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屋中闲着无事,又不能弹琵琶唱曲儿打发时间,便教了女儿摸牌,“哪家子大户不玩这些,如今不学,往后当了媳妇也得学起来,总得会给婆婆摸牌。”明洛半是玩半是学,姊妹里头打的最好的,便是她。
明湘却是再不曾沾过,寻常一道玩乐,因着纪氏也至多开个花会,写个花笺,赌两杯酒是真的,赌钱却再没有过,那是丫头婆子玩乐的东西,主子桌上怎么好见铜钱,俱是拿了彩头出来,或是枝簪儿,可是个钏儿,还有添头加上去。
颜家上边没有婆母,下边几个妯娌又不惯这些,梅氏不会,袁氏不舍得,纪氏也乐得不必陪她们耍,这打牌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安姨娘将钱看的紧,那眼睛毒的一扫就瞧出来了,明洛身上带宝垂珠,明湘却一身素淡,首饰也止戴出来那两样,才输了几个钱就有些缩手缩脚的。
明芃上头有个不问钱财的亲娘,又有个宠爱她的姐姐,梅家还有一对疼的外祖父外祖母,回回出来都是满把了好东西出来,她倒不是在意钱财,却是觉得梅季明是故意帮手了明湘,专来煞她的威风的。
梅季明四表妹的叫个不住口,还从彩头里捡了只金打花叶嵌珍珠的大红宝来:“你改明儿穿红衣裳,戴这个最相宜。”
明芃已经知道亲娘的意思了,去到外家,那些个表姐妹们说话间也只把她当作未来的嫂子弟妹看待,前边还忍得,到这句再忍不住,一把推了牌,眼圈都红起来:“我不来了,专来诈我一个。”
“打鹤格原是这么着,你自家耳根软眼睛花,倒埋怨别个!”梅季明半句不肯让,他哪里知道家中有这个意思,只玩闹起来顾不得,也确是瞧着明湘有些不忍,明湘见着因为自个儿吵起嘴来,赶紧把东西一推:“原就是玩的,二姐姐别生气。”
这句可算把火撩起来了,梅季明还嫌不够:“你还是姐姐呢,小性儿!”说的明芃趿了鞋子出去,地上打着霜,她一步没立稳,倒把脚给扭了。
这下倒好,原来再怎么也只算是拌嘴的,这下伤着了,梅季明不要紧,明湘倒吃了瓜落,回屋里立时就叫安姨娘关起来,说不许她再往西府去了。
真是城门失火,倒把她给烧着了,明沅心里觉着梅季明性子跳脱,可他远来是客,再怎么也埋怨不到他头上去,连着明芃也无错处,只可怜明湘,她被搅合进去,倒霉的也只有她一个。
明洛吱吱喳喳说的许多,落后恨恨一声:“二姐姐那横眉立目的模样,你且没瞧见呢,差点把炕桌都推倒了,我那件石榴红衣裳叫泼了酒,再不能穿了。”那件衣裳才上身一回,明洛怎么不心疼,气哼哼的鼓了嘴儿。
明沅想都想的到,初中生还会争风吃醋呢,只怕明芃已经懂得了,可梅季明还不明白,她略略皱眉,拍拍明洛:“五姐姐别急,四姐姐避开两日也是好的,安姨娘这才是为着她打算呢。”
那两个闹腾,就让那两个自个儿闹去,明洛也是这个意思,到底觉得明湘委屈了,她踢踢脚儿:“便大姐姐也没拿咱们那样子看待,一家子姐妹偏她就厉害些?非得别个都哄着不成!我也不去了,你也不许去,明湘不能出来,咱们就去栖月院陪着,有什么大不了的。”
姐妹们也争,可到外边便是一体的,要脸面,一个得了不好,另一个脸上也无光,明洛愤愤说完,才发觉出来的急,连斗蓬都不及穿,索性穿了袄子,倒不觉着冷,明沅取了件浅金的刻丝莲枝斗蓬出来给她:“这是送来叫年节那天穿的,我还没上过身。”
明洛翘了嘴角笑,她心里受用,嘴上倒假大方:“便是你穿过又怎么着了。”两个说定了明儿去看明湘,便是那边来请,也再不过去。
明沅失笑,点头送了她出去,那边哪里会来请,梅氏那个性子,也不定要说什么出来,明芃这样使性子,落着个娇纵两字又怎么说?
