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说得对,这本非你当日送的点心,而是我在洛阳寻人专按照姨娘点心的味道做的,姨娘的那盒子点心,除了一部分进了我的肚子以外,哼,还毒死了一匹马!”
郑泽昭声音冷静,略略一顿后,他又加了一句:“且是.....连累了七妹妹。”
郑明珠和郑泽瑞都惊诧地看向明玥,明玥只是轻轻回看了一眼,并没说话,郑明珠的眉尖蹙得更紧了。
郑泽瑞又怒又心伤,愤愤起身指着柳氏:“姨娘,你......!哎!”话说不下去,只又咬牙坐了回去。
柳氏用衣袖摸了把脸,袖子也是又冷又湿的,她扯扯嘴角,目光从郑明珠、郑泽昭、郑泽瑞身上一一滑过,怨恨又悲戚。
郑泽昭瞥了一眼,冷声道:
“方才那点心里的并非毒药,只是掺了少许让人一时呼吸不畅的香料,你不必惊心。如今我再问姨娘一遍,何以要加害于我?你是先母身边的人,她一直带你不薄,便是祖母这些年也对你多有袒护!我们姐弟三个更是与你亲近,幼时你哄我们玩耍睡觉,便是连饭菜你担心丫头们疏忽都会自己亲尝一遍,而今日.......”
——说到最后,郑泽昭的脸上也带出了不忍和难过。
柳姨娘却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笑得眼里都泛起了泪花,她捋了捋前襟想要起身,却被后面的两个壮实婆子压制着,只好跪在地上,她一连声地笑道:
“待我不薄?何止啊!先夫人她对我太好了呢!你们瞧瞧我这一身的新衣,头上的珠钗,腕上的钏子,便是我脚上的五色吴绫袜都是夫人抬姨娘的时候赏的!而且一赏便是好几双,这么些年了我都没有穿完,又怎么能说夫人对我仅仅是不薄呢!”
她说着便扭身便要去脱鞋扯袜,只是不得力,便一味疯笑起来,王氏见她这疯癫模样便喝道:“贱婢!如此你还不知感念,简直可恨,给我掌嘴!”
柳氏身后婆子得了令立即上前,甩开手便是啪啪啪几个大耳刮,那婆子满身横肉岂是吃素的?柳氏秀气白皙的脸立时就红肿起来,右边嘴角已渗了血。
郑泽瑞终是不忍,大声道:“姨娘,你还不赶快把话说个明白!”
柳氏头发已经被打乱了,垂下来遮住了她眼角泪痕,她也不看谁,眼神游离的瞅着地面,漠然说道:
“我跟着小姐嫁进府时不过是个二等丫头,也从没想过要做姨娘,只求好好的不出错,到了岁数能放免为良,再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可大姑娘和昭哥儿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咱们从京城返回燕州,路上遇着了流民,小姐贴身的嬷嬷和流云姐姐都没了,回来后便把咱们提成了一等的丫头。大约是见我心实,小姐便渐渐地待我最亲近,后来做了通房,再之后还抬了姨娘........”
她这个小姐自指的是小王氏,王氏听她提及便斜着她冷哼了一声。
柳姨娘只做不知的又续道:
“我一直记得抬姨娘的那天,小姐当时已病了两个多月,可她一直惦记着,说不能委屈了我,一旦自己真去了,不能叫新夫人把我当通房丫头作践.....我是个实心眼的,想小姐这样疼我,我日后一定做牛做马的好好伺候小姐。”
“那日小姐赏了我好些东西,新衣、新头面首饰、新鞋袜,还说往后的避子汤莫要喝了,要赶快给长房里再添几个孩儿才好。我当时心中真是又感激又欢喜,就是因着这,小姐去了后,直至新夫人进门我都没敢亲近过老爷,怕对不起小姐。”
说到这,王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想要喝止,柳氏的声音却陡然拔尖起来:
“可我哪知,她早就已打定主意叫我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这辈子啊!可怜我傻了十来年,几个月前竟才晓得她的用心!我虽是个贱婢,可哪个女人不想能有个自己的孩子?我没有,且是再也有不了了!”
