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成了大房的子孙,纪氏心里衬意,等瞧见澄哥儿的脸,就又辛酸起来,面上却还在笑:“你今儿先去瞧瞧,过继不是小事,得开祠堂的。”
话是这样说,可打今儿起,澄哥儿便不能再叫纪氏作娘了,他立在那儿,手作了拳头,冲着纪氏一拜,最后叫了一句:“我知道了,娘。”叫的纪氏眼泪涟涟,扭过脸去,拿帕子捂了口不作声。
等到了北府,袁氏寒着一张脸立在右首边,颜丽章脸上倒还好看,却也不如意,颜家大伯一声咳嗽,招手唤他:“澄哥儿过来。”
澄哥儿往前两步,走过去先了个大礼,嗫嚅着开口:“祖父。”
一句话叫的颜老太爷连连点头,摩挲了澄哥儿的手:“往后,你就跟祖父一个院子,咱们祖孙俩好好处。”他也不是傻子,袁氏的脸跟上了浆似的,他一句话把澄哥儿放到正院,这夫妻两个纵有小心思,也不敢使出来。
承嗣是大事,还有从江州赶过来的族人,澄哥儿住得几日,明沅便让沣哥儿的“病”好了起来,袁氏此时已经明白是叫纪氏当猴子耍了,可名份已经定,五百亩水田的文书还捏在她手里,别无它法可想。
没嗣子的时候盼着想,这会儿得了,倒又处处都不顺意来,她原来停了买人的,这会儿把家里的妾俱都提溜出来,把那进门三年以上的全提脚卖了出去,北边府里忽的就少了百来两银的开销,可没上好几日,她就又买了人进来。
这些个事明沅再不知道,她这儿得着纪氏赏赐的一面唐时镂花镜,那时候的镜子,如今也当不得镜子用了,虽还磨得光可鉴人,却是黄铜的,只背后纹的花鸟嵌的红宝,端得华贵。
自来赏首饰赏缎子是常有的,这回怎么赏了一面镜子下来,她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吃不准嫡母是什么意思,她这回虽没明说,可喜姑姑传下来的意思明沅却照着办了,不仅照着办了,还办得很好,怎么倒又送了这个过来,正衣冠还是明史实?
再绕着弯子想也是无用,事儿成了就行,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把这面镂花镜搁到盒子里叫采菽仔细收起来,采菽捧了盒子欲言又止:“姑娘,既是太太赏的,很该摆出来才是。”
这儿确是有镜子能去邪照妖的说法,可也没人无端端的就挂面铜镜在门框上,明沅不及细想,九红一阵见似的奔进来:“姑娘,采薇姐姐跟安姨娘院里的画屏,打起来了!”
☆、第96章 血燕粥
明沅屋里头人口简单,虽是自个儿单开了一个院子,住的却不是正堂,也没比着栖月院落月阁那样正经的院落配置起人手来。
采薇采茵是大丫头,采菽采苓是二等的,九红是屋里头三等的,还有看门的婆子洒扫的丫头松枝儿,这两个只在院子里头,从不往屋里来,连着下房的屋子都没住满。
等沣哥儿抱来了,他身边跟着一个养娘一个茯苓,是明沅给推了,打的旗号是等明湘病好,不过几日的功夫,她这头又不是没人手,对付几日也就罢了。
明湘的病好了,沣哥儿却没再抱回去,那些个丫头先时没进院门,这会儿也迈不进来了,明沅倒宁愿人少些,一屋子九个人专只侍候她们两个,还有什么不够的。
因着人少,活计也简单,明沅又不是个小气的,丫头们领着月钱不说,寻常还常有东西赏下来,连看门的婆子跟洒扫的小丫头子都知道六姑娘最宽和,不说打骂训斥,到吃什么应时当令的东西,不独大丫头们有得分,院子里头也能得着。
小香洲里只不添人,松枝儿的妹妹桃枝,便一直想到小香洲里来当差,采薇嘴上答应着,报给明沅她却摇头:“乐姑姑不给添人,咱们也不必先挑起这话来。”
她叫采薇管着屋子,为的就是采薇是外头买来的,没甚个弯弯绕绕的关系,也不必看了谁的情面办事儿,她又一向是个爆脾气,别个来请来托,当面就给回了。
采薇脾气差着些,却也自来没砸过事,还有点子义气,一院子里头的,她俱肯相帮,小丫头想尝个鲜往厨房要些个点心,不打明沅的名号出去,说是采薇要的,她也自来不生气。
明沅听见九红回报就皱了眉头:“这是怎的了?怎么竟跟画屏起争执?”
九红咬了嘴唇:“今儿帐房里头发月钱,栖月院里那份不知怎么着就派到咱们房里了,采薇姐姐一气儿拿了,叫画屏赶上来嚷了两声……”
明沅听了九红的,反而抿了嘴儿,脸上气的带出笑来:“赶紧说实话,还同我遮掩起来了,那可是八两银子,铜钱好换满箱子,她就这样领了来,帐房里派月钱的能做下这糊涂事儿?”
