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舸看着明沅带了许多东西来,就知道是要小住两日,把屋子理出来,带了丫头去安置东西,明沅少有这样安闲的时候,抬头看着一整片云从天上滑过去。
这些日子天气晴好,屋里还晒着几张画,跟没串起来的柿子栗子串在一起,明沅看看这小院,再看看明芃画的那些画,心里明白她是再不会嫁给梅季明的。
明沅心里有一刻的犹豫,若不是她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明芃此时知道梅季明未死,会不会欣喜?会不会高高兴兴下山,高高兴兴嫁人?
也可能,她早早就叫梅氏远嫁了出去,挑个小官人家,或是商户人家,好好一颗明珠就这么投到了灰堆里。
明沅指了地上铺着的稻草席子问:“这是做什么的?”
碧舸听了就笑:“这是姑娘想着的,原在陇西也有山地,秋日里还好再收一茬,拿草席子盖着防冻伤。”十月的天了,地里全是大白萝卜,叫草席子盖住了,一掀开来就是一截截的白跟顶子上缨缨的绿。
明沅坐在这个院里,不由得不笑,嘴角含了笑意,把这一瓦一石都看一回,觉得这里满是活气,连她看了都觉得明芃过得好,尝过自由的味道了,还怎么肯回到笼子里。
她自忖做不到明芃这样,眼前有选择的时候,她总是选择相对好的那一条路,可明芃却是硬生生自己开了一条路出来。
梅氏摆在她眼前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是嫁给梅季明,二是嫁给旁的人,总归是要嫁出去的,或许能挑个依着她的,有皇后胞妹这个身份顶着,便是她喜好画画,也没甚个说头。
一个爱诗爱画的儿媳妇许还能忍得,一个爱诗爱画,爱山爱水,还要过这样日子的儿媳妇,哪一家肯娶?只怕就是公主,也挑不着合心意的。
明沅中午还用了一顿饭,青菜豆腐白萝卜,加上米饭,明沅竟也吃了一碗,碧舸便笑:“这柴是松木的,煮的茶也更香些。”
说着又点了清泉白石茶来,松子都是现成的,剥出来还能当点心吃,肥的很,白白的捏在手心里就出油,明沅吃茶配点心,还拿撒了一把米喂鸡,到风吹到身上又有些凉意了,这才等来了明芃。
明芃见着归也,先自笑起来,背篓一放就想过来拉她,见着她身上缎面斗蓬里头又是素面罗缎,赶紧先把手给擦了,干干净净的,这才坐下来陪着明沅吃茶。
明沅也是这个时候,头一回见着了拾得,拾得剃了个光头,这会儿已经有些冷了,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子,背后的背篓里放着捡来的松果,这是用来扔在炭里的,烧炭总有些味儿,加了这个倒好去去味道。
他哈得一口白气,拿眼儿看看明沅,又斜过去跟那只拉磨的驴子亲近起来,拿了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明沅看他一眼,就知道梅氏这样急着要把明芃架回去是为着甚,拾得虽然聋哑,可生的却好,俊俏的脸蛋加上高壮的身形,碧舸还道拾得师傅天天来,就是这天天来,才叫梅氏心惊。
夜里焖了栗子饭,明芃动的多,吃的也多,这两年竟还又长了身量,眼睛有神面带红晕,腿脚也有力道,拾得吃了满满一大碗的栗子饭,里头还加了红米松仁,配着素菜又吃一碗。
天一凉黑的就早,他走的时候,明芃还拿出个灯笼来,替他点上,给他照路,送到门边叮嘱一声:“明儿记着把灯笼带回来!”拾得又听不见,却心领神会的点了头,明沅这么看了会儿,连着采菽也都同她换一个眼色。
夜里睡觉的时候,明芃跟明沅睡一张床上,明芃铺开被子,被面竟是自家烧的,明沅伸手一摸,明芃便笑起来了:“你要是再早来些日子,后山有一处开满了红花,我原是摘回来当颜料的,那许多也做不出一管来,还是调了不染了被面。”
夜灯如豆,两个人穿着中衣缩在被窝里,明沅自小到大还没跟人这样亲近过,明芃在梅家时,却常跟姐妹们一个被窝,两个人严严实实盖好了,明芃问她:“你是专来看我?还是叫娘差遣来做说客的?”
彼此都知这秘密,明沅也不瞒她:“二姐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明芃挨过来搂了她:“你是不是过得很好?”光是看脸,就能知道她过得好:“跟锡州的水蜜桃似的,鲜灵灵红扑扑脆生生,我看着你,都觉得甜。”
明沅不知该怎么接,明芃就又道:“我过得也好,我自生下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具是安排好了的,连喜欢的人也都是别个挑好了,摆在眼前的,长到这样大,好歹要为自己作回主。”
明芃竟是真个靠着自己自立更生了,她趴在明沅肩上,细细告诉她,会画郑笔的少,因着两个佛院俱都画了郑笔,山下许多人要求了郑笔的菩萨画像去供着:“我的那些个,摆在大利银号里头,还赚着利钱呢。”
明沅再张不开这个口了,明芃凑得这样近,弯了眼儿笑看她,嫩竹一样的人,挨着她磨磨蹭蹭:“拾得一幅郑笔好卖出去千把两银子,我虽如今不成,往后难道就不成了?”
