政治联姻更是寻常事。
杨鸿看似让她吃亏了,实则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压根没动过借着这个漂亮妹子攀高门的心思。若他有那么一丝丝想法,也不会应庄大爷应得那么痛快,还反过来说服心存顾虑的父母幼弟。
他虽擅自替她做了两回主张,但还不是小心翼翼来哄她开心了?生怕她有一丝丝不高兴了。
只听杨鸿又笑道:“你才多大,话说得好像历尽沧桑。”
杨雁回便道:“不用历尽沧桑。我只看看杜家,看看大伯家,再看看镇日里为了谁养老娘争来吵去的二狗家和三剩家,便知晓这些道理了。”
杨鸿打量妹妹一眼。明明她伤好后,平日里也是活泼泼的讨人喜欢,可如今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刺绣,怎么就不像以前的那个雁回了呢?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杨鸿脑海里,忽然便跳出这么一句话,虽然这话出自兵法。
杨雁回忽又朝他调皮的眨眨眼,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大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学刺绣,娘再去秦府时,我也会跟着过去,我会讨秦家老太太欢心的。”
杨鸿给她一语道破心思,忽然间就跟个害了羞的大姑娘一般红了脸。
是的,他不甘心终老乡野,他要居庙堂之高,施展一番抱负!
可是除了一个天生就适合读书的头脑和勤奋好读之外,他什么助力都没有。
若是能跟秦家的老太太说上话,日后虽然未必有用,但总好过连个话都说不上。是以,他才想着法儿劝父亲同意母亲接了这差事。
只是要靠着母亲辛勤刺绣换来这么一点点微乎其微,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借得上的助力,他颇觉不好意思。
杨雁回看他如此,便笑道:“大哥不必觉得不好意思。《礼记·大学》里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志向是好事。我做妹妹的,自当全力助你。”顺便,也帮自己。
杨鸿又怔住了。这真的是他的妹妹吗?这是杨雁回能说出来的话吗?
杨雁回却是心道,若是爹娘和二哥有什么心愿,她也会全力助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