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把她捂出了痱子,睐姨娘好一顿的发落,那个丫头百口莫辩,原是这个沈氏已是在睐姨娘面前指谪了她许多不是。
明沅不傻,她只是心软,想不起来的时候心里头清明,跟着上辈子的回忆一道理顺了,她就能想起自己不是一开始就被抱到偏屋子里的,吃过她的奶,受过她的哄,肉贴着肉的睡在一起快一年,若真是三岁小儿不记好恶,现在也没这许多烦恼。
睐姨娘蠢,身边又实在没有可信的人了,那个养娘怕是看见她生了儿子出来,想到捡了高枝往弟弟那里当差,这才在她耳边不停的吹风,男孩跟女孩当然不一样,不说纪氏赏下来的东西份例都不一样,便又是一个女儿,也总好过跟着个傻子姑娘。
睐姨娘月子还没做完,明沅就叫安姑姑抱来了上房,穗州冬日也不落雪,不比明沅记忆里的冬天,风刮上身上有些寒意,睐姨娘的房间叫密密的围起来,窗户缝也都填满了。
明沅听不清楚里边的沈养娘说了什么,只看见亲妈披了斗蓬,戴了大风帽,出来就一面哭一面喊老爷,平姑姑皱了眉头,叫跟着的婆子丫头把她带回去。
明沅是后来知道那个沈养娘叫纪氏发落出去了,她是照顾明沅的,明沅病了,头一个吃瓜落的就是她,她还只当作了小少爷的养娘便不必受罚,哪里想得到纪氏最计较这个,理由都是现成的,出过差错的奴婢,怎么好往少爷面前放。
睐婕娘怎么也没想到女儿还能好,明沅初来上房的那一个月,她先是怕事发,后来又想,便推说烧坏了脑子,她也只是失职,还能赖到纪氏身上,讨些好处,再把女儿要回来。
可等远远看见明沅,她眼睛也亮了,脸上笑眯眯的,叫澄哥儿牵着手,从花厅走到暖阁里去,她那一口气没缓过来,这才觉得心口跟刀割似的痛,在花园子里便持不住要哭,还是丫头扶了她,不住口的安慰她还有哥儿呢。
等在上房里看见明沅,眼泪更加止不住了,她想求着纪氏把女儿还给她,又想喊两声让颜连章听见,可她这一哭,却把安姑姑招来了。
就在明沅以为纪氏要出手教训睐姨娘了,她却偏偏又不伸手了,明沅不能问,她希望这回睐姨娘能受到教训,心里还曾想过,总归她原来就当这个女儿是要死的,还不如撕虏开了,两边没有关系要更好些。
明沅皱了两弯细盯着窗外枝头上落着的两只画眉鸟。一只把头藏在翅膀里,一只凑过去帮着梳毛,不一会功夫又有七八只落到这根枝条上,挨着个儿的排起队来,压弯了枝上的红杏花,你蹭我我蹭你,吱吱啾啾唱个不住。
明沅眼睛投向春光,耳朵听着鸟唱,心里那点烦躁忽的消了下去,她的身份已经不能改变了,不如落个干干净净,谁也不受谁的牵累,谁也不沾谁的富贵,不管睐姨娘怎么想,起码在纪氏眼里得是这样!
☆、第11章 芫荽蟹肉饺
明洛因着没得东西,又受了那么一场教训,觉得委屈,等到明沅这里看见那张琴,她就更委屈了。这琴如何先不论,姐妹两个都有,独她没得,便知道是纪氏有意为之。
明洛脸上不好看,明湘也不说旁的,略笑一笑道:“姨娘身边的银屏倒有几样拿手的点心,上回吃了六妹妹的黄米枣仁儿糕,这个是我让银屏做的,妹妹也尝一尝罢。”
银屏上了个小盒儿,打开里头摆了四个榄核形的蒸饺,皮子薄透透的,明湘指了皮子里透着茵茵绿色的蒸饺道:“是挑了小螃蟹肉做的馅,这两只放了芫荽,也不知道六妹妹吃不吃,便各蒸了两只。”
她说的又得体又温柔,倒是明洛见屋里没人理她,自个先觉得没意思,到底是在上房里,不敢使性子,原一个坐着生气的,借着有吃的挨过来,看见了明沅,也不敢像上回似的说话,只巴巴的看着。
明沅哪里会跟个小姑娘计较:“采薇姐姐拿小鱼碟来,拿那个盛出来更好看的。”说着又回头对明湘笑:“我吃芫荽呢。”
几个丫头俱都忍了笑,见六姑娘小小的人儿似模似样的招待客人,又都跟着凑趣儿,采茵便道:“吃这个须得配些醋姜呢,里头可是搁了螃蟹肉的。”不是河蟹,而是海蟹,颜家吃法却改不过来,便是吃海蟹也得用姜醋。
采薇抿了嘴儿笑:“哪里好这样吃的,我去寻一套好瓷碟儿来,采菽去掐两枝花,给姑娘们摆个小花宴。”