九红不意明沅一句就给拆穿了,她跌跌腿儿:“原也是的,好好个哥儿,又不是没月银领的,非叫姑娘养的,姑娘自个儿的月钱才多少,餐餐加菜,也得亏得姑娘往日里积攒的多,若不然,哥儿也没酪吃了。”
单加个点心果子不过三五十文钱,却架不住积少成多,一两银子如今倒涨了些,好换上一千二百文,点心尽吃且够了,可乳子却价贵,进春天这东西存放不易,就更贵了,这些个还不曾算上大菜。
沣哥儿除了衣裳旁的俱叫安姨娘拿了去,加餐的钱可不是明沅摸出来的,明沅的钱匣子就在床底下,除开每月破些铜钱使,余下的都成块成块的锁在箱子里,沣哥来了不过三四个月,都已经往帐房里换过两回银子了。
这事儿明洛也说过,沣哥儿除了月例还有份例,那些个绸缎绫罗可是拿出去就能换钞的,如今一亩下等的才多少银子,这些个拿出去,安家只怕也置起了院子,买下奴仆来了。
明沅是想着花钱买安心,钱照给,只别来闹腾就是,她这里也尽够用了,原来还要补贴苏姨娘,如今她缓过气来,生了个女儿,再小也是主子,生下来就拿起了份例,纪氏还赏了银两,倒比明沅这里要宽裕了。
苏姨娘知道沣哥儿没钱得的,一意想帮补女儿,说沣哥儿一个哥儿往后破钞的地方更多,几回拿了钱来,还是明沅给推了。
如今还挨得,等沣哥儿大些,身边再添小厮,又要在外头打点,用钱的地方只有更多的,所幸他还小,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画屏为着这八两银可不得跟采薇争起来,想必嘴里也没什么好话,这后头的事儿也不必问了,采薇哪里忍得下这样的气,两个在帐房里就争,画屏仗着自个儿年纪大些,又是家生子腰杆硬,一把扯了采薇的头发。
采薇哪里肯吃这个亏,两个又是抓又是找,撒了一地的铜钱,不独明沅这里知道了,连着纪氏的上房也知道了。
明沅额角一跳一跳的头痛,才刚平静下来,偏又闹这个,她吸一口气,九红见她脸色难看,帮着采薇求情:“采薇姐姐是有错儿,却是一片心都为着姑娘,姑娘好歹帮她求两句罢。”
自然要求的,可想不伤皮毛就回来,却得花些力气:“你可瞧清楚了,确是画屏先动的手?”
九红赶紧点头:“是是是,是她先动的手,采薇姐姐一句话把她堵上了,她气忿不过,伸手就是一记耳刮子呢,打得好响,一屋子人都听见了的。”
明沅沉吟一会,立起来往镜台前照一照,她这儿是没有在穿衣镜子的,这东西价贵,连姨娘们屋里都无,只有纪氏的上房才有一抬,站远了细照,见无不妥,指了九红:“叫采菽去寻喜姑姑,太太那儿过不多时也要知道的。”
明沅穿戴一向平常,既不似明湘过份素了,也不似明洛十分花销,身上这件衣裳还是去岁春天做的,扣在身上显得有些小了,花色倒还相宜,披上一条撒花披帛,再除掉一根宝石顶的花钗,簪上明蓁分送的那枝红花,一路往帐房去了。
主子们不该理会得这些事,未出阁的姑娘们是娇客,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铜钱都不摸的,明沅扶着九红一路到得帐房,见着一地儿是东西,撞倒了的交椅,摔烂的匣子,一众丫头原都在看热闹的,见着主子来了,赶紧都躲了。
采薇画屏两个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着便宜,这会儿已经叫高升家的拿住了,见着明沅来只当是要求情的,却见她满面寒霜,先骂了采薇一句:“往日里纵着你,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她一句一骂,采薇先自一阵委屈,再去看高平家的,她原坐着,这会儿立起来,便是再得脸的媳妇子,也还是下人。
明沅也不往上首去坐,只往右边第一张椅子坐下,拿眼儿睨睨采薇,见她头发叫抓松了一把,额上叫刮出一条红痕来,裙上红扑扑的沾了灰,面上还一付气愤不过的模样,明沅心里一定看向高平家的:“这事儿,依着嬷嬷看,可要报给太太知道?”
高平家的拿眼一打量她,掖着手笑了:“对不住姑娘了,这可不是寻常事,太太治家一向严的,闹得这样,可瞒不住呢。”
“这个点儿,太太午睡才起,这些个糟心事往跟前去,心绪也好,可嬷嬷说的在理,我自家带着这个丫头,去跟太太请罪,是我疏忽了管教她了。”高平家的不意她这般好说话,今儿这月钱总归发不得了,也就跟着一处往上房去。
纪氏果然才刚起身,脸上还带了睡意,松松挽了个家常髻,小厨房里才刚热得的糖水燕窝送到跟前,正拿了玻璃碗盛血燕,才吃得一口,就听琼珠说了这事。
纪氏眉头微动,心中一动,六丫头递了枕头过来,教了沣哥儿装病躲过继,这便算是投了诚,也算的没白养她一场,如今可是假借这事儿,想把沣哥儿的月钱也领了?
