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姨娘这番又要跟着颜连章往任上去,明漪却不能跟去,自打出了娘胎,她还没离开过苏姨娘身边,撒娇作痴要跟着一道。
苏姨娘也不舍得女儿,可跟到穗州,为番功夫就是白用了,梅氏开得口,纪氏果然把她送到学里去了,跟那些个二三品大员的女儿一道读书,好容易读了两个月,这要走还到哪里寻那样好的西席。
明沅去的时候,苏姨娘正在哄她:“学里这样好,你不留下来,三年一过这些个伙伴俱都生疏了,那地儿又暑热又多蛇虫,去了作甚!”
明漪趴在床上发脾气:“我就愿意跟着姨娘的,再暑热又不是没冰,我就要一道去。”若是苏姨娘跟纪氏不应她,她就去求颜连章,几个女儿里头,就只明漪跟他最亲近了。
苏姨娘旁的还好,听见这一句伸手打她一下:“你敢!打量我不知道你肚里那点小心思呢,看看我饶不饶你!”跟着又劝她:“这船舟上的苦楚你又不是不知,再过个三年你都要到年纪了,太太留下你,实是为着你好。”
多带出去见见那些个夫人们,若是彼此有意的,也好结下亲事来,要是再晚三年,好的都订了亲,苏姨娘再不成想,这个女儿的婚事还能比明沅更好,人不定比纪舜英出挑的,可家世却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越是好越是有隐忧,明漪的性子不如明沅沉净,嫁进高门去,可不得好好的再学上几年规矩,想着就叹口气:“娘也舍不得你,可你留下来,前程更好。”
明沅这番家来办了十八盆花,给苏姨娘也带了两盆,婆子把西府海棠盆儿搬到窗下,她进来一看便笑:“这是怎么了,怎么使起性子来了?”
苏姨娘立时笑起来,把桌上的小珠樱桃端了给她,又剥起枇杷来,摆到小碟儿里头递给明漪:“哭的似只花脸猫儿,赶紧问问你姐姐,我说的可对?”
明沅听得几句笑了,丫头端了桑椹蜜汁儿上来,她饮得一口道:“姨娘说的很是,这是为着你好呢,你非跟着,可不辜负了太太的一片心?”明漪整十岁了,这个年纪都有已经定下亲事的,颜连章这回升到市舶司司正,再往上就是盐课提举,意气奋发,等着三年一过,只有往上的,明漪的婚事在京里才能更上一层楼。
明漪红着眼眶,直往苏姨娘身上挨:“我就不,就要跟着姨娘一道。”一面还呜咽呢,一面捏了个蜜枣子小口啃起来,她自家也知再闹都无用,人是必得留下的。
明沅还担心起苏姨娘来,她的年纪却也不轻了,她又不是正头夫人,到了那儿定有新进门的,得亏着颜连章不是个耽于美色的,江州带回来的那个,到现在也还是个通房丫头,因着有一份情宜,苏姨娘还常常接济她,她自家还叹,早知道那时候就跟着那些个一道出去了。
苏姨娘拍拍女儿的手:“你要去那地儿,可得先把药材备齐了,总归是走水路再换陆路,你身边可得跟着人,那头是乱过的,碰上流民可了不得。”
“我省得,五姐夫派了人来接的,路上也是官船,只万事小心就是了。”那些逃了的叛军一半儿成了山盗水匪,蜀地一直都在剿匪,明洛来信便道,叫他们在进山的山口等着,叫陆允武派了兵丁去接。
苏姨娘笑了:“倒要好好谢谢她,带些金陵的土产过去,你们也有两年没见了,她那儿子也该会走了。”心里头庆幸得亏是明洛在,她们俩一向玩得到一处去,在一道也有人好帮衬。
说了没几句,就又要开箱子使钱,明沅一把按了她的手:“姨娘这是作甚,可不能再拿了,成亲的时候那些,我还一直留着呢。”暗地里这两千两银子,她一直没动,就怕外放出去有要用钱的地方。
