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的眼泪止不住,刷一下涌出来,即便是求饶,也吓得不敢睁眼,“殿下…………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
云意端起桌角,红杏饮过的半杯水,赛到她嘴边,“总不必让我来伺候你用茶。”
莺时适才跟着她的动作,慢慢直起身,端着杯的手抖得惊人,头也不敢抬,弯着脖子饮尽这半杯水,喝得急了又呛住喉咙,把眼泪鼻涕都激出来,咳得涨红了脸,把喉咙往匕首上送,惹得外皮破裂,流了她一手鲜红温热的血。
“你不该自作聪明——”话音落地,莺时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她没来得及擦手,孤身走到后院墙根下,学着小猫儿叫上几声,这回不是汪汪汪,是像模像样的喵喵喵。
即刻就有男子跃过高墙,一行七人一并跪倒在她脚下,这一刻一切又仿佛回到从前,她仍是高傲的从不必低头的坤仪公主。
“不必伤其性命——”
为首的人拱手领命,另派三五人领她自侧门出,小巷中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候多时。云意由人扶着迈进车内,瞧见个面白如玉,眉清目朗的俊俏郎君。
一时呆立,等那人开口责问:“六斤!你的肥肉都去了哪?”
此声如山涧淙淙细涓,清而润,亮而洁。
☆、第38章 表哥
第三十八章表哥
那人朝她望过来,目光似山涧风,水面漪,清清朗朗遗世独立。乐文
世人说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今大多时候成了恭维人的俗烂话,见了他才知此话不假,字字非虚。十五御前钦点探花郎,未继官职代父出征,扫荡江南江北各处顺贼,二十出头孤身北上,征战辽东,本朝谈起出将入相,总少不得他贺兰钰。
云意愣了一愣,人留半边挂在车帘处,语声呐呐,“表哥…………”
“哼!”又冷又傲,像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冰。
云意忍不住撇撇嘴,看他那副老子天下无敌你这个乡巴佬你快滚开的表情,知道在心里已经被贺兰钰嫌弃了八百回,简直无处容身。
“傻站着干什么?进来!”一面厌烦,一面伸手来捞她,抓住她带血的手,一个皱眉把人抓到身边。摊开来看自己沾了满手的血,又忍不住嫌弃,“你一个姑娘家,怎得这般不讲究。帕子呢?给我!”
马车走起来,穿过漆黑寂静的街道,遥遥奔向远方。
云意摸了摸袖口与襟边,无奈道:“走得急了,没带上。”
“六斤!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出了门,可别说我是你表哥。”索性就将沾上的血迹都擦在她石青色的云纹半臂上,自己这只手擦干净了,再握住她的往她自己身上擦,“这都一身什么破玩意儿,你脚底下一口楠木箱子,里头给你备了好些东西,下了车立马给我换了,这又怂又土的,我见了心烦。”
甫一见面便从头到脚被贺兰钰嫌弃一通,她心中那一点点涌起的泪意,一瞬间都憋回肚里。现下只想翻个白眼,再拿笔架子敲他脑袋,敲到他跪地求饶为止。
风声带来虫鸣,夏夜拐角都是热闹。明明是逃亡夜奔,但贺兰钰浑不在意,对手家中虏人,与出门遛弯没差别。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依然牢牢盯着云意,仿佛要将她放进水池子里刷上三五天才甘心。
“六斤——”
“做什么?早说了不许叫我六斤!”
她打小儿就胖,落地过称,刚好六斤,是个肚圆头圆的小胖子。六个月时头一回见贺兰钰,他正是讨人嫌的年纪,见了她第一眼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风凉话,“哎呀,妹妹怎么这么胖?”
“妹妹的手脚好想肉包。”
“妹妹多重呀?生下来六斤?好嘛好嘛,表哥以后就叫你六斤了。”
这往后,无论长辈们如何教训,他就是不愿意改口,两个人都大了,在宫里见面,隔着老远也是一声“六斤!”闹得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贺兰钰依然故我,伸手去捏她腮边肉,可惜只剩下皮包骨,从前肉嘟嘟的小胖子一去不复返。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堆起恶劣至极的笑,捏着她的面皮晃悠,“六斤啊六斤,你肥肉呢?才多久没见,这就都跑没了?”
