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就需启程,寅正,整个宅邸被灯火托举成一颗明珠。
陆晋肩上甲胄沉重,有寒光冽冽,比窗外被烛光照亮的夜更多一分深沉肃杀。他发髻高悬,长刀在侧,越发显得英挺过人。
云意鲜少在这个时辰起身,但今次清醒异常。陆晋即将出行征战沙场,而她还有最后一场仗,最要紧也最可怕。她面对陆晋,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做到从容自如。
也许是源于心不静,万物都似夏夜躁动。
月亮在门前露出半片影,此夜静谧无声,却又危机四伏。他就在她身前半步距离,高壮颀长的身躯挡住她所有视线,她幻化成大树旁细弱娇柔的藤蔓,仿佛唯有依着他才有生存之望。
他捧起她的脸,双手握住她脖颈两侧,大拇指来回抚弄着她嫣红柔软的唇。他的视线低垂,她的面庞向上,一个掠夺,一个奉献,姿态与心态全然清晰明了。
他看着她的眼,仿佛要透过漆黑水亮的瞳仁,一并看进她心里去。言语也是热的,是占有的狂热,“此一役杀北王于秋梁,下一回入京城剿杀李得胜,你说过的话要记牢,爷耐性不好,等不起。”
“我骗谁也不敢偏二爷呀,即便是谎话,二爷也能将它做实,不是么?”她由衷佩服自己,在这样逼问审视的目光下,还能换出一张毫无破绽的脸,与他谈笑之中将谜底揭穿。
他是几时开始在她面前自称“爷”的?
大约是自太原起,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情态变化,心也跟着起了波澜。
他终于满意,在她唇上小啄一口,算是额外奖赏。他眼中渐生迷蒙,透出一股对眼前少女的迷恋,兴许暂且可称之为迷恋。
禁不住婆妈起来,叮嘱她,“乖乖等着,等爷回来,该有的体面总会有。”
她过了头一关,而后便放松起来,笑一笑调侃道:“难不成二爷还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那我可一两银子陪嫁都没有。”
“爷只要你——”
“程姑娘也不要啦?”她说这话时眨着眼睛带着笑,小狐狸似的灵动又可爱。
他捏一捏她腮边肉,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这就醋上了?”
她便笑盈盈望住他,眼瞳里藏着秋水藏着春光,美如诗画,却又一个字不说,等他体味。
他一时心痒难耐,但苦于出行在即,最终只能忍下,“乖乖的,多吃点,等着爷。”
云意笑,“保证吃成个胖姑娘。”
他放开她,不再留恋于儿女情,走得又快又急。
云意只送他到外院照壁下,听凭他披星挂月,奔赴远方。
她滞留在此,四方四正一座院,墙不算高,宅不算大,却已经足够锁住一个俗事不知的顾云意。
大约是站得久了,连红杏也忍不住上前,问说:“夫人,夜里风凉,当心身子。”
不想云意一改往日和善,回过头来目光凛冽,吓得红杏以为她半夜撞邪。
“哪来的夫人?”
红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片刻功夫,她又换了面孔,笑笑说:“你扶我回房去吧,这个时辰闹起来,睡也不好睡的,还是将就着坐一会儿吧。”
红杏让吓怕了,只得低着头,草草应是。
远远传来更夫醇厚悠长的喊声,叮嘱家家户户仔细闭门,当心火烛。
哪里是什么战乱纷争,分明是个富贵太平年。
云意就着这身衣裳,独自蜷缩在春榻上。支起窗来向外望,天边已有微光,云与月都成了别样风光,刹那便是风吹云散远游四方。
她摊开掌心,莺时在手心写下的字仍历历在目。
肃王——
她仔细观察过莺时的眼睛,有紧张也有急迫,但莺时受过刑、死里逃生,心中藏着隐秘,这便混在一团不好分辨。
那一日莺时在她耳边,咬着又细又轻的音调说:“奴婢之所以能逃出生天,还是多亏了肃王。专看管奴婢们的,有一个叫吴先贵,是肃王的人。奴婢让打个半死拖出来,也是因他一句话,若不然还要医官来验,那必然是出不来的。”
“肃王他…………”
莺时道:“奴婢听吴先贵说,肃王那看管得并不十分严实,到底是一字王,总归是要捧着的。”
云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意?”