苏姨娘硬是要给:“得啦,我这钱来得容易,往后就更容易了。”颜连章捞钱是一把好手,明沅猜测着皇帝未必不知,把这差事交给他,就是叫他发笔财的。
推让不过,收了一千两,苏姨娘还皱眉头:“拿太太的是拿,我的就不是银子了。”知道女儿给她留,想张口又咽了下去,纪氏也是挑了她叫她发财的,她这点私房纪氏心里头有数,两个女人有了默契,这银子她拿的半点儿也不心虚。
见过了苏姨娘,那头张姨娘又请,她零零总总理了两三只箱子出来:“原要寄过去总不方便,既是六姑娘要去,替我把这些个给她带着去。”张姨娘少了女儿,显见得老了起来,抱了只巴儿狗养着,这会儿正趴在她身上,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毛:“要能回来,把孩子抱回来。”
明洛随信寄了五百两银子来,明沅给了张姨娘,她只不肯要:“我身上哪有要用钱的,她是当家太太,手上不能少了银子,我再不能收的,叫她安心过她的日子就成了。”
明洛来的信也是必要张姨娘下的,明沅知道明洛一片孝心,按了张姨娘的手:“姨娘拿着罢,她隔得这样远,心里也记挂着姨娘,我若真了带了三只箱子去,银票却没留下,还不定怎么吃她的埋怨,这些个姨娘替五姐姐办些东西也是成的。”
张姨娘这回倒是肯了,思想了半日女儿还缺什么,到明沅出发前,又添了两只箱子来,里头却是些苏缎头面,都是京中时兴的式样,明洛爱吃爱穿,隔得这样远,张姨娘还替她操心,明沅一看俱是艳色的缎子,倒笑一回,张姨娘这是还把女儿当小姑娘看呢。
上船那一日,连明芃都下了山来,进不得颜家门,叫了一乘小轿,就在渡口等着,还是九红眼睛尖,一眼扫到了碧舸,再看就看见隔得不远处跟着梅季明,明沅请了她到船上来,梅季明也跟了上来,他知道明芃的心思,就怕她跟着上船就此离开,明芃也确有一刻是这么想的,可还是同明沅话别了,牵了她的手念念道:“我必是要去的,你可等着我。”
到她这儿就是劝君更进一杯酒了,就在街边的脚店买了一瓯柳叶飞青,明芃举了杯子道:“原要折枝柳,这下倒省了,我先敬你。”一口饮尽了,到要开船,她这才下得船去,梅季明松一口气,竟全换了个个,怕她走了,怕她不见。
离得港口,这才张帆,明沅望着越来越远的桃花渡,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明芃还立在岸边,一身青衣,带着帏帽儿,隔得远了还能见着风吹动帽纱,她往前两步,冲明沅挥一挥手,哪知道一别之后,过了十年方才相见。
☆、第363章 小葱炒面条鱼
阳春三月,花绽新红,柳垂金线,夹岸一树树的桃李,离得河岸近些还能见着野鸭子栖在垂杨丛里,一双双挨着相互梳毛,一有人靠近就游得远了。
明沅坐在船舱里看了,忽的笑起来,到忆起旧年几个姐妹俱在闺,连着梅季明也在,大伙儿掣签得花灯的旧事来了。
小花厅里挤挤挨挨,大罗汉床上坐满了姐妹,割了獐子腿儿烤肉吃,起了三排灯架,一溜儿十八盏,关刀方胜梅花凤凰,此时思想起来,大姐姐抽着扶摇直上青云宫,她抽着的却是泉沙软卧鸳鸯暖,俱都合了意头。
纪舜英见她出神,走过来扶了她的肩,往外头一张望,见着一对对儿的野鸭子,笑道:“可是想吃鸭肉春饼了?今儿这渡头小,也只些脚店瓦肆,等过些日子到城镇,再办一桌鸭子宴来。”