若梅颜两家有了默契,那明湘受的这桩委屈,怕也只有自个儿咽下去了。明沅知道古代女子定婚早,连纯馨纯宁都预备起来了,明芃只怕是让梅氏定给梅家了,她咬咬唇,转身吩咐:“今儿在外祖家吃的酒酿蒸鸭子倒好,想必四姐姐也喜欢的,叫厨房做了给她送去。”
采薇欲言又止,采茵抓了一把钱往厨房里去,还没出门就听见采薇念叨起来:“姑娘何苦做这个好人,依着我看,安姨娘还得受敲打呢。”
明沅解了衣裳,坐在床上烫脚,纪氏这是吃得醉了,等醒过来哪有不知之理,明沅才脱了袜子,九红摆好铜盆拎了热水过来倒上,试了冷热笑一笑:“咱们姑娘最义气的,太太明白理事,再怪不着四姑娘呢。”
这话倒叫九红说着了,纪氏第二日酒醒了,自有丫头报给她知道,她略拧了眉头,等明沅明洛两个来请安,明湘报病说是歇在房里,她便叫琼珠捡了一匣子八珍糕送去,琼珠一听就知道意思,身后跟着六角去了栖月院。
梅氏那头一句话都没递过来,纪氏叹口气,若是知礼的,怎么也得过来说一句,姐妹间拌嘴儿,并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到好,纵不是大事,也是大事了。
“那件石榴红的叫污了?”纪氏一问,明洛就垂了头,昨儿能想的法子都使上了,这样娇贵鲜艳的颜色,怎么经得酒,那一块已然洗不出来了,绿腰倒说剪一块元缎给盖上,再给绣上花叶,瞧不出来还能再穿,明洛却怎么也不肯了,心疼的张姨娘直插气。
“得了,开了库再给她寻一匹出来,多大的事儿,几百钱也这样闹?太小气了些。”纪氏说着这话,却没怪明湘的意思,明沅明洛彼此对了个眼儿,俱都笑起来。
“也别在我跟前惹眼了,好容易放年假,你们也去乐一乐,湘丫头心里怕不得劲,陪着她散散罢了。”纪氏没说关她,也没说不许她们再去西府,两人牵了手退出来,明洛念了一声佛:“我姨娘还说让我连栖月院都少去呢,这会子好了。”
栖月院里安姨娘却受了好几句斥责,琼珠一张利口,明湘沣哥儿不在跟前,半点也没给安姨娘留脸:“姨娘管得也太宽了些,太太还没说话,便先拘了姑娘不让出去,这是哪家子的规矩,姨娘小心是小心了,也该给姑娘留脸才是,翻年就十岁了,怎么还这么糊涂。”
后头这句才是纪氏说的,可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便要管,也轮不着安姨娘来管,她一张脸盘涨得通红,金屏一路送琼珠出去,还帮着安姨娘告罪:“咱们姐儿昨儿回来只会哭,瞧着是给唬着了,哪里就是关她,怕她再去惹着别个,这才说那番话出来,哪里敢越过太太管教姑娘。”
明沅明洛两个正巧听见这一句,这下想进去也进去不得了,明洛一扯明沅的袖子:“往你屋里去,咱们一道耍。”
两个人去了小香洲里的藤香坞,小小一间亭,上边盖着紫藤,此时只余枯枝,关起来一点儿不透风,明洛拎了壶把,不叫丫头侍候,关上门趴在窗上,看着儿头一片水景,咬着唇儿问道:“明沅,你别装糊涂,你说,梅家的表哥,是不是喜欢了明湘?”