山风松涛扑面而来,吹开来窗扉,明沅披了衣裳去关窗,回来的时候,油灯照着她半开的领口,明芃见着明沅颈项里的红印子,伸着指头刮了一下:“这是怎么了,叫小虫咬了去?”
明沅面色透红,除了纪舜英还有哪个,他恨不得盖上一串儿梅花印,她拉一拉衣裳,明芃却想起来给她找紫草花的药膏,拿出来给她抹了,告诉她道:“这个夏日里开在水边,清晨过去一片紫雾,你很该来看看。”
明沅咬得唇儿,思量了半晌,依旧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梅氏可是双管齐下,可不是明芃不愿就罢手了的:“那,要是他回来找你呢?”
明芃才还满面是笑,听得这一句,抱了膝盖,袄子披在身上,乌发披在身后,两三缕垂下来盖住了耳朵,她笑一笑,伸手把头发顺到耳后去:“他若真来了,就招待他一盅茶,送他下山去。”
☆、第356章 桂橘酒
明沅在栖霞山上住足了三日,比原来说的还多加一日,她跟着明芃爬山,见识山中秋色,左面是栖霞寺,右面是栖霞书院,这山上还有一座小小道观,只香火不盛,里头却也有三四个道士,因着山泉好,酿得好酒,拿这酒往山下换米面盐糖。
明沅也不过在外头转一个圈,真要往密林里去,她也走不进去,栖霞山上处处有景,深秋红叶满山谷,一层层的红夹着黄,明芃自背篓里取了个小酒壶来,就摘了叶子当作酒器,喝桂酒橘酒,酸里带甜,糖水也似。
“要看紫雾,你来晚了,要喝好酒,你又来早了,只这一山红叶正当时。”明芃一向好酒量,她觉得淡的,明沅吃了倒面红起来。
拾得不喜欢外人,见有明沅跟那几个丫头婆子,他便没跟前,自去山上转悠去了,明沅还想问一问明芃的,可看这样子,也知这两个就真是画友,连酒友都还不算,拾得是不饮酒的。
明芃心知是离不开这山头的,下了山就要回家去,她吃得熏然,还叹一口气:“一座山就有这样景致,若不出去看看,倒是枉费此身了。”
她又还能往哪里去,梅氏就是她的茧,一座栖霞山让她住着已是不易,再想往外头去,梅氏又怎么肯,明沅缀一口酒:“二姐姐前脚走,后脚就要发海捕文书了。”
王土王臣,又能跑到哪儿去,明芃半眯了眼儿靠在大石头上,这地方她常坐的,就只这一面不生青苔,她如今想着梅季明,也只想那一本仙域志,若不是因着他,她也不会出这本书,往后若能去,必是要去的。
她纵是如今想起梅季明来,也依旧想着他好的地方,若不是他,也看不得那许多山水,小儿女的情思淡了,可那些同他一道做的事,想起来也还是乐的。
泛舟采莲夜色里躲在船舱偷浇酒吃,煮茶西山落梅瑛里笛音声声,这许多好处留在脑中,是怎么也抹不去的,梅季明淡了,那含露带珠的莲花,淙淙汩汩的山泉却留在心底,便是天各一方,也想着他安好。
明沅知道她心头想的,倒为着叹一回,同她看石窟卧佛,山间银杏,她总有许多话说,拾得要么就干脆不来,来了就跟在明芃身边,和尚跟红颜,先还觉得刺目,后头竟觉着得亏有拾得这么个画友,若不然,明芃且还不知道要怎么走出来呢。
拾得扶了明芃爬到大石头上,明芃踮了脚尖去看落日,手搭在额前,叹一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于还,拾得分明不懂,却也憨笑,明芃盯着落日,拾得就盯着明芃,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
若换成别个,必要觉得两人有事,到了明沅,却觉得他们惺惺相惜,拾得不能同她吟诗作对,却把诗意都揉在画里,可这样的相伴又能到得几时?
