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伯听得脚步声,抬眼看去。
女子穿着天青色上衫,玄色综裙,身姿宛若挺拔的青竹,容颜皎洁如月光下的玉兰。细看之下,见她不施脂粉,眼角有两道细细的纹路,鬓角夹杂着霜雪。一看便是经历风雨到了如今,可她意态从容,眼神澄澈清明。
寻常女子害怕的岁月的痕迹,她不加以掩饰,本色示人,反倒更添风韵,愈发惑人。
这女子美,怎样都美,岁月是这般眷顾她。
“寒伊……”他喃喃地唤出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他很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我是姜氏。”姜氏语调冷淡地纠正她,随后摆手遣了下人,定定地看着他,“我用全部妆奁作为交换,要你好生抚养洛扬,而你是怎么做的?”
“我有我的不得已。”顺昌伯敛起起伏的心绪,迅速转动脑筋,“你那时去意已绝,我只得成全。但我在朝为官,政务缠身,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照顾洛扬?幼女不能没有人照顾,兰婷的生母本是贵妾,又生下了男丁,我当然要将她抬为正室,让她悉心照料儿女。内宅的事我无暇兼顾,不可能时时督促,但不管怎样,洛扬是不是平平安安长大了?”
“兰婷的生母,你说的是齐姨娘。”姜氏讽刺地笑,“将她抬了正室,是你能做得出的事。洛扬算是平平安安长大了,可也只是长大了。到最后,你居然要将她许配给武安侯世子——对了,章兰婷嫁过去之后,过得还好么?到此刻,你还承认那是一桩良缘么?”
“……”顺昌伯哽了哽,反声诘问,“你是该责问我,可是你呢?这些年你又做过什么?你可曾回来看望过洛扬哪怕一次?”
“我知道,这一点我无从辩解,十多年,我不曾有一日尽过为人|母的本分。但是章远东,你应该因为我的不尽责,便冷落苛刻洛扬多年么?”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顺昌伯呼出一口气,凝视着她,“你这次回来,不会再离开了吧?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可曾又嫁给旁人?”
“我任何事都与你无关。”姜氏挑眉,“你我之间,能够谈论的,只有洛扬。”
“是是是。”顺昌伯冷笑连连,“那就只谈洛扬。洛扬在我膝下过得不如意,私自逃出了家门,还和沈家那孩子算计了兰婷,让兰婷名节受损,嫁入武安侯府的时候,抬不起头来,甚至于,双亲都不能为她张罗婚事,不能送她离开娘家。你只有洛扬一个女儿,我却是有三个孩子。洛扬不如意,兰婷又何曾如意过?这一切到底因谁而起?你没资格指责我。”
“自然是因我而起。”姜氏语气越来越平静,“我瞎了眼,嫁了一个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龌龊懦弱的人,轻信了那个人的海誓山盟。生下了女儿,又不能长久留在她身边,害得她常年被一个小妾施尽手段冷落禁锢,被那男子嫌弃。都是我错,我明白,比谁都明白。”
顺昌伯的情绪却是越来越激动,语声都拔高了几分,“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给别人,眼中一丝瑕疵都容不得!官宦之家,本就是要百般周旋的环境,你肯么?”
“百般周旋,是不是包括我一进门你就纳妾?是不是包括洛扬出生几个月之后,便有了庶妹?”不说当年的事是不行了,那就说说,姜氏冷声道,“又是不是包括,我要替你出面,去跟重臣的内眷摇尾乞怜?你一再如此,不能如愿便数落我的不是?”
“又是谁害得我成婚之后屡屡受挫的?!”
“说这话可就真不要脸了。”姜氏满眼鄙夷,“是我拿刀逼着你与我成亲的?难道我不曾提醒你,成婚之后必会遭到齐家的刁难?你那时是怎么说的?现在我清楚,你有百千种丑恶之极的嘴脸,当时却太傻,竟信了你的允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谁要我陪着齐姨娘回娘家的?那是人能办得出的事儿?别的我都可以忽略,只这件事,你让我恶心一辈子。”
“什么叫能屈能伸你都不明白?!”
“叫别人能屈能伸,自己却只会躲在家里等着好消息,去爬小妾的床让她有了喜脉,便是你能屈能伸做给齐家看的功夫。”姜氏笑了笑,“你要不是这样一个叫人不耻的货色,我怎么能懊悔至今?”
顺昌伯面色涨得通红,只得转移话题,“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可我再不堪,也知道要将女儿放在身边,命人照看着。可你呢?你连女儿都能抛下,一走十多年,谁知到你这些年到底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氏深深吸进一口气,轻声道:“我无需向你交待。再者,你该记得,和离之前,我求过你的,我要你陪我回家乡,你是怎么说的?”