明沅含笑嗔他一眼:“我就为着吃不成?”往后一挨,轻轻吐一口气:“不过看见这对野鸭子,倒想着些旧事来。”
纪舜英发笑,伸手搔了搔她的腰窝:“你才多大,能有甚个旧事。”明沅把她抽着鸳鸯灯的事儿告诉纪舜英,指一指外头的彩毛鸭子:“可不是泉沙软卧,原是应在这上头了。”
纪舜英胳膊把她圈起来,头挨在她肩窝里,往她耳朵眼里吹了口气,痒得明沅一缩头,整个人虾子似的弓起来,他嘴唇贴着耳垂顺着白腻腻的颈子往下:“等会儿叫你知道甚个是鸳鸯暖。”
被里头一翻起浪来,正是靠岸涨潮不住摇晃,这番得趣又与旁的不同,纪舜英自说了业精为勤,果然日日耕耘不缀,明沅叫他一碰先自软了,由着他摆弄起来。
先还想着花灯会,跟着两只手搂着纪舜英的脖子,随着他动个不住,又听见他说:“今岁混过去了,明岁给你再扎一个鸳鸯灯来。”
出了金陵便一直行船,到得山城再换车马往蓉城去,船中无事,读书写字画画,几天也就厌了,风浪来时,连针线都不可作,实无可玩的,便把叶子戏打双陆都翻出来玩一回。
明沅自来不精此道,年节里也有开赌局的,嫁作人妇更是少不了这些交际,明洛来信还道蓉城最爱的就是摸上两圈牌,明沅来了头一样要学的就是打牌,官夫人的交际在金陵是花会诗会,到这儿一半是在牌桌上的。
明洛原来就是个话篓子,写了信来更是好几大张,全没章法,倒跟闲话似的,絮叨叨想着哪儿就写到哪儿,一时又说些任上的趣事,一时又说些夫人间的秘语。
人还没到成都府,明沅已经把任上的人摸了个七七八八,在纸笺上列了张单子出来,这一任的知府也是新来乍到,底下的同知通判却有留任的,只一位跟纪舜英一般新上任。
既要备礼便把喜好打听清楚,后头交际是女人的事儿,前头也一样不可少,架子端得太高,界时放不下来才真的耽误事体,明沅心里明白,纪舜英是真的想做些实事的。
他那两箱子书俱都理了出来,船上要走上三旬,明沅给他单理了一间舱房,给他作书房用,青松绿竹一个前后跑腿,一个还当书僮,只他做了两日,活计就叫明沅接了去。
明沅裁了一张张小签,按着红黄绿来分,红的是水利,黄的是治农,绿的就是教化,余下那些个清军巡捕屯田自有武官来打理,陆允武要升就要升到宣同知,管的就是这些个。
纪舜英在舫房里用苦功,到了地方还预备着拿府志出来看过,明沅跟着他一道看图纸,人没到成都府,东南西北四城倒都摸清楚了,明洛替她们办宅子的锦官街离得蜀王府不过三四条街。
去了成都府,顶要紧的是去了得些拜蜀王,蜀王年幼受封,却活的长寿,他的封地,且还不是先帝给他的,是再往上数两任的皇帝封给他的,蜀地起乱的时候他早早躲了出去,因着年纪辈份在,先帝也无法治他的罪。
蜀王还上了表说要往京中去请罪,又说负于父亲所托,哭的涕泪横流,先帝知道他要进京来告罪,赶紧下了安抚的折子,只说流民匪类有罪,却不能怪他,这位叔祖父安心在王府中养身。
这么一尊大佛,就跟供在寺庙里的佛像似的,进了他的地界先给他上三柱香,功德到了,才能安心当官儿。
明洛信里,连着这位蜀王家里几个小老婆都打听出来了,蜀王年纪已经八十有三,最小的姨太太却只有十六岁,旧年才刚纳回家的,如今最得宠爱的一个。
明沅见着那张单子嗔目结舌,成都府上了五品的官儿且还没蜀王府里头人多,蜀王儿子都死了好几个了,偏他还活得好好的,还能纳新人,最小的那个儿子,今年才刚过十岁生辰。
