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1 / 1)

猗苏被他这番毫无矫饰的坦白动摇得厉害,默然片刻,才轻声开口:“你自以为比不过白无常,也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很重,可你未必真的清楚如今对我而言,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伏晏自嘲地笑笑,承认道:“我的确摸不清。”

“我喜欢过他。几乎每一次作为忘川谢猗苏醒来,我都喜欢上了他。因为他,我才能再次自九魇归来。”猗苏悄悄从眼睫底下观察伏晏的神色,只见着对方神情木然,仿佛已经料到了会是这般状况;唯有唇线紧绷着,隐隐昭示着他心绪的起伏。她便加快了语速:“白无常是我曾经恋慕之人,是令我重获新生的恩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伏晏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专注。

猗苏不自觉重复了一遍:“仅此而已。我坚持要查清意外的真相,不仅仅因为他与我的旧情和恩情,更是因为……”她艰涩地顿住,如同想将哽在喉头的东西吞咽下去一般,过了片刻才成句:“他有可能是因我而死。”

伏晏仍然没说话,但目光却比方才要沉肃些许。

猗苏迎着他的目光瞧回去,声音微微发虚:“之前我得知,亡灵本不能随意进入漱玉谷,便觉得其中有蹊跷,于是……”她说不下去了。

于是就求助于胡中天,而后和伏晏闹了好大一阵别扭

伏晏一手撑着额角,淡声说:“这么说虽然很古怪,但我有他的记忆……因此我可以说,他并不会责怪你。”他看着猗苏的神情弯了弯眼角,添上一句:“我知道,即便他不责怪你,你还是会自责。”

猗苏不否认:“的确。但这也就是愧疚与感激罢了,和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也不习惯直抒胸臆,却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不能否认,如果不是你的皮相,我不会对你多加注意。”

猗苏实话实说,伏晏对此虽然有些别扭的不悦,却也只抬了抬眉毛便示意她继续。

“但从一开始我便宁可你与白无常是两个人,”猗苏看着榻沿雕刻的细草纹路平静地继续叙述,“若不然,也只能证明我对他的感情不过浅薄而已。”

“你说得没错,一开始你的确很讨人厌。但即便你身上有那么多我讨厌的地方,我还是渐渐容忍下来。这并非因为你有一张和他一样的脸,而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并不知道到底从何开始,为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即便你恶劣到让我觉得本应忍无可忍,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

猗苏鼓起勇气迎上伏晏的视线,肯定地道:“我是喜欢你的,伏晏。”

她这句话给伏晏带来的震动显然也不小,他的讶异与欣喜难得都写在了脸上。猗苏瞧在眼里,又是有些得意,又是微微的委屈:她没想到伏晏对她感情的信心稀薄到这个地步。

念及此,猗苏便加重了语气,近乎是责难地说:“因此,我不喜欢被你一次次质疑用心的真假。就算是我,也会受伤的。”

伏晏便有些愧疚地垂了眼。他一身素色中衣,外头松松着家常月白纱袍,靠在黑漆屏风上肤色本就被衬得很淡,因仍算是半个病人,他的侧颜便愈加显得清癯胜玉。此刻他露出歉然之色,只一眼便能让人心软下来。

“爱情让人自卑且愚蠢,”他斟字酌句地说道,“我不该怀疑你的。”

他顿住,看着猗苏露出些微缱绻的笑,眸中波色宛如薄明时分深云后透出的日光,淡却温存:“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阿谢。”

作者有话要说:  胡中天:真想高歌一曲:“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

剥完伏晏下章剥阿谢(听上去好不河蟹)

交心这两章是作者全文最喜欢的部分之一,希望大家也喜欢_(:3」∠)_

☆、推心而置腹(下)

“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阿谢。”

伏晏刻薄讥诮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如今他猛地来上一句直白的情话,偏还一副若无其事的从容模样,猗苏只觉得自己耳边轰地一声,肯定到耳根又红透了。

她勉力提醒自己这场谈话尚未结束,便咬着嘴唇轻轻应了一声,身体却有了自己主张,往伏晏的方向更靠近了几分。

伏晏便就势将她搁在榻沿的手盖住了,他的指腹滑过她的手背,画了个圈,像在勾勒什么图样。猗苏觉得有些痒,要抽手却被按住了,只得任对方在自己掌心手背羽毛轻扫似地触碰。

伏晏和她这般无言地翻覆指掌亲昵了片刻,才继续冷静地道:“我其实是知道你探究他的事并无更多的意思,但我还是在意,在意得要发疯。我害怕他会从故纸堆里爬出来,把你抢走。”这么说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荒谬,不由低低笑了,从眼睫底下撩了猗苏一眼。