莺时道:“奴婢看殿下在此处,并不十分顺心,奴婢便想着,若想出去,倒不如求助于肃王。王爷毕竟是王爷,手底下多少还有得用的人,或许能帮上一把。”
云意随即笑着拍一拍莺时肩膀,“你有心了。”
不说好,也不否定,剩下无穷余味全丢给对方琢磨。
最可贵的是时间充裕,她等得起。
三日后,她在书房等来曲鹤鸣。他穿一件月白袍子,绣墨竹松涛,花中君子。大约是这几日净过面,又修过容,见面时便显得十分清俊,再赏玩折扇一把,更平添三分才子风流。
但她不爱看,依旧低着头,写她的千字文。
可有人就是讨嫌,非要凑过来看,看过之后啧啧称叹,“你这字,真跟徽宗的差不离,我记得千字文徽宗也曾有一帖,但不过如今下落不知。如能现世,必要震惊四方。”
云意落笔不缀,淡淡道:“子通这句话,我暂且当夸赞收下。”
曲鹤鸣道:“我夸人损人都是真心实意,你也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二爷出征,子通竟没能一道上路?”
“二爷让我留下来组织招募兵勇,顺带看着你,省得你又欺负李管家老实,眼珠子一转就给人下了套。”他待她,恍然间生出无穷尽的熟悉感,越接触,越是心有感念,仿佛这一生曾在某年某月某一段苍茫岁月里,与其深交,而今不过再次重逢,却又相距甚远。
云意不怒反笑,略略偏了头问他,“原来我这样厉害?真是要与我自己说一句失敬失敬。”面如桃花声如铃,少女的娇俏尽藏其中。
曲鹤鸣楞得像块木头,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刻意转了话题,“你这字,世间少有,何况是女儿家练出来,若非亲眼所见,我定是不能信的。”
“瞧不起女人?”
“岂敢岂敢,不过是惊叹。”
他这一日尚算正常,没能见缝插针的拿话刺人。云意原不过闲着无聊与他多说几句,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书画造诣上,两人都喜徽宗,一来一往,一言一语的不知不觉便聊到太阳落山。
曲鹤鸣意犹未尽,握紧了拳头,兴致盎然,还要与她再讨教几句。让她一句话打了岔,听她感叹,“我从前也写过一帖,让冯宝拿去找个了厉害人物,作假成了百年旧物,拿到父皇跟前,竟连内阁诸位都分不清真假。”
曲鹤鸣拍手,快意道:“你这功夫藏着掖着岂不浪费?倒不如现下也做一帖,让西北的官老爷们开开眼。你这假的现世了,弄不好就能有真迹的消息。”
“这主意不错,你可有相熟的师傅能做这事儿?”云意也来了兴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得曲鹤鸣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拍拍胸脯保证,“你放心,西北这块地儿就没我办不成的事情。”
她眼底流露出情不自禁的赞赏,点点头,藏着笑说:“没想到二狗哥还有几分本事。”
“什么二狗子,你给我安这么个名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怎么算账啊?我可没银子。”她搁下笔来笑盈盈望向他,一对酒窝里藏了蜜,光看一眼就能甜得心儿颤,曲鹤鸣顶不住,故作镇定地向四处张望。
“总之……总之这事儿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城里就能为这张字帖炸开锅,到时候引来了真迹,给你看上一眼就是。”
云意笑,“那就先谢过二狗哥啦。”
他走时匆忙,仿佛身后有恶狗穷追,逃脱不得。
留云意坐在窗下,再提笔抄上一段《楞伽经》,这一回换成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与徽宗笔墨自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