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身边拿起了什么,在黑暗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嘉洛德动了动耳朵,随即就感到手背上传来什么细腻而冰凉的触感,合着扑面而来的晚风,带来有些潮湿的寒意。
“如果你不想, 可以什么也不说。”
晃了晃玻璃瓶里索尔从阿斯加德带来的麦芽酒, 将它放在嘉洛德身边。史蒂夫偏过头,看着依然埋首在臂弯里的精灵,犹豫了下, 还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黑发:
“只是,当你待在这里的时候, 让我陪你一起,好吗?”
嘉洛德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天空夜色更深,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晚风吹散了应有的温度, 连血液似乎也结出细细碎碎的冰渣, 他才动了动僵硬的右手, 在脚边慢慢摸索着,握上那仍旧带着水珠的细长瓶颈。
“格洛芬德尔,他其实就是个混蛋。”
扬起头,朝嘴里灌了口瓶中棕红色的液体,却因为太急而被呛得不停咳嗽。史蒂夫连忙伸出手去,轻轻拍着嘉洛德的后背,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惊讶发现他似乎在不停地颤抖。
摆手示意队长不必担心。精灵先生摇了摇头,继续开口,将心中从未诉诸于口的一切慢慢剥丝抽茧,铺陈在眼前。
即便是对于精灵而言,那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出生在双树纪的阿门洲,远在精灵宝钻被打造出来之前。但我从来不记得父母的模样,是格洛芬德尔偶尔在曼督斯居住的山峰下捡到了我,将我带回诺多精灵的族群里,并给了我嘉洛德这个名字。”
那时候,格洛芬德尔还不是被记载在传说史册中的金花领主,嘉洛德也还是个对自身一无所知的幼生精灵。他将他养大,教导给他精灵应有的一切。直到后来费诺带领子民离开维林诺,重回中土,他也跟随格洛芬德尔踏上了这片土地,并一直停留至今,再也未曾西渡归去。
嘉洛德其实很难界定自己和格洛芬德尔之间关系。他是他的父亲,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兄长,也是他千万年来唯一的挚友。他的生命至今为止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充斥着金花领主的影子,在格洛芬德尔和炎魔一起坠入深渊之前,他甚至从未和别人相处过,只有和这一个精灵才能说上几句话。
而格洛芬德尔不一样。
温柔耀眼如阳光的金花领主交过许多朋友,他有自己所效忠的君王,也有无数精灵追随。太多的责任让格洛芬德尔被命运身不由己地拉扯着向前,无论是贡多林陷落之前,还是最终重生之后,他从未意识到嘉洛德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不对,也从未理解那种被亲人抛弃的孤独感究竟从何而来。他一直将嘉洛德当做需要自己照顾的孩子,哪怕几千年过去,对方早已是足以能和他比肩的精灵,也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觉得,比起朋友,格洛芬德尔可能觉得我更像他需要肩负起的责任一点……一个被他捡回来,被他养大,必须被他保护的责任。”
扬了扬嘴角,在黑暗中弯起温柔却也苦涩的弧度,嘉洛德微微叹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底逐渐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而责任总是会将人压垮的。我跟他说过很多次,但他从来不听,就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永远都不相信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说实话,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想和他打一架。”
“可你还是一直爱他。”听着精灵安静而和缓的叙述。史蒂夫沉吟了会儿,看着精灵隐在黑暗中的侧脸,顿了顿,这么开口。
“没错。”
而嘉洛德也轻轻点了点头:
“他就像是我的父兄,也几乎是我曾经唯一的朋友。所以,当我听到梅林这样说他从阿门洲回来找过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是很惊讶,这确实是格洛芬德尔会干出的事。”
只是,并不是不惊讶,就会对此毫无触动的。
毕竟他有那么漫长的过去,跨过了近万年的时光。骤然听到故友的消息,对于曾经生命中最为习惯的部分,哪怕早已熟悉这份寂寞和思念,也是会感到悲伤的。
“而且,我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回来。”
抚上胸前银白色的箭坠,感受着掌心他无比谙熟、却已阔别许久的触感,嘉洛德抬头看向面前灯火通明的繁华城市,不由自主抿起嘴角。
“虽然我不知道自从我沉睡之后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但绝对不仅仅只有一千年这么短暂。格洛芬德尔一定是在阿门洲知道了什么,才会拜托梅林交给我这个。”
顿了顿,精灵眉心不由自主迭起细小的皱痕:
“他说是命运,时间到了我就会知道能用它做些什么……但是,是谁的命运?我早已无法西渡,精灵的命运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为什么伊露维塔却还是会为了这个指引他回来?”
西渡?
听到嘉洛德话里的关键词,史蒂夫也微微皱起眉,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你为什么会无法西渡?”
他已经听嘉洛德提过西渡很多次,从梅林的讲述中也知道那是精灵去往他们最后的家的唯一的方法。但是,直到刚刚,他才第一次听说嘉洛德早已不能西渡的事实。
“……我也不知道。”
脸上又出现了和那时被索尔这么询问时一样的茫然。嘉洛德摇摇头,声音放得很低:“所有身在中土的精灵与生俱来就有对大海的向往。在得到维拉的呼召时,他们就会想要离开这里,去往阿门洲,和自己的亲族重逢。”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来自血液里、近乎于本能的召唤。
“丢失了这种本能的精灵无法找到通往阿门洲的航道,会迷失在西方无尽的大海中。我或许可以跟着其他精灵一起出海,但即便如此,没有对于阿门洲的眷恋,我也早晚会发现那里无法填补心底缺失的部分,会想要再次回到这里——当年,埃尔隆德是这么提醒我的。”
他在中土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还没有将他命运中的空洞缝合。他或许永远无法回到故土。
嘉洛德还记得,那位中土的智者说着这话时无可奈何的表情。虽然也不愿相信这会是精灵最终的命运,但埃尔隆德的预言从未出错,他最后也没有登上前往阿门洲的船只,而是在灰港与亲族分别,看着他们踏上西渡的旅途。
他确实有过家,但却已成为永远都无法归去的地方,对于一个精灵而言,这真的何其残酷的事实。
所以,有些时候,他确实是会感觉到寂寞的。
尤其是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回忆之时。
“那时候,我送格洛芬德尔出海,并没有能给他任何我留下来的理由。”
闭了闭眼,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扬不起沉重的嘴角。嘉洛德握紧胸前冰凉的箭坠,仿佛握着再也无法触碰的过往,直到将它在掌心捂得温热。
“所以,这是报复吧。”
他狼狈地咬紧嘴唇,声音沙哑:“不然,我会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有些话,总是要说出来,才能慢慢让伤口愈合。
看着精灵微微颤动的肩膀,一直安静听着的史蒂夫沉默了很久,才伸出手,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无法触及嘉洛德的过去,也对于他的痛苦无可奈何。两人认识的时日尚短,他也不可能比得上格洛芬德尔对于嘉洛德的意义。但即便如此,无论安慰也好,默默陪伴也好,只要能够减缓精灵心底沉重到不堪重负的寂寞和痛苦,史蒂夫觉得,他确实愿意为此去做任何事情。
但嘉洛德只是摇了摇头。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