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有这么样的娘,她哪里用事事细心,都似明潼这样,靠在纪氏身上撒娇就是了。个人不识个人的艰难,她这话一说,喜姑姑就笑:“大姑娘喜欢她,待我回了我们太太便是。”
明沅正是这时候抬了头,举着结子:“给大姐姐。”竟是个心形的攀缘结,明蓁一见就笑,伸手接过来,举起来看了,倒有几分惊奇:“六妹妹手倒巧。”虽是一串小结子,却也打的密实,名头还好听,摸了她的头:“等我让檀心串块琥珀上去,正好给我压裙。”
☆、第37章 花龙吐珠
第二日明沅去的时候,明蓁穿了条银丝万福的贡缎拖地裙,腰上果然挂着蜜蜡禁步,明沅只打得一串儿攀缘结子,檀心却是巧手,拿这个当边儿,里头用勾针勾了一对蝴蝶出来,颜色也正相宜。
明蓁见着明沅就冲她招手,弯腰抱了她坐到小几子边上,打开红漆木匣子,里头是四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酥油泡螺,只这一匣子四个,却也分了粉红粉白两种颜色,竟是奶油点心,看上去很像是泡芙。
“这是宫嬷嬷今儿早上才捡出来的,朱衣,去沏壶茶来。”明蓁生的并不像梅氏,她更像颜顺章,单论起五官,并不比明潼更出色,明沅是如今年小,等长开了,若似了睐姨娘,那更是姐妹里头生的最好的。
可见了明蓁,头一眼还是看她长相,她一开口便再不会去盯着她的脸瞧了,她不论说话做事,都叫人如沐春风。半点也没拿明沅当庶出的来看待,也浑不在意她是个三岁的小娃,待她对待自家妹妹明芃并没有两样。
明沅叫她一抱,倒有些吃惊,纪氏很少抱她,明潼更不必说,除开丫头婆子,就连睐姨娘都很少抱她,这会儿叫这个隔房的姐姐抱了,还一手搂着她的肩,很是亲昵的搭了她,点了匣子里的点心:“这个是拿桃花瓣儿打出来的红色。”
里头果然还夹着花瓣,不一时朱衣沏了茶来,拿赤金茶花托盘,里头盛的着的竟是玻璃壶玻璃茶盅儿,泡了一个茶叶团成的小球,还未泡开来须叶都还缩成针状,摆到明沅面前。
朱衣笑一笑,指了壶告诉明沅:“六姑娘瞧。”
那个茶叶团成的球,叫滚水冲的泡发开来,开花似的张开小口,里头一朵跟着一朵的伸出小朵茉莉花出来,明沅点了点一共九朵,也不知道这九朵由大到小的白茉莉是怎生连起来的。
怪不得泡了未开的茶叶就急急送上来,等茶汤漾出了碧色,朱衣才倾了一杯摆到明沅面前:“六姑娘仔细烫了嘴。”
明蓁手里拿了帐册,虚点点朱衣:“就知道你弄这个鬼。”行得两步走到明沅跟前:“这叫花龙吐珠,原不过是胡闹着制来玩的。”
说得这一句指了朱衣:“有个甚样玩意儿都藏不住,既是吃奶点心,很该泡了红茶来,我记得还有些小叶种的,也制一杯来。”
明沅不由得咋舌,不说这泡茶的花样,便是这送上来的茶盘花壶跟茶盅,就已经叫她吃惊了。早知道明蓁这里好东西多,梅氏跟颜顺章两个养这个女儿,比之明潼都更贵上几分,她去袁氏那头请安,也倒了茶汤出来,给她们却是银鱼杯,那时候明洛还在,她回去的路上就没忍住,吱吱喳喳说三婶这回大方了。
还是明湘掩了口笑:“她是怕咱们用瓷器,失了手就给砸了。”
明洛这才明白过来,连明沅都觉得好笑,可话里意思促狭,理却是这个理,比之明蓁这头拿玻璃盅儿来待客,用的还是个三岁小娃,两下里比较起来,大气的多。
托盘里头盛了酥油泡螺,拿出来一看才晓得真是开口点心,里头的奶油也不知怎么做出来的,既加了桃花,就有些桃花香气,明沅还是在清明吃桃花粥的时候才知道这也能吃,捏了一角咬上一口,味道同泡芙差不了多少,只皮子没那么酥。
她吃着奶点心喝着红茶,耳朵里听着明蓁柔声柔气的语调,手里拿着那个还不曾吃完,外头的紫萼就报说明潼来了。
明蓁立起来去迎她,明沅也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回碟子里,擦了手跟着走到门边,看见明潼穿了一身大红洒金裙儿,一路拂过垂柳,背挺的直直的,看的明沅都忍不住更挺,明蓁觉着了,低头冲她微微一笑。
“三妹妹怎么这会子来。”明蓁才说了这句,明沅却觉得明潼的视线往她身上溜了一下,只听见她落珠似的笑:“我闷的很,这才出来走走,上回在大姐姐这儿瞧见个八仙捧寿的样子,想描下来,回去给我曾外祖母做衣裳用。”