帘子一响,明沅叠着手走了进来,见着纪氏便先蹲了个礼,斯斯艾艾张不开口,纪氏笑一笑:“这是怎么着了?可是有甚事要说?”
纪氏手里端着的燕窝还是她给挑的毛,眼晴一溜,瞧出明沅这一身儿还是去岁的衣裳,只这条披帛是新裁的,再想想沣哥儿身上多出多少东西,粗略算个数儿也知道是她那儿的月例不够使了,平姑姑来报支出,一笔笔记得清楚,除开上房正院,也只小香洲里花销最多。
能忍得这些时候,想是真个不凑手了,安姨娘抱了沣哥儿去养是她给的,才刚抱过去时确也是劳心劳力,可这人便是架不日久见人心的,但凡聪明些个,常送些衣裳吃食,都是小物,能花几个钱,却不是把大头给留住了,偏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得,也无怪底下丫头都要闹了。
明沅开口就是先请罪:“原是我没管教好下边人,竟这样闹起来,太太别气动了身子,该怎么罚怎么罚了就是。”
纪氏心里不论这回是谁错,都预备轻轻放过了,不独放过,还得给六丫头体面,伸手过去把她拉到身边:“怎么是你的过错,底下人淘气也是有的,我管着偌大一个家,下边哪一天不磨磨牙,也全是我的过错不成?”说着拍拍她的手,又把高平媳妇叫了来。
采薇想着作弄人,又怕给明沅惹事儿,火性虽大,也不是全无脑子,领月钱的时候便说是捎手给拿着,顺路送过去,高平媳妇自然回报上去。
上一回还伞是采薇去的,话里话外刺了两句,两边原就不对付,如今采薇不占理了,画屏自然要闹,当时吵嚷嚷的,许多话也不好回报上来,高平媳妇看着明沅挨着纪氏坐着,立时把经过减了又减又道:“原也是我不该,竟记差了,把三少爷那一份也算到了六姑娘这里。”
明沅才刚帮着纪氏做了这样一件大事,纪氏怎么着也看在这上头恕上一恕,也不必自个儿去问,廊下站着的丫头根本没能进屋,挥手叫来了喜姑姑,不独罚了月钱,一挥手叫明沅领了沣哥儿的月例:“你也不必推,既住在小香洲了,吃用等物也一应你这头出的,没的叫你苛克了自个儿。”
两个丫头挑事儿,一并罚了三个月的月钱,把画屏发回安姨娘院子里,安姨娘知道那八两银子飞了去,抖着嘴唇白了脸儿,还不敢高声骂,在喉咙口咽声咽气:“说起来是骨肉至亲了,断送了弟弟的前程倒给自己脸上贴金,怪不得敢这么闹,原是太太惯着她呢。”
一面说又一面哭起来:“你好容易得着一个兄弟,我还想着往后能捎手帮你一把,结亲也好,嫁妆也好,总能比旁个好上些,哪里知道六丫头这狼性,喝自己亲弟弟的血呢。”
明湘坐在窗前描花,听得她一径儿哭,手一抖,画了半日的富贵牡丹图一笔污了去,抬起脸来,远远看着安姨娘,她上回说了那话,安姨娘一句都不曾听进去,这时也不再说,晓得跟明沅的情份也算到了头,扔了笔道:“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便是三个院子一条心,想把沣哥儿送过去,太太不许,就能成了?”
她这话越发清冷,安姨娘叫她一噎,虽知道她说的是正理,可也止不住的把错处都推到明沅身上:“不论成不成,总归要推一把,可你看看她做了甚,往常我说她惯会讨人欢心,你且不信,同我硬顶着来,如今看看,你跟五丫头,哪一个还能比得她去!”
明湘看着那张污了的牡丹图,垂着头不抬起来,安姨娘还有啜泣:“这回子可好,脸面都叫她丢尽了!”
明湘便这么听着她哭,一句话都不再说了,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一口气,安姨娘还止不住话头,她原来并不多话的,沣哥儿来便说的多,也做的多,才多少日子,怎么就全变了一番模样呢?
“要不,你去同沅丫头说说,叫她饶一半银子出来?”安姨娘心疼沣哥儿,更心疼的却是银子,家里弟弟不成器,帮补多少都没个够,头先那个媳妇没了,这许多年耽误下来都不曾再成亲,前儿才说瞧中了一家闺女,张口就要一百两银子的聘钱,还要办喜事,置东西,她这儿还真没这多了。
明湘不听倒罢了,一听之下,转头冷笑:“去说什么,求她把沣哥儿那八两银子分一半,只当是可怜我了?”
安姨娘叫这句一噎,抬起脸来怔怔的看着女儿,明湘又是一抹冷笑:“姨娘要脸,我就不要脸了?为着一月八两银子,可要我去下跪求她?”
☆、第97章 炙蛤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