☆、第71章 三友茶(补)
明沅不防明洛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她一怔,明洛只当她充傻,翘着指尖尖点点她:“你别同我装相,我看着,约摸是有些的。”
说着转回身来,往碳盆边挨一挨,拎了裙角儿盖在鞋面上,手指捻着腕上的红玛瑙珠子,长叹一口气儿:“这事儿有了不如没有,不说太太怎么着,梅家也不能应。”
明沅原来一怔是惊着了,等听了明洛的话,倒奇起来,往日看着吱吱喳喳,原来心里很是明白,再听她说后头几句,便又失笑,她“扑哧”一声,明洛急的立起来,一脚踢着碳盆,溅出火星子来,她赶紧让两步,提了裙子看衣裳沾着没有,挨过去捏明沅的嘴:“你这个坏东西,笑甚?”
“那里就说到这些个了,不过是玩了回叶子戏,便有个不顺意,那也是姐妹拌嘴儿,五姐姐才多大的人儿,倒想姐夫了?”明沅往嘴里抛了颗玫瑰糖,明洛哪里见过她这样子吃点心,再听见后头一句,更忍不住说一句“作死”,便欺身上去。
惹得明洛团到明沅身上,一面掐腰一面捏嘴,笑得花簪儿都歪了,这才拢着鬓发挨到引枕上头,明沅伸手帮她抿头发,把笑的吐出来的糖包在帕子里头扔到桌上:“依着我看,还是梅家表哥同二姐姐的事儿,他俩个闹腾,非把四姐姐带进去,便是到了太太那儿,也再不会发落她的。”
明洛翻了个白眼,身子往引枕上头一软,抬起下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里头再明白不过呢。”
明沅默不则声,见明洛还一瞬不瞬的盯住了她,抿抿嘴巴:“得了,我是怕牵连着四姐姐,如今太太这么说着,岂不如意?本来便是没影儿的事儿,传你的口,进我的耳,真个三人成虎,曾子杀人?那一个是娇客不要紧,四姐姐怎办!”
“我又不蠢!”明洛翻翻眼睛扁了嘴儿:“我姨娘死扯着我问,我半个字儿都没说的,若不是你口紧,我也不说的。”她捡了个蜜饯梅子扔进茶盅里,等上头的蜜氲开来,就着杯子啜了一口:“便是有了,又能怎的,我看呀,那两个怕是定了亲了,又有什么用。”
“呸!”这回轮着明沅上去拧明洛的嘴了:“你混说些个甚,便是对着我,也再不能说这话,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四姐姐的名声要紧。”
两个对看一眼,彼此明白心事,最好便是把这当作姐妹拌嘴,连着梅季明的名字都不能提,两个闺阁里头的小娘子,争两句便罢,扯着个外男,像什么话。
明洛倒为着明湘叹一声:“可惜了,若不然,也是好的。”她一肚子的风流故事,张姨娘是学弹唱的,打小讲起来也是什么《绿牡丹》《金钗记》,听得她满脑子的才子佳人青梅竹马。
如今看看明湘可不就是叫误了的小姐,当中还隔了个明芃,她把这个叹给明沅听,明沅这回捂着肚子笑的翻不过身来,原来不论哪个时代,狗血故事都狗血的很相似。
“五姐姐快别再说,哪有想见面便私会的大家小姐,你就望望窗子外头,一溜立着多少人?”明沅哧哧笑个不住,指头往外一点,九红还当是里头有吩咐,赶紧开了门进来,蹲个礼:“姑娘吩咐。”
“赶紧把干柳叶泡开来,给五姐姐贴到脑门上,叫她降降火。”明沅一笑,明洛先脸红起来,听见这句又要撕打,九红立着不知是说笑还是正经,眼看着明洛两颊泛红,果真有些上火的症状,竟应了一声。
这回连明洛也跟着笑了:“看着机灵,原是个笨瓜!”说着扭过身子不理人,明沅好容易笑完了,靠过去缠她:“五姐姐别生气,那些个戏文里头不过是唬人的,哪里就有这样的事了。”