明沅来的时候就备下了大礼,蜀王世子两年前死在叛军刀下,如今世子之位还未定,余下那几个儿子,原来不过领一份俸禄混吃等死,勤快的还能寻个由头捞些银子,那不愿劳动的,总归也有钱粮好领,如今这么个位子摆在眼前,年长的且不论,自认该是自家的,年小的越发往跟前献殷勤去。
明洛来信里头还说了陆允武的猜测,说是纪舜英这回来,只怕非得搅进去不可,她自家且道,见天的府里就来往着王府里的夫人太太,拐着弯的要拉了陆允武,千户倒不算得什么大官,要紧的是陆允武是从龙有功的。
这会儿又来了个纪舜英,可不得争疯了,明洛信里都笑,笑说往后可不是她一个人躲这些个王公贵胄了。
明沅捡这些信里要紧的告诉了纪舜英,叫他心里先有个底,纪舜英满心都扑在农事上,到了地方也该开始农耕了,芒种怕是赶不上了,可这水利图却还得跟着跑一回。
听见明沅说便笑:“圣上心里都有底,蜀地他既来过,便跟明镜一般,捧哪个都讨不了好,干脆万事不沾身。”
想的哪有做的这般容易,陆允武还能说是武人不问文政,纪舜英却是再逃不脱的,他是正经科考出来的魁经,平白从从七升到正五,哪个不知是因着跟圣人连襟,那一府里不论真傻假傻,都不会平白放了他过门。
总归要拜会的,这礼字就先不能叫人挑出错来,后头的日子倒不得闲了,纪舜英研究农时农事,她就列礼单子,金银珠钗缎子也就罢了,再有名人字画,骨董玩物,真论起来,他们且还没这许多家底。
船上日子转瞬过去,下了船换车马,明沅这才觉出坐船得好了,晃虽晃着些,可比在山石道上颠簸好过许多,官道上还好受些,到得官驿上歇一夜,总有热水热饭可以用,可越往蜀地,官道越是难走,叛军毁了些,人力物力不及道是平了,驿站却不比原来,几个丫头挤一个屋子,这才知道船上真是好日子了。
好容易烧得一桶热水,几个人且不够分的,采菽几个哪里吃过这苦头,两块薄板就是床,床帐被子一股湿气,闻着就有一股子霉味儿,汤菜饭食也不过刚能裹肚,一碗小葱炒面条鱼,看着片片雪白点缀颗颗葱绿,竟也算得美味。
驿站小吏过来告罪,纪舜英只挥一挥手,却把这个记在心里,便是上官来时,也要用得着驿站,总该像个样子才是。
木头梯子踩着吱吱响,夜里恨不得和衣而卧室,床上铺了两层油布,这才刚铺了床褥上去,还怕床一摇,顶上就落灰。
可这地方却是修在山上,打开窗子,夜里就隐隐见着山下灯火,零星几点,叫层层绿幛掩过,再往远处,便是深绿浅绿的绿海了。
进门的时候就问过,盗匪再悍,也不敢打驿站的主意,纪舜英还是派了人轮番守着,还有自京里请的镖师看镖,再看他是个官儿,这地界再没人敢打官员的主意,就怕大军一来,连山都叫荡平了。
明沅夜里睡不着,山里湿气重,自家带来的被子,铺开来到夜里就觉得湿乎乎的,她躺了会儿披衣坐起来,身子才动,纪舜英便醒了,带她推了窗户,轻笑一声伸得手出去:“那儿是山城,我们路过,过了这座山,再走上三日,就是蓉城了。”
知道她累,坐车跟骑马一般,山道上皆是难行,只山峡之中窄舟难行,碰着礁石便是粉身碎骨,这才转走山道,伸手替她在腰上肩上按上两把,握了她的手比着往外,做个摘星状:“此处才是手可摘星辰呢。”
两个看了半夜星光,后半夜倒睡得实了,反是几个丫头不曾好睡,上了车路上颠得慌,竟还能头靠着车壁睡熟过去,等到下山时,还没出山道,就叫人给拦住了,为首的先喝一声:“前方可是纪老爷的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