猗苏有些狼狈地转开眼,可那只被伏晏握住的手却传递来再清晰不过的触感。该死的是对方的指尖还在她掌心逗弄似地一划一划,她蜷起手指想阻止他的动作,他却干脆借机与她十指交扣,并不强硬地轻轻带了带,显然在暗示她靠上来。

犹豫一瞬,猗苏还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榻边沿,缓缓侧身靠在了伏晏肩头。

片刻的静谧。

而后,伏晏侧首,看着她徐缓地道:“可是阿谢,你尚没有告诉我,今早你为何要那般强硬地拒绝我,”他的唇边浮现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这并不只因我们尚有未言明的芥蒂罢?”

猗苏颤抖了一下,慌忙别开脸,却明白伏晏都已拿出足够的诚意,自己不可能对此避而不谈;嚅嗫了片刻,她才低低地说:“有点太快了,我很害怕。”

说着,她回转身,左手五指扯着伏晏大氅的襟口,对着他的胸膛低眉垂目地轻语:“就如同在做梦一般,我真怕突然就到了梦醒的时候。”

“你又是在害怕什么?”伏晏的声音很温和,响在她的耳畔,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循循善诱,要将她潜藏在心底的话尽数勾出来。

猗苏深深地低着头,呼吸逐渐急促,犹如心底的这情绪太过激烈,澎湃到了她无法自抑的地步。她拉着伏晏衣襟的手指捉得更加紧,好像要凭借这触碰在情绪的狂潮中站稳,维持神识的清明。

伏晏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不给她再退缩回去的余地,却也没有再进逼的意思。他在等待她从坚硬的壳里脱身,将一直以冷色遮掩的部分展露在他面前。不论那底下会是多么晦暗的颜色,他都会接受。

可谢猗苏一直太小心翼翼了,极少将这部分自我露出半点。伏晏甚至不能确认自己方才的坦白,是否真的能换来她投桃报李。他也明白,她的过去并不比他要光彩,甚至只有更为丑恶。他也感觉得到,谢猗苏对连同生前事在内的自我,除了严苛的防备,更有难以言说的恐惧。

伏晏已经做好了任谢猗苏今日就此退缩回去的准备。

他毕竟不想逼她太紧。

可猗苏却在这时开口了,声调发紧,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她到底还是将字句吐出口:“我害怕会配不上你的付出。”

“你为我做到那种地步,我很欢喜,很感激,却也……很害怕。我害怕我配不上你的付出,会让你失望。”她徐徐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与伏晏对上视线。

她的眼凛凛的如同秋水,双唇微分,分明是欲泣的神态,却又莫名显得凉薄,并不十分娇弱。兴许是她的眼神到底还是太冷锐了,好像已有霜结在里头,即便有桂叶月露的美姿仪,也难以与菱枝的孱弱联系在一处。

这么一瞧,谢家四娘的高傲与冷漠似乎从未消失过,只不过被她妥帖地藏起来,不曾露出端倪。

猗苏的重重心防随着这两句坦白剥落而下,她自己也仿佛觉得冷,抖了抖,却摇摇头拒绝了伏晏进一步的触碰和安抚,反而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声调继续说:

“况且,尚有一事我不得不说清楚。即便你并不在意血脉,可我化戾气而生,未必能有子息。”

她顿了顿,笑得惨然:“这你也不在意么?”

伏晏微微一怔,随即淡声道:“我不在意。嫁娶之事,于我而言本不是为了繁衍血脉。更不用说,我不觉得自己会是个好父亲。”他向后一靠,口吻闲闲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让伏氏在我这里断了也是好事。”

猗苏眉眼微舒,释怀了些许,但表情仍旧僵硬。

伏晏便倾身吻了吻她的头发,轻声说:“你也不必心存负担。你我之间不是交易,付出多少便定要苛求同等的回报。因此并无配不配得上之说。”他的声音里有宁定的笑意,听着便让人缓缓安稳下来。