到底还是小姑娘呢,一听见这些立时就高兴起来了,连在上房的纪氏听见都笑:“既是花宴,叫她们也别回院子里头用饭了,让厨房整治一桌子菜送过去。”
她说着抚掌微笑,耳边明珠一晃一晃,漾出珠光:“便该这样,一家子姐妹,还争个什么长短。”
连明洛也使了人去张姨娘屋子里,要丝兰做了酪来,张姨娘是北面人,跟的丫头也是北边的,点心数她房里做的最好,寻常也常备着奶酥,不一时便装了一只食盒来,打开来是一碟是奶油饽饽,一碟是刻丝玫瑰饼儿。
三个小姑娘一人掐了一朵花戴在头上,像模像样的吃起宴来。琼珠还送了一水晶瓶的玫瑰饮来,进门便笑盈盈的:“这是太太特特赏下来的,姑娘们浅着吃两杯,六姑娘便只能沾沾唇儿。”
配着玫瑰饮还有一套水晶杯子,光是倒在里边就漂亮,拿舌头一碰甜滋滋的,琼珠见听了她的话都不敢伸手拿杯子,冲她们眨眨眼儿:“这比那库里的又不同,是又蒸过的,姑娘们吃便是,再不醉人呢。”
也就是加了玫瑰的蜜糖水,明沅知道纪氏这是高兴,她慢慢摸到了一点纪氏的心思,纪氏心里是乐意看见她们姊妹和乐的。
她是东道却是妹妹,让着明湘明洛两个再举杯子,浅浅吃了一盅儿。厨房里知道是姑娘们办花宴,还是纪氏开口要的菜,手脚也快,桃花烧卖菊花小饼,还有春日里炸玉兰片,一桌子能吃的花,几个小姑娘做大人事,说着孩子话。
明洛贪杯,多吃了几杯,脸上红霞似的蒸腾起来,直叫丫头拿冰帕子给她贴脸,解了衣裳,就睡在明沅床上,三个人一齐睡了午觉。
夜里纪氏就赏了明洛一套玫瑰红遍地金的绣花琴罩子,明洛喜欢的不得了,请安时先跟纪氏谢了赏,再告诉明沅那上面绣了满地花,罩沿上围一圈儿边,缀了许多小米珠儿。
她话没出口,意思却明白的很,她的东西,比明湘跟明沅两个得的都要华丽富贵的多,明湘只笑不说话,明沅不能装着听不懂,伸了手指告诉她:“我就喜欢琴。”这话一说完,便看见纪氏捏了杯子勾出个浅笑来。
这回就是喜姑姑不说,明沅也大概知道两个庶女,纪氏心里更看中哪一个,或者说,两个姨娘纪氏更喜欢哪一个了。
安姑姑是管着纪氏房中各样杂事的,安姨娘又是安姑姑的侄女,那秋叶笔洗看着不惹人眼,却是官窖出的好东西,自己得的这张琴是明潼用过的,意思又不一样,独明洛得了个绣花琴罩。
虽说是织金缀珠的,可明沅在上房那么些日子,见识的东西多了,也知道对颜家来说,这不过就是寻常物品罢了。
赏下来的东西还有这样的差别,那以后的呢?再大些的婚嫁呢?
纪氏也大可安排一个看着一团锦绣的人家,反正只要大面儿上不错,罚她罚的有理,赏她也赏得有份,哪个都不能说纪氏这个当嫡母的不慈。
张姨娘未必不知道,可她这回却不敢再说什么,安姑姑也给她带了一本《女诫》,乐姑姑特意调了个识字的总角童儿,每日请了安,明洛去学里的时候,那个童儿便到院子里去,立在廊下大声读出来。
张姨娘臊的躲在屋里不出来,一院子鸦雀无声,一本《女诫》读完了,她还躲在屋里,还是安姨娘拿二十几个大钱赏了那个童儿,又叫丫头送他到仪门外,不许他在院子里逗留。
明沅原来还以为这些受宠的姨娘在颜连章那里总能说得上话,这样一看,全是假的,当家主母对这些妾侍有着绝对权力。
纪氏不独发落了张姨娘,还发落了睐姨娘,这一关就是一个月,等她再出来,人都瘦了一圈儿,原来那些骄纵意味全收了去,进了上房请安的时候,也不似过去又说笑又凑趣,无事就要提上两句儿子的事。
她自叫颜连章收用过后,一直没吃什么苦头,纪氏待妾侍们一向客气,她便把这份客气当作是好性儿,这回受了磨搓吃了苦头,才知道什么叫作大妇。
她那日哭,有一半是真为着女儿,另一半是想哭给颜连章听的,她还当颜连章定然在上房里呢,她的院子跟另两个姨娘的院子门对着门,那边有个响动,怎么也瞒不过她的。
既不在姨娘这里,自然是在上房,可她哭了半日,颜连章的影子都没见着,还受了这样的惩罚,关起来头一二日还想着老爷能来救她,一日一日的等,扒着大门瞧见对面院子都打扮齐整的去送颜明潼选秀,她才知道颜连章待她也不过就是个妾。
睐姨娘是得宠的,十日里头颜连章总有三日歇在她这儿,余下的安姨娘跟张姨娘一人分得一日,她觉得她是妾里头第一个得宠爱的,不成想拿这付身子去碰了硬壁。