明潼从没有过这付模样,她对着澄哥儿也是笑,却跟今天这笑再不一样,更别说对着她们了,她也从来不扎花刺绣,连明湘都做起活计来了,明沅在上房住着,自来不曾见她过拈针动线。
明沅心里诧异,可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厉害,指指内室的几案,脸上俱是笑,团了手:“三姐姐,有奶点心吃。”明潼竟也冲着她笑,还伸手牵了她往里屋走。
明沅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脚都没能踩在地上,也不知道她是为甚,却还是顺从的由着她牵,坐回小几上,把那剩下的半个泡螺拿起来吃了。
细想起来明沅虽不至于从没得过好脸色,可明潼却是极少对她笑的这么亲切的,她大概明白明潼的想法,隔着房了,自家房头里的事就算是家事,是家事就不能闹在外面难看。
不说明沅对明潼这个嫡出姐姐观感如何,她却知道,明湘跟明洛两个是有些怕明潼的,倒不是明潼待她们说了重话,可这两个小姑娘就是有些怵她,只要她在,说话作事都不敢惹出动静来,人也规矩的多,一句都不敢多说,一句都不敢多行。
两人说的几句闲话,明蓁先是问明潼穗州风土如何,听见明潼说穗州水土好,许多庄稼全是这儿没见过的,交着掌神往起来:“想是一方有一方的风物,也不知往后,在哪儿置庄子更好些。”
历来藩王就了藩,便是钉死在哪儿了,不到圣人丧病不再出藩的,去了那一地,那就是一辈子的骨肉不得见,明蓁说了这句,垂了眼帘。
元贵妃那个模样,上一辈儿的叔王们还有富饶地方好呆,到了这辈儿本来地方就少,再有这么个爱拈酸挑刺,专给小辈找不自在的庶母妃,也不知道能落到哪一地去。
明潼心里拧了拧眉头,成王的藩地是很清苦的,他的母妃最不得宠爱,成王自个儿又不是个会讨圣人喜欢的,也幸亏他不会讨圣人喜欢,那讨喜欢的皇二子,往后闹出来的事才叫难看。
他们得了这么个封地,却迟迟不曾就藩,还靠着一年领的年俸在金陵过活,后来彭远逆案,个个都缩在里头保得太平命,偏是成王请了兵符。
明潼那时候已经进了宫,太子是很想亲征的,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出这个黄圈圈,命就立时没了,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
那时候成王俨然就是皇上了,因着有王妃这层关系在,太子还格外的抬举她,成王先是吃了几场败仗,后头竟一战大捷,旁的明潼不知,她知道的,是她在那一年里,从容华升到了嫔。
若是太子顺顺当当的登上大宝,一个妃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可她没等到那一天。
腊八那天下着细雪,薄薄铺了一层,她养的那只猫儿,才踩出去一只爪子,就立时缩了回来,窝到碳盆边上烤火。
她早上才送了太子出去,预备着多赐些粥回家,可宫里的传赐的腊八粥都才送到她前,还不曾拿细果红枣仁儿拼出一朵万寿花来,太子就叫下了狱,一宫的女眷先是怔了,也不知哪一个起的头,一个接着一个哭喊成一团。
成王战死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时,明蓁死守了门户,行止如常,每隔一旬日还照常带着女儿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朝臣宫眷有的怜悯有的还存了看笑话的意思,到后来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能不赞一声天生气度。
到得明潼,听见传旨,太子妃趴跪在地上起不来,她往雪地里砸了个杯子,越过正妃让她们把能拿的细软都卷起来,又求太监通融一刻,若不是这样,光身去了寿昌宫,大冬天里怎么活得下来。
她心里比着明蓁,若换作是她,不定就比明蓁差,可她却偏偏没有这个时运,明蓁还在细细柔柔的同她说话,明沅坐着听她们说,明蓁一低头见她巴巴的看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卧雪,你把我那花键子寻出来给六姑娘玩。”
一匣子女孩的玩意儿,只她如今不能再做那出格举动,两个大的说着话,明沅叫明潼那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的浑身不得劲,借机拿了染成红绿色的鸡毛键子在外头小院里踢起来。
