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玥道:“表哥说他明年春要到万县任县丞了。”
“这事娘也晓得,才用不着单和你说。”
明玥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其他的……表哥说他总对不住我,日后若有事用得上他,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邓环娘叹了口气,将她拉到身前,生怕她要哭似的哄道:“阿玥,娘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你要哭一阵闹一阵都使得,只不能钻了牛角尖,啊?”
明玥扭捏半晌,方恶作剧似的冲邓环娘一笑,爽利道:“我也只把文祯表哥当哥哥来着。”
邓环娘神情一松,内里却犹自不放心,端详了她半晌,直过了半个多月,瞧着明玥真真一如往常,没将这事往心上搁,这才罢了。
十月一过,眨眼便入了冬,虽明年春有战事,但因朝廷这几年粮仓满溢,存粮已达自前朝以来最高,遂不需征粮,百姓们依旧能过个富足年。
早在八、九月时,朝廷就征发了江、淮以南的民夫与船只,已将南方各地粮仓的米运到涿郡,如今剩北方几处,因时间充裕,朝廷便下令征发小车夫六十余万人,令两人推三石米,往涿郡集合。
然而道路险阻且长,这三石米还不够车夫们路上消耗,等到达距涿郡尚远的泸河、怀远二镇时,车夫们已经没有可以缴纳的粮食,大批的人畏罪逃亡,泸河、怀远周边一时大乱,中间有人趁势挑头做起了盗贼,并给自己起了好听的名字,作“知世郎”。
进入腊月,这伙人以极快的速度越聚越多,粗粗算下来竟已有近三千人,成了一只不容小觑的队伍,且占据了长白山以西的山头,不但在齐郡、济北郡附近劫掠,并煽动百姓逃避征役,跟着他们造反,一时名声传遍北方各地。
恰逢突厥新任的多吉可汗进长安朝见,虽说突厥之前被毅郡王徐璟大伤元气,如今还没缓过来,但因先帝在位时颇吃过突厥的亏,当今皇帝也不敢掉以轻心,因而北方大部分兵力一方守于长安,一方则悄悄压在突厥边境,短时内腾不出手攻打这伙贼人,遂朝廷发了万两黄金的悬赏,缉拿这伙贼人的三个头领。
悬赏令一发,便有各小股的队伍打上山去,王氏在内宅里,消息却是不慢,一听到此事,立即想到了郑泽瑞,又因着上次在年县时郑泽瑞露了脸,不但保住了朝廷的面子,还同许令杰两个暗暗戏弄了那琉球使者一番,后得了朝廷的赏,给挂了个骑侍郎的名儿。
但王氏打心底里并不高兴,在年县,方可说是在不知情时施以援手、济人利物,然此次朝廷是明明白白的挂了悬赏的,山野莽夫为财去也就罢了,郑泽瑞若是莽莽撞撞的也奔了去,于他世家公子的名声实在有损。
因而王氏便急急地让刚回府的郑佑诚派人去寻郑泽瑞,无论如何也要让瑞哥儿先回燕州,然过了几日没丁点儿消息,王氏发了怒,将郑佑诚狠狠斥责了一通,直说他没个做父亲的样子。
郑佑诚无奈,便派人给正要自京中回来的郑泽昭送了信,说王氏身子不适,若他有郑泽瑞的消息叫瑞哥儿赶紧回来,郑泽昭自应承了,可直到腊月二十郑泽昭进了家门,也没见郑泽瑞的影子。
腊月二十二,朝廷毫无征兆的发了通报,——三个贼头尽数被杀!不过表功领赏之人中并无郑泽瑞之名,王氏这才稍稍放心。紧随着这伙贼寇被剿的消息也自齐郡,济北郡两地传开。
腊月二十八,郑泽瑞回了府,——不仅他自己,身后尚跟了百余人。
王氏得了外院的报,听闻与他一道的都是些粗衣寒庶,不禁窝了一肚子气,遂郑泽瑞方一进松菊堂便被当先挨了王氏一顿斥责。
郑泽瑞跪在地上磕头请安,王氏也没叫起,点着他训道:“你如今是大了,连祖母的话也不听了!在外头疯了这么久,看看你都结交了些甚么市井庶民!再瞧瞧你自己个儿,哪还有点儿世家子弟的风度?先前是念着你不懂人心险恶,叫你出去见识见识,往后不许你再出府胡闹,给我好好留在府里涤一涤你在这些竖子身上沾染的市井气!”