“……”顺昌伯终于被问住,说不出话了。
那一年,姜氏无从忍受他了,起先是要他休妻。
随后周旋很久,他知道是再也留不住这女子了,只好说可以,我们和离。
到底是让他第一个倾心爱慕至深的女子,去官府办和离的文书之前,他仍是犹豫,求过她几次,不离开,从头开始。
她那时必是遇到了大事,每日心神不宁,一次反过头来求他,问他肯不肯陪她回家乡,她要去救人。
他看到了一线希望,连忙询问她的家乡距京城有多远,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她便细细地说了,告诉他,需要一些年轻力壮的护卫随行,路程很漫长很辛苦,便是顺利,来回怕是需要一年光景。
她甚至给他下跪了,她说章远东,只要你能帮我这一次,便是不亲自随行,帮我准备好一切,我会一世感激你。你若是能等我回来,我会用余生报答你,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便是要我下跪去求齐家不再刁难你,便是让我每日服侍齐姨娘,我也甘愿。
他就又仔细地询问了一番。
后来……后来他自然是沉默不语,没有答应,连她到底遇到了怎样的事都没问。
他得承认,自己一直都只是个最看重利益的人。栽进感情里的时候,冲动至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因为那时如同置身仙境,远离了是非。
可是回到最现实最残酷的俗世之中,他便事事以利益为重。
和离之前的争执、怨怼、相互憎恶,使得他已不能再为她付出太多。
若是成全她,便要斥巨资准备,要不少精良的人手随之往返。是,钱财都是她的,她可以不惜代价,但是他不能——尤其是在她同意用全部嫁妆换取他好生照看女儿的前提之下。
她若是中途出了岔子,他该怎么办?她若是食言,回来后依然决意和离,又该怎么办?
与其成全她,他更愿意成全自己,让章府的情形更好一些。
她见这情形,并没冷嘲热讽,平静地说那就还按照之前商议好的来行事。只一点,要善待洛扬。我回来之后,若是见她受苦,会不择手段地报复你。
他答应了,说怎么会,爹娘不是也都跟你亲口允诺了?便是我不尽心,还有他们两位老人家替洛扬做主呢。
到底,她走了。
齐姨娘,不,是现在的大夫人有意无意地跟他说过一些话,都是姜氏不信任他、贬低他的事。日积月累的,他就恨上了姜氏。
没几年,父母先后病故,没人再耳提面命地要他关心洛扬一些,再有兰婷、文照承欢膝下,对洛扬的心思也就淡了。
他以为姜氏不会再回来。或者也可以说,有些时候,他不希望并且害怕她回来。
可是到了眼下,她回来了,终究还是回来了。
顺昌伯满脸通红,说不出话的间隙,有丫鬟快步走来,对姜氏低语两句。
姜氏吩咐道:“那就让她进来,我也瞧瞧她。”
顺昌伯隐隐听到了章兰婷的语声,转头望去。
章兰婷缓步走来,到了近前,分别给姜氏和顺昌伯行礼。
顺昌伯蹙眉,“你怎么来了?”
章兰婷笑道:“赶得巧了,我回娘家的路上,遇到了您乘坐的马车,问了两句,便跟过来了。到底也该来请个安不是么?”
姜氏却是有些困惑地审视着章兰婷,“你是——”
“我是兰婷啊。”章兰婷笑着回话,“章府二小姐,眼下是武安侯世子夫人。”
姜氏笑出来,“不说还真是看不出。你不是比洛扬小几个月么?现在看起来,却活脱脱是双十年华的小妇人。”
“……”章兰婷低下头去,借此掩饰情绪,下拉的唇角却泄露了愤怒的情绪。缓了片刻她才又绽出笑容,“怎么站在院子里说话呢?又不是外人。”
“早已是不相干的人,我没必要以礼相待。”姜氏和声道,“你要是担心顺昌伯出闪失,此刻便将他带走;你要是有话要说,不妨直言。”
章兰婷环顾院落,见下人都避了出去,心内稍安,“您是与我大姐一道回来的吧?”
“你大姐?”姜氏轻笑,“指的是洛扬么?她与章家再无瓜葛。”
“……话可不是这么说。”章兰婷抬眼凝视着姜氏,“这不是您能做主的,我双亲可没说过将她扫地出门的话。怎么,你是不是想让章府用八抬大轿迎她回府?也可以……”
“罢了,你别做无用功了。”姜氏语气转冷,“我与女儿已然团聚,日后我是绝不肯再让狼心狗肺的人抚养她了。再有,你现在不是武安侯府的大奶奶么?凭什么为娘家做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帮衬可以,胡乱做主便是僭越,这么久还没明白这道理?”
那一句武安侯府的大奶奶,正好戳中了章兰婷的痛处,她险些为此冷脸。的确,在宋府,所有的人只肯唤她一声大奶奶,还动辄将她的容貌品行与之前的两个入土的人比较……但她不是来吵架的,深吸进一口气,道出初衷:“多谢您教诲,但是,我今日所说的话,我双亲早已知情,他们不好意思说出,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姜氏听云荞细说过章兰婷的为人,知道这女孩子可能比她父母还歹毒,眼下必是又有了什么主意,应该听听,由此道:“果真如此的话,你就说来听听。”
“我是晚辈,可是对于长辈之间的纠葛,这些年也听了不少。您当初愿意将全部嫁妆交给章家,为的是让你的女儿能够过得安稳。为何如此?你的女儿,也是我爹爹的亲骨肉,要是没有见不得人的短处,您不会也不需要如此。”章兰婷看住姜氏,“她右手有什么蹊跷,外人不清楚,章府的人却没有不知情的。有的人兴许会不计较,例如当朝少傅,可是别人呢?不说百姓,便是我和文照,这些年都一直忌讳,怕被她害得不得安生。”
姜氏来回踱着步子,“说要紧的。”
“好,您爽快,我也不啰嗦。”
章兰婷不为所动,只看着姜氏,“我爹爹畏于强权,将手里全部产业都交给了章洛扬。是,您可以认为产业本就该给你的女儿,我不否认。但是,眼下我双亲手中拮据,难以度日,我希望您吩咐章洛扬,将半数产业交还给我父亲。您若不肯成全我这份孝心,来日就别怪我将你女儿的事情宣扬的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