“终生不能再有孕,还要日日看着她的三个孩子喜乐、成人,成就功名,嫁得好人家,呵,我真是好恨!恨我自己个不长眼!眼为外物所蔽,心也瞎了!”
屋内一时静默,只听见郑明珠几个明显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一时都忘了反应。
柳氏这时猛地扭身将云头鞋拽了下来,两个婆子拦阻不及,忙一把将鞋夺了过去,柳氏不做争抢,却指着自己的五色吴绫袜兀自笑道:
“这绫袜好生漂亮,尤其这绯色鲜艳亮眼,大姑娘、昭哥儿,你们晓得是用什么染就的么?是用一种西域奇花,名唤‘洎(ji)夫蓝’!极寒之物,可致人不孕!这东西我大约......”
王氏反应过来在上面猛然喝道:“够了!胡言乱语!还不快给我拖出去!”
一个婆子上来便要捂嘴,柳氏却猛烈挣扎起来,喊道:“这东西兴许她早就叫我喝过!只你那娘亲尤不放心,还赏了我叫我每次做泡澡、泡脚之用!说是能活血脉,有奇香!老爷、老爷喜欢!哈哈哈!唔唔.....”
两个婆子这时好不容易架住了她,作势便往外拖,几个孩子一时怔愣在地,眼见柳氏正要被拖出去时,帘子却一动,大老爷郑佑诚走了进来。
☆、第51章 临死
郑佑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回长房,先往松菊堂来给王氏请安,刚在外间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了出去,正自纳闷,抬眼便见此情形,直直一愣。
两个婆子正跟他打了个照面,赶忙要蹲身行礼,手上不由一松,柳氏却反应极快,猛着劲子一挣,连滚带爬的便跑到了离她最近的明玥的座凳旁,一把将凳子腿和明玥的大腿都死死抱住了。
明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后的邱养娘和红兰惊呼一声“姑娘!”,扑来便往旁边拉扯柳氏。
柳氏却根本不看她们,只紧紧勒着手臂,也不顾身上被扯得生疼,回头看了眼郑佑诚,眼中的怨恨蓦然大增,她扯着脖子对郑明珠三姐弟道:“现今知晓你们那娘亲的心有多狠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的爹爹也差不到哪里去!”
门口处的郑佑诚虽还不知是因何事闹成这般,但闻言脸色也好不了,他横了一眼挡在他身前的两个壮实婆子,——俩婆子想死的心都有了,情知今日听了不该听的,日后这张嘴有要当没有的用,连忙施个礼,垂头缩肩的先退了出去。
王氏被柳姨娘气的脑仁儿生疼,柳氏方才那一番已经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这会子再拦已然晚了,又见明玥被柳氏扯住,不由想到回头邓环娘知晓了此事,几个孩子面上怕也难堪,——可邓环娘是长房的主母,这事瞒谁也瞒不了她。
王氏心中真是一时恨透了柳氏,一时又埋怨小王氏的糊涂!她一肚子的气憋着,伸指恼怒地点了点郑佑诚,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郑佑诚走到明玥跟前,明玥想起身却被柳氏抱着一条腿不得动弹,郑佑诚挥挥手,示意红兰和邱养娘先闪到一旁,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两眼柳姨娘,皱着眉头斥道:
“在这疯闹甚!竟在老太太面前撒起泼来了!滚出去找夫人领罚!”
柳氏眼中涌动着一丝复杂情绪,轻声道:“妾身做了那样的事,今日是出不了这松菊堂啦。”
郑佑诚询问的看看离他最近的明玥,明玥这时候真是什么话也不便说,好在焦嬷嬷及时回了话,将柳氏有意毒害郑泽昭一事简略说了,但后面柳氏说小王氏的话她却敢没提。
焦嬷嬷的话音儿一落,还未待郑佑诚做出反应,柳氏便盯着他立即接口道:“老爷,妾身这么多年未有所出,你也是知晓缘由的吧?”
不等郑佑诚答话,柳氏又凄然一笑:“老爷从前.....总夸妾身身上香来着,还说这吴绫袜就穿在妾身的脚上最的一个样儿。”
郑佑诚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怒道:“疯话!你是魔怔了不成!竟为这些无妄的猜测便想去加害几个孩子么,蠢东西!”
