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宝低头长叹,无言以对。当年在他咿呀学语的小姑娘,已然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他认不清的模样,也再不肯如幼时与他亲近。
天空辽阔,星辰满布,似乎踮起脚就能触到闪烁的明星,然而长大了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然。
不远处,陆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随手抓出一个壮实少年,让小兵许大有冲着不远处的云意与冯宝喊:“到时候啦,再叨叨天都要亮了早饭还没着落呢还样不样银活了!”忘了提,这小兵从辽东流落至此,张嘴还是一口的东北大馇子味儿,威武洪亮,掷地有声。
冯宝使个眼色,德安立刻扯着嗓子吼回去,“嚷嚷啥嚷嚷啥!再嚷嚷老子他妈削你啊!”呀,原来是老乡见老乡,撕你没商量。
陆晋听得皱眉,问许大有,“他说要削谁?”
许大有转过头来看看陆晋,哑着嗓子说:“好像是你吧…………”
真是反了天了!
陆晋拍马上前,恰好云意的话也告终了。两人各退一步,面色如常,只当方才的争执从未曾发生过。
但对上陆晋,她未能照旧装出笑脸,但凡遇上他,总要多出三分姑娘家小性子,想闹一闹脾气,诉一诉委屈。
冯宝适时而退,行过礼,得了应允才倒退着向后。
陆晋翻身下马,其格其摇摇脑袋打个响鼻,把阴着脸的云意吓得往后缩。陆晋朗声大笑,拍了拍其格其的脑袋,玩笑说:“爷在这儿你还怕什么?真是个老鼠胆子。”
云意不忿,只管拿眼睛斜他。陆晋乐呵呵举高了灯笼仔细来瞧,瞧见灯下美人如玉,明艳动人。再把灯笼凑近些,明亮的光,将她整张面皮照得几乎透明,总让人忍不住想去亲手试一试,是不是当真如古人所言,是一张“吹弹可破、触手即碎”的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眼中的小人被墨绿泛光的孔雀翎衬得肌肤如雪,陆晋欣赏之于禁不住开口赞叹,“不错呀,今儿还穿了身鸟毛,够新鲜的。”
鸟毛?云意低头看一眼肩上织金孔雀翎披风,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豁然,身外物无所谓好坏,她弯起嘴角来顺着他说:“可不是么,刚从鸟身上薅下来,还有一股热乎劲在。”
“真的?爷不信,爷摸摸。”说话间就要伸长了手,往她披风里钻。
云意懒得同他闹,啪一下打他手背,这“大狼狗”学乖了,当即收手,但还要隔着披风揽住她,抱个满怀才安心。“什么要紧事半夜三更叫出来说话?”
云意抚了抚他胸前衣襟,淡淡道:“这事晚些时候再同你说,只是冯宝此人,你务必留心。”
他听得心情大好,当着繁星淡月两方近卫,还能厚着脸皮同她说:“知道你心里有我,放心放心。”再捏一捏他细嫩的面皮说:“晚些时候再回去,先陪我走几步,我有话跟你说。”
“晚了,再拖下去哥哥就该出营来找人。”
陆晋废话不多,只说短短一句,“不说话就野*合。”
云意红了脸,“那还是说话吧…………”
☆、第71章 心意
七十一章交心
眼前是旷远星野,身后是莽莽大地,两方人马都留在原处,整齐好似两道高耸的墙,沉默中被夜色染成模糊的影。
她稍稍慢他一步,缓缓走在他身后,不经意间瞥见他宽广厚实的肩膀,忽然之间心念随夜风骚动,想知道男人的背脊究竟是否如她眼前所见,能扛住荆棘坎坷沉重难捱的未来。
辗转,只有呼吸声,静静似一首缠绵悱恻的诗。
天地寥落,放眼望,仿佛就剩下她与他二人而已。陆晋缓步在前,双手负在腰后,略略低头,自她看去,是个深沉思索的模样。隔了许久才慎重开口,“碍着老大,你我的婚事不能大办。”陆寅被云意困在地宫的前情后续,陆占涛都自陆寅口中得知,此次陆晋两方说话都不相同,与贺兰家是威逼,同陆占涛提起时又说是贺兰家为求一时安稳,以姻亲结盟。
陆占涛远观大局,虽然点头应允,但到底对云意心存恨意,婚礼办得过于隆重,只会给她招惹麻烦。
云意停了步子,站在原地,披风下摆拂过草叶,一阵沙沙响。
“二爷大半夜的不许我回营,为的就是说这个?”