她身边的丫头便劝了她,抱个姐儿去又有什么相干呢,儿子才是要紧的,没有儿子便似安姨娘张姨娘似的,宠爱没有,东西也没有。
睐姨娘叫关了一月,咬牙认了,没有女儿她还有儿子!等到上房嬷嬷来的时候,连椅子都不敢坐满,安姑姑和和气气的,半点没说她做了错事,只说她身子既养活好了,就该往上房请安去了。
睐姨娘第二日早早就在耳房里垂手等着,眼看着小丫头拎水进去,金盆银匜说不尽的富贵,把头垂的低低的,心里想着等张姨娘来了,必要刺她两句,哪里知道张姨娘一进来,同她是一般打扮。
两人都穿的素净,素面的褙子,银打的首饰,睐姨娘最爱带镯子的,一边腕上能带七八只,今儿也规规矩矩的只戴了一对银的,妆也素净的很,两个这样打扮,倒把安姨娘显出来了。
彼此看一眼,知道一样是受罚,张姨娘也没了讽笑旁人的心思,垂手立在耳房里,听见里头声儿重起来,整整衣裳,等着叫请。
安姨娘是头一个,往后是张姨娘,最后是睐姨娘,明沅抬眼看看她,就又似寻常般低下头去,挨在纪氏怀里,澄哥儿坐在她另一面,纪氏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明沅已经学到《弟子规》了。
睐姨娘的眼睛在女儿身上打了转,把眼眶里那点湿意忍了回去,跟着另两个行了礼,纪氏还挨在榻上,眼皮一抬冲她们点点头。
明沅跟澄哥儿两个俱都立到地下去,两人一般行礼,问了声姨娘好,日日都是如此,礼数上边,纪氏是一点都不肯错的,就算是澄哥儿的亲娘不在,也一并要这三位姨娘问安。
她一招手把明湘明洛招到身边来,问她们:“妹妹学的好不好?”
明洛垂了眼睛,她知道姨娘受了教训,也不敢再争先,点头说了声好,纪氏便道:“等你们六妹妹过了生日,就同你们一道去蒙馆了。”
明沅早就知道,她屋子里的罗汉榻叫挪了个位置,临着窗摆出一张写字的桌子来,已经铺上纸,除了一套文房四宝,还给她一个荷叶形的青瓷笔插。
她才来上房两个多月,就已经是个小富婆了,登东西的册子上面细细写了两页,倒有一多半儿是颜明潼用过的东西。
纪氏让她先习柳体,送来的也是柳体字帖,给她布置了功课,怕她骨头软,叫每日先习三张大字。等到十月她过了生日,字也写的像样了,再送她进学,总不能甚都不懂就去了蒙馆。
明沅回去乖乖练字,她的手稳,虽然力道不足,描出来的字却不曾出框,头一日她还写得差些,到第二日第三日,便很能看了,偶尔才因为力气不足,甩出些墨来。
纪氏看着满意,特意捡了一幅出来:“这个就算作是给你爹爹的寿礼罢。”颜连章的寿宴自然不会不办,几个女儿早早就预备起来,只有明沅因着实在年小,倒没想叫她备上什么,有一张字已是有心了。
明沅却不这么想,她得更好一点,起码不能比另外两个庶姐差的太远,她回了屋就坐在了小杌子上叹气,喜姑姑过来问了,就皱了眉毛噘嘴巴:“姑姑,四姐姐五姐姐送的好。”喜姑姑正算诧异,就看她叹一口气,低了脑袋摇摇头:“我的不好。”
澄哥儿要送什么明沅不知道,他瞒得死死的,连纪氏都不说,可两个庶姐却知道的,明湘自己画了一幅画,明洛预备了一只琴曲,到她这里就是样样都不显了。
喜姑姑敛敛眉头,觉着今儿话音不对,可明沅自来不掐尖,只怕是五姑娘在她面前说了甚,走上去摸她的头:“姐儿才练了几天字,就写得恁般好了,老爷看见了,只有高兴的。”
经着明沅提点她也思量起来,只一张描红字确是太薄了些,明沅自己想不出办法来,可她知道喜姑姑一定有办法,果然夜里她就拿了只小箩来,自里头翻出两条大红的丝绦,笑眯眯的问明沅:“六姑娘想不想学打结子呀?”
明沅有时候写字久了,也会有丫头逗她玩一会,或是抱着她去看看院里的花,或是给她贴贴花片,打结子也学过一些,只会最简单的两边对穿。
采菽就是好手,喜姑姑叫了她进来:“你教姑娘打个结子,中当缀上小葫芦,再挂两个玉蝠,取个好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