卧雪把裙子别到腰带里,露出脚来踢得两下,明沅的裙子本就比鞋面上要高,也不怕她绊着,看了两个也像模像样的踢起来。
上边扣的不是铜板,是拿金底子打出来的,底下刻了一朵莲花,明沅拿在手里都觉得有些沉手,往上一抛重重往下掉,她先踢得一个,短手短脚不容易平衡,好容易能踢到三个。
不是光有技巧就能踢得好的,她踢了三个拾过来再踢三个,东西两面跑,卧雪几个先还放不开,自宫嬷嬷进来了,她们再没这么松快过,想着不能给姐儿丢脸,便一直规行矩步,等明沅玩的出了汗,这些个小丫头子也跟着欢叫起来。
原先在廊下看的,也跟着上脚踢两回,明沅累了就叫抱到廊下坐着歇息,还拿梅卤子调了蜜水儿来给她喝。
一院子都是笑声,宫嬷嬷自里头听见了,往外边一张,连着明蓁听见她们笑的这样快活,也立起来走到窗边,偏了脸儿望出去,两个丫头正在赌谁一口气儿踢得多,先是十几个,又数到二十几个,一圈儿围了人,一气数到九十九。
那丫头到最末一个腿一软,没能上一百,连明蓁都可惜起来,见着宫嬷嬷没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自妆匣子里头摸出个金戒指来:“拿这个给她们赌彩头。”
竟是九红赢了去,她手脚灵活,踢起来没个完,只看见红毛键子不住上下翻飞,一圈人跟着脑袋一上一下的盯住了看,数到一百四十八了,她竟还能跳起来,反身踢了一个。
这一下得着喝彩,那个戒指也就由得她得了去。九红原来只当是玩儿,哪里想到还能得着东西,还是明潼身边的云笺指点她:“还不赶紧谢大姑娘的赏。”
九红进去就给磕了头,鬓边沁着细细的汗珠儿,她原来在穗州瞧着还不显眼,到了金陵宅子里,一屋子丫头数她最黑,明蓁瞧她一眼就问:“可是自穗州来的?倒是机灵的,往后常陪着你们家姑娘来。”
这院里跟潭死水似的,今儿好容易活起来,她又弯身去问明沅:“沅丫头能踢几个?”明沅伸了三只手指头出来,比划着说:“三个!”
惹得明蓁掩了嘴就笑,连明潼见这个姐姐这样高兴,看了明沅一眼,也不扫人的兴,只在心里拧拧眉头,想着往后不能叫她常来。
九红得了这么好的彩头,回去就叫采苓拉着请客:“这戒指总有三钱重,你不舍出一顿像样的茶果子来,咱们再不饶你的。”
丫头之间请客做东道也是常有的事,可九红一月不过三百钱,她是房里头有名的铁公鸡,听见这话臊红了脸不接口,明沅知道她的心愿,她想把钱攒了,等往后出去,好回家盖房子。
难得九红还有这个心,便笑嘻嘻的拍拍自个儿说:“我请。”
☆、第38章 叉烧粉果
日子一天比一天安闲,明沅隔得两三日就跟着喜姑姑去一回揖秀楼,寻常日子便在屋子里头写大字,如今已是能把《百花历》《月令歌》,这些个简单明了易上口的都背出来写出来了。
连纪氏都觉得奇怪,背是一定会背的,这些东西寻常女儿家都会,连身边的丫头也都会背,会写也是寻常,比着瓣画葫芦谁不会,她习字也有些时候了,照着字帖写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她的字顺都对,一笔一笔从来不曾出过错儿,倒有些明潼小时候的模样儿。字儿写的端正,书也读的差不多,开蒙已是够了,纪氏本没当一回事,还想按着原来订下的日子进学,却叫明潼提起来。
“娘身子不便,她在此间终归吵闹,不若就送到学里去,好歹也能关上个半日。”纪氏思忖是这个理儿,因着这段日子不曾照管到明沅,等再拿了字帖出来看,又听见她会背了许多书,把这些都搁到小几上,问正在对面摆开小桌小椅子的明沅:“沅丫头,想不想跟姐姐们一道读书?”
明沅一抬脸,点着头笑了,原来都是义务教育,到了古代她才明白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房里的丫头,没一个是识得字的,四采就不必说了,是拉了纪氏这里的二等充数成一等的,只有喜姑姑才略微识得几个字,便是这么着,已经能当管事嬷嬷了。
纪氏见她应了,又加了一句:“进学可苦,别捱不住。”
明沅抱了手央求她,扒在纪氏身边:“捱得住,我要去。”纪氏看她这模样,点点她的鼻子:“总归到了秋天你也要进学的,早些去跟着读起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