陆晋没能转身,但也停下脚步,保持着前一刻先前慢步的姿势,脚底长出来一份在他身上鲜少出现犹豫,憋了好半天才说:“一半是为这个,一半又不是。”
“还有一半是什么?你要再拖延下去,天都要亮了。”
陆晋叹一声,不知是对她的莫可奈何,还是对自己的失望懊丧,转过身来,视线却落在她价值连城的孔雀翎上,“我知道,于你而言,我并非良配。”
话音刚落,云意的耳朵都要竖起来,全然无法相信,素来骄傲自负的陆晋会说出这样一番自贬的话。不由得神色一凛,今夜妖风大作,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看她怔怔模样,陆晋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说:“我心里清楚,如不是天下大变,宫城易主,你也决计看不上……爷这样的人,爷也懒得理你这类娇纵任性的公主郡主。不过,变天了,遇上了,人也看对眼,到头来也只能凑合过了。”说到这,自己也觉得满嘴胡话,没一句中听,想反悔把话都收回,又碍着面子要死撑到底,趁她不注意偷偷瞄她一眼,瞧见星光下面,一个唇红齿白俏佳人正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过来,让他的落寞心事一瞬间无处可藏。
这还是厚脸皮没廉耻的陆二爷头一次面红耳热想逃走,手心里紧张得流汗,狭长凤眼也转着圈儿往四周花花草草刀鞘箭翎上瞄,故作轻松地提议,“要不……你就死了心好好跟我凑合过呗?”
等来等去等不到她回应,他心里头那些许的希冀都成了泡影。甚至听见她说,“不,才不要。”声音一词一句敲进他耳里,震得他瞬时就要碎成千万片。
心凉之后,又听见她说:“我同二爷哪里是凑合,应是天赐良缘,要百年好合,白头到老的。”她嘴角弯弯,带着一股小狐狸的机灵劲,明明把他耍得团团转,一会儿心灰意懒,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天堂地狱里来回蹿,七尺男儿都要气得晕厥,但看见她唇角梨涡,巧笑嫣然,却不知怒要从何处起。
他彻彻底底败给她,败得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迟早要把你吊起来打一顿。”捏她鼻头,语带宠溺。
“箭都中过,还怕这个?”
“得了,这事儿得让你说一辈子。要不现下就给你磕个头,你满意了,咱们就一笑泯恩仇。”说得像是两个粗鲁莽汉破酒楼里碰杯,满身的江湖气。
过去的事情点到即止,云意这里还有一番道理,“什么叫凑合?我从来最恨这两个字。我与你相识相交自是缘分天定,既已走到这一步,何谈凑合?自然要和和美美,认认真真做夫妻。宏愿倒没有,只求家宅难宁,仕途顺利。吃什么都不胖,一辈子不老。”
“你也学歪,两句话没完就开始胡说八道。”
没料到,云意竟然上前一步,拖住他的手往身边带,仰着脸说:“若不是二爷,云意遭逢国难无所依凭,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我心里,是知道冷热的。”这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话出口时正是他寻寻觅觅苦苦等待之时,成了及时雨,雪中炭,根本顾不上分辨,狂喜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把抱住她草地里转圈,转的人头昏脑胀发髻散乱,她晕乎乎像被扔进颠簸的马车里,颠得眼冒金星,等落了地依然脚软,不得不靠着他才站稳了,缓过一口气才拧着眉毛抱怨说:“你这又是闹什么,晃得我现在看人都带重影。”
陆晋大笑道:“爷心里高兴。”
云意佯怒道:“傻乐什么?”
“爷捞着个漂亮媳妇儿当然高兴!”
“傻样儿…………”
陆晋满脸的无所谓,又将她拦腰抱起来,双臂之间就想拎着个棒槌要舞的虎虎生风,“不要紧,家里有一个聪明顶事的就够,我啊,以后能懒就懒,费脑子的事情都留给你去想。夫人,你看如何?”
“不如何……”她板起脸来,推他手臂,“快放我下来,原本就不该私下见面,你还这样不分轻重的,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那就让他瞧,都过来看看,爷这媳妇儿可美了。”话音落,自己就觉着不妥,反口说,“不成不成,爷的媳妇儿只能爷一个人稀罕,谁敢多看一眼,爷砍了他脑袋当凳子用。”
“可别,你啊,安分点吧。”
他揽住她后腰,静静看着她,满脸的纠结,欲言又止。
一会儿“我——”一会儿又是“你说——”思来想去也开不了口,但云意难得耐着性子,顶着一双清灵灵的眼睛等他慢慢思量清楚。
原处起伏的山峦,近处低语的小虫,一个个都在侧耳听。她的唇轻轻开合,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姓名,“陆晋…………”已是莫大鼓励。
他咽了咽口水,心怦怦调,耳根子也通红,想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说:“要不…………要不就咱们两个,就两个,好好过?”说了就像没说,听上去没意义,但你细细琢磨,隐约又
话说完了,都不知道自己焦灼难耐的等的是什么,只晓得一定要仔仔细细看牢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是少女噗嗤一声笑,掩着嘴,浸满了春水的眼睛望过去,望见一个傻不愣登的陆晋,痴痴呆呆木在原地等赏,背后大约还掺杂着几分莫可名状的委屈。
她于莞尔中轻声道:“傻子…………”
他便真是傻了,成了个三岁幼童,她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刻,天空是真的,云是真的,他的誓言也是真。
☆、第72章 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