云意起先只是觉得疼,与他推推搡搡却根本躲不过,后来不知怎的,这些日子里受过的委屈突然间手牵手袭上心头,一时间鼻尖酸涩,眼眶通红,一把抓住贺兰钰手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大哭起来。
事到如今,已无所顾忌。反正无论她做什么,总归是要被贺兰钰嫌弃的,索性就放开了哭,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本就瘦弱的身体经不起这么大起伏的震动,抽抽噎噎就快要厥过去。
贺兰钰少不得要坐到她身边来,慢慢拍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心中晦涩,面上却不显,依旧是天底下唯我第一的讨厌模样,“好了好了,本来就是我们贺兰家长得最难看的,再哭,连你那个大胖子哥哥都比不上。”
“表哥…………”
“行了行了,侬则港度(松江话:你个傻瓜)表哥给你发糖啊…………”他祖籍松江,家里两个奶嬷嬷都是松江人,小时候学了一口的吴侬软语,因着这个没少受她奚落。
“表哥!”她就这么顺着他的手,整个人都扑进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呜呜地哭,“表哥……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我好害怕…………表哥,我想回家…………”
贺兰钰默默收紧了手臂,任她在怀里哭闹任性,“京城有什么意思,表哥带你回安庆,那儿遍地都是好吃的,吃三天就把一身肥肉吃回来。”再抱着她掂一掂,满怀遗憾地感叹道,“可怜可怜,我们家六斤去年还过百了,今日一见恐怕八十都够呛。”
云意箍住贺兰钰后颈,这一时根本记不得男女大防,只晓得哭,“这里的东西都不好吃,老是什么馍馍馕饼的,讨厌死了!”
“是吗?你这可委屈大了,回头表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云意瘪瘪嘴说:“我想吃粽子。”
贺兰钰道:“端午都过了多久了,还没吃上呢?”
云意抱怨道:“甜的不好吃。”
贺兰钰与她志同道合,“可不是,粽子自然要蘸酱油吃咸的。北方这群土鳖懂什么?囫囵一口大锅乱炖也能叫名菜。”
不知是不是又触到伤心处,这一时念起粽子来,又能哭一场,“呜呜……我想吃肉粽,咸肉粽……大肉粽…………”
“给你买,给你买一屋子咸肉粽。快别哭了,再哭又得瘦三斤。”
“表哥喜欢胖子啊?”
“表哥喜欢肥猪!”贺兰钰扯着她的衣角擦她的脸,皱着眉头,还是一脸嫌弃。“为着个肉粽哭成这样,至于么你?没出息。”
“至于至于至于!”
“快别说了,赶紧的,把脸擦干净,擦完了离我远点儿,脏死了。”
云意堵着气,坐到他对角处。
马车摇摇晃晃定远门关卡,车夫与守城士兵低语一阵,也无人来查。贺兰钰一行人便在夜色中顺顺当当出了乌兰城。
云意忍不住问:“守门的人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的。”
贺兰钰手握折扇,一派从容,“自然是都已经打点好。”
稍顿,又道:“陆晋岂非平庸之辈,为了救你出来,我可在乌兰城住了小半个月。那宅邸周围品字形三户人,都是用来看住你的。先解决了他们,再来寻你,不然你以为,事情真就如此简单?”
他给过来一个眼色,云意就知他要的是什么。于是乎堆起笑拍起掌,“表哥好厉害!”
“那是当然。”贺兰钰转过头,对她的恭维不屑一顾。
马车一路疾行,次日天没亮已经过太原。
云意想起肃王,到底是有心结未解,不由得长叹,再看贺兰钰,眯着眼好似一尊玉像,高洁无瑕,可见红尘万丈一张皮囊可骗过多少人。
“五哥可好?”
贺兰钰依旧闭着眼,答道:“吃的好睡的好,端午还吃得上肉粽,比你不知强多少倍。”
“那就好……”云意点点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员外府的银子都运到了吗?”
贺兰钰终于肯斜她一眼,认为她明知故问,“我亲自督办的事情,能出纰漏?”
“噢,反正表哥最厉害。”
贺兰钰侧过脸去背对她,忍过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得意,才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说:“六斤,这世上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怀疑表哥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