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行,”江慎憋了半天又憋出四个字:“……路上小心。”
钱国栋住在三环附近的一处中高档小区,小区里环境很好,有桥有水绿树成荫,还带着一个长条形面积挺大的小公园。
江封把车开进小区里的树荫底下停稳,钱国栋下了车,并没有支开拐杖,指着不远处的小公园道:“陪我进去坐一会儿?”
江封点头,跟在钱国栋后面往公园里走。眼下正值晚秋,h市偏南,桂花菊花依旧开得浓烈,银杏树金黄的叶子洒了一地,各种颜色汇聚在一起十分好看。
钱国栋沿着鹅暖石小道往公园深处走,速度不快,江封仔细看了两眼,除了稍微有些停顿凝滞,步伐瞧上去和正常人并无二样。
两人在一座亭子里坐了下来。钱国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支递给江封,江封本来不打算抽,想了想又接过来,捏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
钱国栋按下打火机点着他的,又收回来点着自己的,深深吸了一口,仰头吐出一口烟雾:“你跟你爸,还这么不冷不淡处着?”
江封也抽了一口,默了默没出声,等散尽时才道:“您就不恨他吗。当年要不是他当了逃兵,或许您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钱国栋笑了笑,左手捏着烟,右手将两条腿搬直,拽起一截裤脚,露出两根金属材质的假肢。指关节倒扣往上敲了敲:“变成什么样?这样儿?”
江封紧盯着那两根金属,瞳孔微微收缩。钱国栋在抵御虫族的百慕大战争中身受重伤,双腿高位截肢。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只有亲眼目睹才更能体会那场战争的残酷。
“看着有些吓人,其实也还好。”钱国栋放下裤脚,叼着烟又吸了一口:“这两条腿的设计都是目前国内最顶级的,只要习惯了其实跟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不影响生活。而且马上又要换腿了,”
他捏着烟,转身往亭子外的花坛里抖了抖烟灰:“你爸这段时间一直在开会,忙得就是这个事,要给所有战争里受伤截肢的老兵重新换一套设备,据说是军部那边刚研发出来的,能连接神经,直接用脑子就能控制,外形也是仿真的,反正用起来就跟真手真脚一个样,到时候换好了我让你瞧瞧。”
江封又不说话了。
钱国栋也不在意,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新设备费钱着呢,伤残老兵那么多,能从资金规划委员会手里抠出这么一大笔开支,你爸可是花了一番苦功夫,上下奔走四处动用关系,这两个月估计连囫囵觉也没睡过一个。”
吐了一口烟雾,又道:“咱们国家的伤残老兵待遇,在整个联邦地球那是最好的,给车给房,终身医疗免费,买个车票坐个飞机都有优先权,每个月还有一笔不少的抚恤金。比如我这套房子,地段好环境佳,市价最起码也得八百万以上。我虽然不能干重活,但平时在家陪着你婶子和妞妞,没事看看书组织几场聚会,联合老战友去军营里给新兵上上课,我跟你讲,一般的中产阶级也没我这么舒坦快活。”
江封闷闷道:“这是您应得的。”保家卫国浴血奋战的战争英雄,国家再怎么优待也不为过。
钱国栋笑:“是,是我应得的。可联邦地球上跟我相似的老兵那么多,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这种应得的待遇。咱们国家在善待老兵这块儿之所以做得这么好,你爸最起码有一半功劳。你别看我,我又不可能坐在这专门跟你编瞎话,你在体制里头消息应该比我灵通多了,四处打听打听,像你爸这种省部级干部,哪个不是想方设法把业绩做漂亮点继续往上爬,也就你爸一门心思扑在完善老兵待遇章程上,整天带着提案书跟资划委死磕。伤残老兵都是弱势群体,没权没势,群众把日子过好了也不愿意再通过我们回顾当年遗留下来的伤痛,讲白了,他这种行为作为一个政客,那就属于典型的吃力不讨好。”
这回江封沉默的时间长了点。捏着滤嘴送到嘴边吸了口狠的,火星透过烟灰明明灭灭。
“他是心里有愧,”江封道,“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好受点。可逃兵就是逃兵,一辈子也洗刷不掉。”这污名生在江慎身上,更扣在每一个江家人头顶。
钱国栋叹了口气,看着江封的眼睛:“你见过虫族吗?知道虫族长什么样子吗?”