只怕梅季明还真不是喜欢明湘,一半是为着跟明芃作对,一半儿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妹妹,梅家这辈儿并没几个姐妹,因着女儿小了,倒成了父母眼中掌珠,又惯会作得诗画的画的,真个儿是落花落叶子都要伤心,梅季明自个儿也爱诗文,却不是这等满篇小气的文章。
他骨子里很有些怜弱,心平最慕游侠儿,见着明芃一把赢了那许多,连着明湘头上的珠钗都叫赢了去,这才起了帮她的心思。
哪知道会闹成这样,心里更不喜欢明芃小性,打听知道明湘叫禁了足关在屋里头,愈发觉着对她不住,原是想帮她的,哪知道反给她惹了祸事出来。明明吵两句便过去的事儿,偏就这么过不去了。
明蓁第二日便派了朱衣去了纪氏房里,朱衣手里拿了个匣子,里边却是那一回桌上的银钱,还有几件首饰,明芃一伤着脚,哪里还有人顾这些个,明湘更不敢拿,倒让明蓁送了来。
“咱们姑娘说了,原就是赌彩头的,赌得性起一时不防,失了手也是有的,叫四姑娘别摆到心上。”说着把匣子搁到小方桌上。
纪氏微微一笑:“我也是这么说的,真是孩子,玩起来都较真了,湘丫头回来着了风,等她好些,便去看看明芃,到底是玩的过了份。”一个字儿也不提是谁的不是,明蓁要的也是这个结果,朱衣蹲了身,跟着卧雪两个退出去了。
“得亏是二太太,若是三太太,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明明是那两个惹的事端,非得叫自家姑娘给填平了,太太还诸多责怪,怕在嫂子许多跟前失了面子,朱衣叹一声:“也是咱们姑娘,换一个,谁肯来抹这事儿的。”
那一日屋子里头乱的很,一地铜板扫起来,寻这么个大小的匣子,自然要装的满满当当,明蓁实觉着对不住明湘,又添了两件首饰进去。
卧雪扯扯她:“罢了,做都做了,落个十全十美的名头罢了。”
纪氏也不打开匣子,指了琼珠把这些东西送到栖月院里去,琼珠昨儿斥过安姨娘,这回她再来,安姨娘比往日还要客气,听说是西府给送来的,当面谢过,又应下过两日叫明湘去看望明芃的事,送走了琼珠把匣子一开,立时惊叹一声。
里头装的满当当的,一匣子铜钱上边摆了一支金花叶的红宝花钗,一只玉头银身的白兰花簪子,还有一对儿黄金臂钏儿,一只金雀儿珠花还有金玉顶梅花簪子一对儿。
明湘委屈极了,又不得哭,只关坐在屋中,也不画画,也不绣花,就这么呆坐,听见安姨娘进来也不站起来行礼,安姨娘把东西往她面前一摊:“这回可好了罢,若不吃骂你,哪得着这些东西。”
明湘抬头瞧了瞧,知道里头有几件不曾有过,也不说话,等安姨娘搂了她,抚了她的背:“你也别委屈,这是命,咱们强不过,就只好软。”
安姨娘还当梅季明是真个瞧中自家女儿了,可她不必想也知道,那头再不会应下这事,这是打了梅氏的耳光,削了颜顺章的脸面,不说纪氏不应,颜连章也绝不肯应的。
她说的这句,明湘扭过脸去,盯着窗外芭蕉老叶,半个字儿也不说,安姨娘发急:“过两日,你去的时候可千万避着些梅家那个,万不能再招惹了他!”
明湘咬住唇,等安姨娘出去了,眼泪再滚落下来,看看安姨娘只给她留了一对金顶梅花簪把别个都收了去,伸手捏住金簪顶儿,想扔又怕出声响,攥得紧紧的,在手掌心里印出个梅花烙来。
隔得三日,就在小年前一天,明湘带着明蓁送的那对金簪子,披了大斗蓬往西府里去看望伤了脚踝的明芃。
明洛明沅两个在花廊上等着陪她去,这些日子都绝少见她少,明沅一意宽慰她,明洛也寻些好玩事物来逗她,她只弯弯嘴角,半点也不见她开怀,余下那些倒是行止如常,只她原就笑的少,如今比原来又更少了些。
两个人把她夹在当中,明洛勾了她的胳膊:“这回有咱们陪着呢,说两句就出来了,你便陪个不是,陪就陪了,咱们知道你没错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