“而且,你若忧虑的是我与母亲的关系,我必须承认,那般行事不全是为你。也是为了我。”伏晏说着松开与猗苏紧扣的左手,轻抚她的脊背。猗苏定了定,最后还是任由他将她揽入怀中。他便垂首,贴着她的耳廓温言道:“我不可能,也不愿再任由母亲摆布,我要作为我自己而活。”

猗苏听他这般许诺,不由将脸在他颈窝轻轻磨蹭了一下,嗔怪般地软声说:“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比意料中更喜欢你。”

她仰起脸庞,一双幽夜似的眼仍旧深而黑。她换了声调,轻轻地念:“伏晏,这也让我很害怕。”

伏晏眉头一拧,手指拂过她的眉眼,无言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猗苏便自弃似地笑了,开口声音靡哑:“我怕爱上你就意味着重蹈覆辙。我的嫉妒心很重。万一出现什么威胁到我的人,我又会……又会变成过去那样,控制不住自己,再次崩溃,毁了自己也毁了周围人。”

室中有片刻的寂静,夜色在不知不觉已然潜入梁父宫的每个角落,捉住了这片刻的机会,让那以夏风虫鸣谱就的低吟从门缝里爬进人心头,伴着婆娑的树响,唤起什么迷蒙的心绪。殿中的灯火莹莹,愈发照出了外头的黑。

猗苏听着细碎的声响,看着烛焰颤动,就有些走神。可伏晏却在这时开口了。

“我相信你,阿谢,你不会犯同样的错。”伏晏用下巴蹭了一下她的发顶,一触即离,“而且你也应当相信我,你不会因为我而感到不安。”

猗苏因伏晏从容却也情深的这番话心旌摇撼,不自禁伸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呜咽般地喁喁:“抱歉……说是要你对我有信心些,其实我也……”

伏晏哧地笑了,声音里攀上淡淡的、善意的嘲意:“不曾想,我与你其实同样的不自信。”

猗苏缩了缩,叹气似地道:“亏你说得出口。”

伏晏目光灼灼,唇角一勾,吐字的声气含笑:“阿谢。”眼瞧着便似乎要凑上来。

两人关系乍冷还暖的时分,最是需要做些温存事来抚慰,可猗苏却在他胸口虚虚一撑,将他的动作止住了,半撩了眼帘轻轻地道:“正因为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对冥府、对未来的筹划。即便我不能对你的事业有所裨益,至少让我明白你的想法。”

她咬住了嘴唇,像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般地嚅嗫:“我很贪心,我还想成为最了解你的那个人。”

伏晏的目光愈加明亮,那热度好像足以令琥珀重新融成松脂,将她的倒影整个包裹进去,定格在深处再不更易。他噙着笑缓缓陈述:“你既然有这心,不妨便从改制一事说起。此番虽然瞧着事起仓促,但这其中细节是在叔父卸任前便拟定的,我不过略加增益。”

猗苏点点头,面露思索之色,一边发问:“你赞成改制,又是为何?你对伏氏血统并无执着,这只能说明你不反对的立场。”

“依你之见,在此之前,冥府、又或者说,仅仅看上里一处,情势如何?”伏晏徐缓地引导着猗苏,左手手指却不安分地拨弄着她发间的穗子,指尖若有似无地穿过发丝触碰脖颈的肌肤,所到之处尽是微微的痒。

猗苏瞪他一眼,往旁让了让躲开他的撩拨,口中分析道:“上里政事承袭的是古制,一概交由冥君掌控,事务由冥君批复后再下放到各阴司。过去还不打紧,但时日长久,鬼城居民渐多,中里规模见长,这套行事路子……是否渐渐捉襟见肘了?”

伏晏对她的作答先是有几分讶异,随即面上神情转为欣然、甚至可以称得上大喜。他有条不紊地接话说下去:“的确,因只有一人分配事务,便难以尽善尽美,顾及眼前又要从长规划。单就冬至清明来说,黑白无常及属下拿人便忙得三班倒,其余的差役分配名册、依照转生簿引导路径不一一而足,都难有半日休息。而平日里,这些阴差却整日游手好闲、无事可做。更不用说,借机谋私中饱私囊的事难道还会少?”

他哂然,摇摇头:“况且中里日渐热闹,总有些无聊的纷争,却无人手专事鬼城管理。再如情报,夜游一队便要肩负冥府线报与下界动向,也是够呛。”

“因此,推行新制,肃清政风是必然之举?”猗苏了然地颔首,又提出疑问:“可都说政事要如烹小鲜,缓缓图之,突然宣布彻底改制的风险未免太大了吧?”