“……视频里见过。”
身形巨大,成年虫族足有四米多高,八条节肢上长满坚硬锐利的倒刺,尤其是两只前鳌,阳光下会反射出类似金属的光泽,能轻而易举地剪断普通步.枪枪管,足有浴盆大小的虫嘴里更是长满密密麻麻刀片一样的牙齿。
钱国栋抽了口烟,摇摇头:“视频没用。视频不会告诉你,站在小腿比你整个人还高的生物面前是怎样一种压力;视频不会告诉你,战场上炮.弹的硝烟、敌人的黏液、同类的鲜血混在一起是什么味道;视频更不会告诉你,虫族的甲壳有多硬,速度有多快,节肢上的倒刺戳进骨头里嘶啦扯下一整片皮肉是什么感觉。”
钱国栋闭起了眼睛,手掌微微发颤,似乎努力想从某种回忆当中挣脱出来。半晌过后重新睁开眼睛看着江封:“当年我所在的华北’军’区第五分区海军陆战队里,所有人都亲眼在战场上见过虫族,包括你父亲。
我不知道老江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原先不是队伍里的班长,只是副班长,我们班长在一场战斗中牺牲了,就死在我跟你爸眼前,我们亲眼看见一只虫族用前鳌把班长捞起来,扔进嘴里嚼了两口咬掉上半身,然后两只前鳌拽着脚一扯,把下半身也扯成两半,内脏和鲜血洒得到处都是,滚烫的还带着热气。”
“封封,”钱国栋的眼睛忽然涌出一股无以言表的痛苦和凝重,一字一顿道:“有些事情不是亲身经历,你永远都想象不到它的恐怖之处。”
亭子里沉默许久。钱国栋一支烟抽完了,将烟头碾灭收进口袋里,又点了一支。烟盒递给江封,他摆摆手没接:“我够了。”
“你问我恨不恨你爸当了逃兵,”钱国栋缓缓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老实说,这两条腿刚被锯掉躺在病床上那会儿,我恨过。不过那时候我谁都恨,天底下但凡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在我眼里头全是仇人,也就你婶子能忍得了我,天天衣不解带的照顾,被我骂得狠了就背地里一个人躲着偷偷哭。大概花了两年多的功夫,才算彻底接受自己以后是个残废的事实。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恨你爸了。”
亭子外头有同一个小区的熟人走过,抬手跟钱国栋打招呼:“钱哥,您也出来散步呢。”
钱国栋笑着招呼回去:“对,这儿风景好,坐着跟孩子聊聊天。”
等人走后继续对江封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私下里幻想过,假如我是你爸,我有那样一位身居高位的父亲,有那么深厚的家庭背景,我会不会依靠这份背景做出和你爸一样的选择。”
“答案是会。只要能离开那个到处都是死亡和惨叫、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性,那时候的我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坦诚这样的隐秘似乎需要不少勇气,亭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半晌后钱国栋抖了抖烟灰,“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怪你爸,不光光因为他当了逃兵,还因为他这个选择间接性的害了你母亲。我认识云繁,她那会儿在后勤部的医疗组当医生,待人温和长得又好看,是我们军区所有毛头小子的梦中情人。当然了,谁都知道她跟你爸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母亲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出色的女性,善良,忠贞,坚韧,爱国,似乎所有好的形容词都能往她身上放,但没人想到她性子会那么烈,知道老江申请免战之后,生下你第二个月就跑去了百慕大战场前线。
我没想到,你爸更没想到,他写过信打过电话,云繁一律不看不接,也上过战场想把云繁换回去,云繁连面也没让他见到。再有云繁消息的时候,就是她被虫族注入了神经毒素,一路碾转送回了军部的疗养院里。”
江封低着头,双手紧攥成拳。
钱国栋看着他:“我知道你恨你爸,恨他的懦弱让江家背负骂名,更恨他将你母亲害成如今这幅样子。但是封封,说句你不一定爱听的话,你外公外婆去世早,你爸跟你妈从四五岁就生活在一起,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两之间的感情,比你对你母亲的感情绝对只多不少。因为自己的退缩软弱导致妻儿受苦,你猜你爸心里是什么感受?
这些年,他每个星期雷打不动一定要去两次疗养院,前些年你妈还能跟人说话的时候他不敢靠近,就躲在门口偷偷守着,后来你妈选择保持昏迷状态,我陪着他一起去过一次,他坐在你妈床边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一说就是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