明沅总觉得心口一跳跳的,总不得安稳,梅氏不会善罢干休,一个不嫁的皇后妹妹,好的时候自然千般好,坏的时候怎不叫耻笑,可让她劝着明芃为了家族的脸面嫁人,她怎么也做不到。
明沅回去前一夜,明芃坐在镜前通头发,还絮絮叨叨的告诉明沅,要把这两进的院子打通,这样能种更多菜,跟上来的那一房人家有个半大的小子,种菜还是跟了他学的:“我还想改个柴门。”
院边还堆得柴,寻常不许人用,明芃乐陶陶:“去岁这时候来了只母狐狸,就在柴堆里养活它的小狐狸,只不知道今年还来不来了。”
明沅几回想开口问她往后怎么办,听着她这一句句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明芃许久不曾这样高兴,还拿出琴来,调的不是甚个阳春白雪,却是不知名的小调,弦子拨得三两下,欢快的意味满满透出来,明沅替她打拍子,她嘴里不住哼哼着,唱了一首陇西民歌。
明沅下得山来,先回了十方街,长福婶见着她来笑得一声:“太太可回来了,再不来,少爷就要去接了。”
说好了三日,四日才回来,纪舜英可不发急,他回来还皱得眉头,长福婶笑团团的告诉他明沅回来了,他“嗯”了一声,进屋就盯住她,明沅再不知道他还会生气,心里先乐了,人却躺在床上捶腰:“爬了山,脚可受不住了。”
纪舜英剥了她的袜子给她揉小腿,明沅趴在他身上,隔得会儿他自个儿不别扭了,轻声问她:“谈得如何?”
明沅闷声闷气:“我没说出口,她如今好了,何苦非得再拿刀子扎她。”屋里烧得炭,纪舜英进来就脱了外袍,明沅嘴里热气吹在他身上,原来就相思甚苦,人都在怀里了,总要亲一亲。
手还给她抚背揉腰,嘴巴凑上去啄一下,碰一下不够,又勾着舌头吻一回,这才喘气道:“不说便不说,也没什么不好交差的。”
依着他,明沅就不该去,都是纪家妇了,还管什么隔房伯娘的事,明沅叫他越揉越想睡,山上日子是好,可夜里松涛晨间鸟鸣,她自出来到十方街,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哪里还撑得住,趴着没一会就上下眼皮直打架,纪舜英摸摸她的头:“原是哪儿外放都成,我还是定了蜀地,你同明洛也亲近,放你一个太寂寞了。”
明沅听在耳里,头却抬不起来,摸摸索索拉了他的手,照着手背亲一口,自家翻了个身,靠在软枕头上要睡,纪舜英的心陡然一跳,下面本来就是半抬头,哪里还忍得住,钻到被子里又把她给搂住了,知道她累,脸儿埋在头发里,明沅还推他,山上不方便洗头,他却怎么都不肯松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起来吃口茶的功夫叫纪舜英给抓着了,第二日又睡到大早晨,扶着腰起来套上袄裙,扑在斗蓬,到外头叫了小轿,一路往颜家去。
梅氏早就在等她的好消息,明沅却先去见了纪氏,纪氏觑见她的神色就知不成,明沅轻轻摇一摇头,纪氏缓缓吁出口气来:“罢了,等会子见你伯娘,可得把话说漂亮了。”
明沅应得一声,梅氏在敞花厅等着,下了厚帘子,供了水仙花,屋里点了香,一层层的香烟氤出来,桌上摆得十来样细点心,好些都是宫里内造的,梅氏也不客套,直话说了出来:“你二姐姐可愿意?”
明沅垂了头,满面难色,梅氏抽一口气儿:“她是拿乔?”
明沅心里挑眉,面上不露,半抬了头吞吞吐吐:“二姐姐说了,活着也不嫁给他。”若说是拿乔自然更好,全把事儿推到明芃身上去,叫梅氏颜顺章两个轮番磨她,可明沅却替她说了。
梅氏看她一会儿,轻笑出来:“你二姐姐口非心是,这许多年了,早认准了的,这番心里还不定怎么乐呢。”
明沅看着这个自作多情的母亲,加上一句:“我看二姐姐,是真个放下了。”把她采叶片吃酒的事说了,梅季明都回来了,她早该赶着下山,既不急,就是真的不摆在心上了:“我原也见过二姐姐的,梅表哥买个灯笼去晚了,她都念上十来回,可自打我告诉她,她半个字也没提起来过。”
梅氏这才怔住了,可她怔住了,脑子里转的却是另一件事儿,狠狠吸了一口气,难道竟真是那个和尚叫她改了性子不成!
这话怎么也不能在明沅跟前问,真有个好歹,可不落掉人的大牙,这些个来求亲的人家,非富即贵的,若是知道拒亲是为着个和尚,颜家还要不要脸了!
明沅见她脸色不好,赶紧倒茶端给她:“伯娘别急,二姐姐既有成算,便该好好问问她。”梅氏哪还有心思搭理明沅,只想着赶紧进宫去见女儿,明沅总归是跑了一趟的,拍拍她的手:“辛苦你走这一遭,我这儿就秋天才造的桂花酿,等会子带些去。”
明沅知道事情不成,她也没能为明芃出些力气,回去就写了信往栖霞山上送,两个也不打哑迷了,直言梅氏不会放弃,明芃很快回了信,素白纸上画了一只知了。
梅氏递了表送进宫去,皇后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纵是皇后亲娘,如今也一样要递了表进宫,只批得快些,明蓁一说请,第二日她就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