说罢,扬手欲打,柳氏仰着脸,平静的等着这一巴掌。
郑佑诚心中终是有一丝愧意,巴掌没有打实,——那是小王氏闭眼前求他的最后一件事,他纵有嗔怪,也没法不答应下来,柳姨娘又不是贵妾,孩子左右是庶出,对他来说,少一个不少。
这两年,明珠几个已然长成,郑佑诚想柳氏这些年温良顺从,倘若还能有所出也便有了,左右庶出的孩子,多一个也不多。
然而事情哪能尽如人所想.......郑佑诚弄明白了眼下这情景,心中也是涩涩,还不如不晓得。
他一甩袖子,咬牙对王氏道:“环娘眼下没精神处置这起子事情,还请母亲做主吧。”
王氏瞪了他一眼,心下早将柳氏棒笞了百遍,如今不想再闹得像方才一样难看,遂压着火问道:“柳氏,按你今日所犯,便是截你耳鼻,令人捶死,也是有的!只我郑家一向宽宥,念在你终是服侍过大老爷的份上,自去挨了一百棍,倘使你有命活下来,便将你远卖出去,自此两不相干!”
明玥在最下首坐着,听见王氏那句“截你耳鼻,令人捶死”着实微微冒冷汗,不禁看了看柳氏,柳氏松开了手,缓缓理着衣襟和发丝,然后突然地抬头朝明玥道:
“七姑娘,你前些日子那一病,我并非有意,不过你也算因此救了大姑娘。——你一病,我便没敢在往大姑娘的院子去,没几日,夫人便把我关在院子里思过了。”
明玥有点儿意外,柳氏这时候了竟替她和邓环娘说了句话,——虽说之后郑泽昭大约也是会与几人说明其中曲折,但柳氏这样说叫明玥心中颇替她酸楚。
郑明珠闻言便厉声道:“你害了昭哥儿不说,还诋毁先母!这当儿竟还有脸提你那害人念头,真真是饴糖包砒霜,全都毒在心里了!祖母,您宽宥,她却还恨着呐!”
柳氏身子颤了两下,“大姑娘,你这凡事不给人留余地的性子可真像极了小姐”,不等郑明珠说话,她又偏头看向郑泽瑞,眼中的讽刺稍减,低低道:“小姐走时,瑞哥儿才不满周岁,我哄着你就如哄着自己的孩儿,这些年属你对我最是不设防,我也终不忍心.....”
说完这句话,她似没了精神一般,身子一歪,无力的靠向了明玥的腿,邱养娘立即上前两步,抽了口气忙道:“老太太,柳氏怕是早服了毒了,这会儿要不行了!”
焦嬷嬷忙也上前,一看柳氏已然身子抽搐,嘴里仍断断续续的喃喃:“抬姨娘时.....方十七岁,如今已、已半老徐娘,从前的欢喜,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受了这些年孤苦,凭甚死前还要再、再受一场?偏不.....”
话断于此,身子缓缓滑到了地上,明玥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断了气,不由低呼了一声,邱养娘怕吓到她,忙将她揽进了怀里。
王氏皱着眉头,看也懒得多看一眼,不耐道:“还不快叫人抬了出去。”
方才那俩婆子还一直在外头候着,这会子便赶忙进来抬人,郑佑诚尚有些怔怔的,直至人被抬到了外间,才回神道:“柳氏虽犯错,但如今既已.....母亲便开个恩,让她能好好葬了吧。”
王氏朝下瞥了一眼,几个孩子都低垂着头,没人吱声,王氏没好气地道:“这事传出去好听?”
明玥还我在邱养娘怀里,悄悄拽了下邱养娘的衣服,邱养娘忙对红兰使眼色,红兰便上前磕头道:“老太太,大老爷,七姑娘刚怕是被柳姨娘吓着了,奴婢和邱养娘先带姑娘回院子看看。”
王氏早嫌明玥碍眼,可这会儿却是一皱眉:“被谁吓着了?掌嘴!”
红兰吓得一个哆嗦,忙抬手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是奴婢说错了,姑娘是今儿一早身子就有些不适,眼下头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