郑泽瑞微微蹙着眉头,闷声答道:“他们虽不是士族,但待人至诚,有的还救过孙儿。”
王氏原是靠着一个长条枕侧坐着,闻言立即直起身,手里的佛珠差差扔出去,“你自还有脸跟祖母这辩驳!真真是被他们带坏了!打明儿起,不许你踏出府门半步,先给我静思三个月!”
郑泽瑞胸口起伏,张了张嘴,终是不忍在年根儿前惹王氏生气,遂转了话问道:“祖母的身子可好些了么?”
王氏哼了一声:“你还记挂着有个祖母呢,那何以又不听祖母的话,跑到齐郡去凑甚么热闹?真当那贼寇个个都是个人?他们发起疯来都是畜生!“
说到后面王氏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有些激动,连连咳嗽了几声,焦嬷嬷忙一面上前给王氏拍背一面对着郑泽瑞使眼色,郑泽瑞便咧嘴道:“是是,孙儿也不过就去看看,看看而已。”
“我还不知道你?”王氏瞪他一眼,“定是去的晚了,没赶上趟,否则能这么好模好样的回来?你压根儿就不该动这个念头,那是朝廷明令悬赏的,那起子不要命的都是为财,你为的甚?为名?你一个世家的哥儿用的着么,这叫旁人都怎么说?”
郑泽瑞本想说“旁人如何看与我何干?”然瞧瞧王氏一脸郁怒的模样到底没分辨,将话咽了下去。
王氏心里这回是真憋着气,足足将他训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白霜报说大夫人来了,王氏才顺了一口气对他道:“起来吧,且记住祖母今日这些话!”
郑泽瑞忙正色答应着,心说救星可算到了。
王氏训斥他的时候虽严厉,但从不在邓环娘面前发作他们姐弟几个,因而每次他挨斥责的时候,邓环娘倒成了救星。
明玥和郑泽昭也跟着来了,不过这二人都猜想着郑泽瑞不可能空跑去看看热闹,遂都更操心他有没有受伤,一进屋子便先将他上下看了一溜,郑泽昭更是拍了他好几下,瞧着真没事才放心。
郑泽瑞见过邓环娘,王氏也没叫他多坐,便打发他和郑泽昭先去见郑佑诚。
郑泽瑞在王氏那能唬弄过去,到郑佑诚这里就不行了,遂也不打马虎眼,郑佑诚问了他便直接道:“不是儿子这一行人去的,还另有两拨,贡五百余人。”
郑佑诚打量他一眼,屈起手指在檀木桌案上敲了敲,说:“他们虽说是一群乌合之众,可也有三千余人,若你真想凭你今儿领那一行百十余人就擒杀了贼首,那才是有些妄想了。但尽管如此,你们能破了这上千人,也属不易了。”
郑泽瑞脸上并无一丝得意,他摇头道:“不瞒父亲,我们此次得手实在是有些侥幸的,因着在我们真正动手之前,便已有人杀了那自称是‘知世郎’的贼头头黄番。”
郑佑诚一挑眉,郑泽昭也是意外,便听郑泽瑞续道:
“那贼人甚是猖狂,因先前有几路人马扬言要取他首级,结果非但未成,反送了性命在这贼人手里,是以愈加狂妄起来,我等未敢贸然进攻,适逢长白山大雪,贼众要进山打猎,我们便在山上提前两日设伏,第三日傍晚,听得他们内里稍有骚动,遂一举而上,方剿了进山的贼寇。
可等我寻到那黄番,却发现此人的人头已被砍下……后逼问了一小贼方知,已有人在我们前面先行动手,并且是孤身杀进去,直取黄番的狗头!我事后想来,那人应比我们在山上设伏的还久,甚至动手时是知晓我们在的,因而他直奔黄番,并不顾及其余贼人,最后,想来也是全身而退。”
此话说完,三人一时沉默,郑佑诚道:“如何知晓那死的就是黄番?”