伏晏一手搁在榻边的隐囊上,闲闲地答:“古制便如座庞大的宫殿,上头累累堆积的污垢和枷锁太重太多,要从哪里动土都是伤筋动骨、难以下手。与其将时间耗费在这上头,还不如直接夷为平地、再起高楼容易些。”

他蓦然似笑非笑地轻撩了猗苏一眼:“况且,又有许寻真的事,即便这次压下去了,相似的动乱迟早会一次胜过一次,等不到我慢慢将改革推行开,只怕坐在上里梁父的便已不是我了。”

伏晏说这番话时神情自信而冷然,眸光锋锐如出鞘名剑,虽语调轻描淡写,但言辞却透出居于人上的杀伐果决。即便伏晏内心尚不自信,行事也许还欠圆滑,但他确然在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猗苏感觉自己第一次接近了伏晏的另一面,兴奋的同时又有淡淡的颤栗。她不确信自己是否能跟上他的步伐。她真的能够成为全盘理解他的人吗?

伏晏仿佛看穿了她的犹疑,低下头和她碰了碰鼻尖:“嗯?看来你的贪心也不过如此嘛。”他说话的口吻很淡,但潜藏在字句里的心绪,却比此前任何的情话都还要热切:“阿谢,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最理解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嗯树哥就是痴迷于心性相投不仅是情人还是知己的关系╮( ̄▽ ̄")╭

预告:后面几章各种甜以及终于不用吃素菜了(划掉)

上次我都转变画风变身dj了你们还是霸王我…………嘛很快就要完结了,等到时候别忘了出水透个气=3=

☆、愿为梁上燕

伏晏说完,显然觉得仅仅一句尚不足以诠释他的意图,便皱皱眉继续道:“我并不要求你事事与我意见一致。”

他睨着猗苏揶揄地笑了:“甚至于说,我很乐意你继续挑刺抬杠。但只要你能理解我,支持我也好点醒我也罢,我……即便为千夫所指,不为人所明晰,也无所谓。”

猗苏有片刻的失语,随即她点了点头:“我会努力当个好学生的。”

伏晏看着她,温存却也无奈地顺了顺她的额发:“这些事我的确可以教你,但能教的毕竟有限,更多的却要你自己摸索。”他顿了顿,半垂了眼睑轻描淡写地道:“我至多能护住你,让你不至于在摸索中受伤。”

猗苏无言地以行动表明了态度:她主动倾身过去,撑着伏晏身后的洒金矮屏,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双唇堪堪相触,猗苏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与之前不同了。但要细究,她却又无从分辨,又或者说,无暇分辨了。

原本只是打算蜻蜓点水地一触即离,不知不觉便延长作辗转相合。温存时微微晕眩的漂浮感她本已不陌生,但此刻,身体宛如飘浮于温水之上的轻羽,细风带来的每一丝波动,都会在水中荡漾开重重涟漪。

知觉前所未有地敏锐,她好像一分为二:一个自己在这热度这涌动里食髓知味,俨然已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存在的只有每一刻的实感;另一个自己好像魂灵出窍,明晰地辨识身周的一切,可说到底,她清楚地感知到的,也只有伏晏而已。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动作。

而最让她悸动不止却也欢喜到极致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原因无关紧要,但猗苏就是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这一刻与她感同身受。这是真正足以拆开字面,逐字印证的感同身受:以触碰感知到的是同样的热切,如惠风中快活自在的归巢燕,又似游弋嬉戏在莲叶畔的双鱼。

无需言语,只是在短暂分开的刹那,目光交汇便足以畅叙相通的心意。

猗苏觉得喜悦,又有些羞赧,不由垂下眼,盯着伏晏近在咫尺的衣襟,视线却悄然从细线勾云纹的衣领上移,掠向了对方若隐若现的锁骨。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她着实被自己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将脸埋得更低,又忍不住偷偷看伏晏的脸色。

心悦的姑娘就趴在胸口,双颊因方才的亲昵晕起绯红,动作却遮遮掩掩笨拙得很,闪烁的目光好像狡猾的小兽。伏晏将这情状尽收眼里,任他平素表现再从容,也不由有些不自然,眼神一定便侧转开脸去,才开口声音便微微沙哑,不由弥补似地清清嗓子:“白无常之事既然别有蹊跷,我自然会查,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