“此人左手长有六指,且在手背上有一颗黑痣。”
郑佑诚微一点头,道:“看来你们也是替人家做嫁衣啦,可知是表功中的哪一人么?”
郑泽瑞稍稍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而后道:“那人并未提了黄番的人头去领赏。”
“哦?”
郑泽瑞此时方笑了下,说:
“皇榜上那几人儿子都是识得,我们三拨人,其中两支人马由我带着在长白山里擒拿黄番和另一个二头头,我们剿灭的约有五六百人,逃了和举降的贼人又有两三百。
他们其中还有一堆去了济北掳掠,老巢中只剩了不足七百人驻守,得了黄番已死的消息,登时慌了阵脚,又无人在内做主,许多都举降了,遂我们守在外面的那拨人没怎么费事便攻了进去,之后,我们就在里面守株待兔,等着剩余那不足一千人自投罗网。
是以那二贼头和三贼头都是被我们擒住的,黄番则直接将尸体挂了。儿子本也没出多大力,不敢贪功,遂报了兄弟几位的名字,而这里头,并无杀黄番那人。”
郑泽瑞说完,郑泽昭便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胆大心细。”
郑泽瑞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头,咧嘴一笑,郑佑诚在他身前踱了两步,啧道:“看来此人不是为财,倒像与黄番有私怨。”
郑泽昭顿了顿,问:“你们之前定也摸过那黄番的底细了,难不成真只是个村野出来的贼头子?”
郑泽瑞想了想道:“还真不是,听闻此人曾在洛阳做过谋士,后因不得赏识便弃主另投他人,唔,好像就是现今洛阳通判刘典,后来不知为何又被刘典赶出府了,一路至了怀远,正赶上之前的聚众闹事,此人最擅煽动人心,哼,倒哄得一帮莽汉捧他做了头子。”
郑佑诚皱着眉头沉吟:“洛阳?”
郑泽昭却是脑中一闪,蓦地道:“难道是……裴家公子?”
郑泽瑞微微一怔:“二哥是说裴云铮?”
郑泽昭看了自己父亲一眼,见郑佑诚也在看他,便缓缓点头:“这刘典……是大司马陈吉提上来的,当日裴大人明面上是在皇上面前抱怨陈吉,可实则陈吉早就看他不顺眼,否则当日的参裴大人的本子怎那般及时?而黄番,若先前跟的人是裴大人,而后弃之而投奔刘典,那这其中就不难叫人想到些甚么了。”
“嘿”,郑泽瑞一抬下巴:“二哥,你这才入京半年么,都这么有长进啦。”
郑泽昭:“……”
郑泽瑞便挠了挠下巴:“裴小白功夫倒真不错,只他原先跟二哥一般,瞧着是个君子端方的模样,倒不知行事起来竟这般利落!”
郑泽昭看他一眼:“他身上,负着裴大人的仇。”
郑泽瑞眼中露出些许钦佩的神色,说:“先前听说他在家里快憋傻了,原是小瞧了他,不瞒爹爹和二哥,这个时节,长白山里下雪,那是能冻死人的,他估摸他至少在那扛了小半个月,就为等这一个机会!”
郑泽昭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郑佑诚问:“上面可有问那黄番的首级?”
“问了一嘴”郑泽瑞道:“因着我们将那起贼人剿灭已是半夜,便斩了另一个贼寇,只是头脸早被人踩踏的瞧不出样子,尸体确认无误也就无人再多问。”
郑佑诚长长叹了一声,说:‘此事咱们也只是猜测,万莫再同旁人说起了。”
郑泽瑞道:“那是一定,我倒只是好奇,颇想问问裴云铮是不是真是他干的。”
“且瞧着吧,若真是他,那日后,势必还有旁人如黄番一般,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