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缜的烟瘾是家里遗传的恶习。研究也会有枯燥的时候,烟草虽有各色各样的不好,却能让她最快将压力释放出来,回到平静无波的自己。
平静,杜缜那时候真的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杨彬还是义无返顾地冲向他憧憬的第一线,如愿调到某医院临床试验中心。因为这个,杜缜和杨彬终于成了众人皆知的死对头。他在大庭广众下指责她冷血,愤愤地离去,步子故意踩得很响,好像想引她追上去。
可杜缜只是倚着研究所的玻璃围栏,吐出一个不存在的烟圈,冲着呆愣愣的围观群众不在意地摆摆手:“该干嘛干嘛去,下午5点要出第7次实验结果。”
杜缜和杨彬最亲密的时候,也只是比同僚更合拍、比朋友更相投一些。所以,杜缜那时只当自己少了一个愣头青朋友。她甚至还隐隐期待着看杨彬的笑话,听他气急败坏的诉苦。
可杨彬顺风顺水。
他很快得到试验中心主任的青眼,得以大力推广ips细胞的临床应用杜缜甚至想象得到,杨彬雀跃的样子。也许走上研究室的象牙塔和医院这两条道,本就是对彼此都合适的选择。
杨彬一直逞着气没有联系杜缜。
倒是杜缜那里,时不时听到关于杨彬的只言片语。
然后有一天,她听说杨彬死了。
杜缜不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却也绝不是最后一个。不知为何,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只记得起她和杨彬的关系有多恶劣,对之前七八年同窗的情谊视而不见。所以假惺惺和她长吁短叹的人里,不少都暗暗希望听到杜缜类似“活该”的发言。杜缜当然没让他们如愿,她照例点起一根烟,幽幽却也平和地叹气:“到最后都是个笨蛋。”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杨彬是承受不住技术失败的压力而自杀。
一年后,杜缜参加一个学科研讨会,第一次见到了如今荣升院士的章学秉。她那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手下的人出了重大失误,还仕途坦荡,名气只大不小,名下的核心技术还是ips细胞人体移植,章学秉的路走得未免也太顺了些。
然后杜缜首次发觉,这一年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始终隐约萦绕在心头的不协调感来自何处杨彬,这个热血却也聪慧的笨蛋,不是会因为一次失败就自杀的人。他只会笨拙地在原地一次次站起来,直到成功为止。
杨彬的死有隐情。
然后她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收集证据,只为了将章学秉拉下马。
杜缜矜持地饮了口面前的矿泉水,专心地记起会议笔记。她抬头,循着章学秉望向自己的方向,徐徐回了一个微笑。
※
主任室。
章学秉比杜缜想的还要沉得住气,愣是认真讨论了三个病例,才慢悠悠地说到戏肉:“说起来,小杜和在这里做过的小杨是同班?”
杜缜用手捋了捋耳边的短发,怀念而不乏漠然地道:“也是孽缘,大学到博士,再到研究所,都一直分在一起。”
“真是可惜了,他如果能扛得住压力,肯定是现在中心的主力。”
那个时候,章学秉是否也是以这张无懈可击的嘴脸,骗得杨彬妥协?不,按照这类人的作风,应当是先将手术方案上交,在杨彬前去质问的时候,拍着胸脯打包票,许下“我会承担所有责任”的空头话。然后……等手术失败,一甩手将责任扔给杨彬,任他受千夫所指。
说不定,章学秉还暗示了杨彬如果自杀,ips技术还能继续推广,为人类科学事业造福。杜缜便有些嘲讽地笑了:“杨彬心理素质那么差,我也是没想到。读博士的时候,博导几次被他的倔脾气恼得要换人,他都扛下来了。”
“年轻人嘛,有时候就冲动,唉。”章学秉像模像样地摇摇头,“我如今想起来也是后悔,如果没有催着他在手术方案上签字,让他好好考虑,说不定……”
杜缜难得耗尽了耐心,尖锐地打断他:“催着?我这里听到些传言,说是章主任强迫他签字不成,便伪造了他的签名,事后还承诺会担下所有责任。”
章学秉瞪大了眼睛,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很有涵养地说:“小杜,你这么说就有点不厚道了。”
“哦?那么说我听到的都是谣传?”杜缜淡淡地笑笑,丝毫不惊慌。
“本来就是口说无凭的风言风语,小杜你可不要信了。”
杜缜细长的眉眼微弯,笑得很无害:“无凭无据吗?那可未必。”
章学秉的表情便有些僵硬,默了半晌才强笑道:“小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手里正好拿到了些东西。依我看,说不定章主任和杨彬,都被人利用了呢。”
“肯定是被利用了!那些手术方案和会议记录都肯定是假的!”
杜缜意味深长地笑笑:“原来是手术方案和会议记录吗……原来如此,我会仔细核查的。”
章学秉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软了声调说:“小杜啊,你看我们和你们研究所一直都是研究伙伴。我也知道,你和另外那位的学术理论方向不大一样,我一直是赞成小杜你的理论,也准备在临床上应用这方面的……”
杜缜却站起身,颇有些怜悯地俯视他:“看来章主任您和杨彬一样,其实根本不通尔虞我诈的手法。这是您第一次做这种事吧。不过初犯也好,惯犯也罢,我还是会追究到底的。媒体这阵对我们这行盯得很紧,我高中几个好朋友就是报业的。”
章学秉也腾地站起来:“你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我逼杨斌自杀的!这件事要是没有上头默许能压下去?小杜你这是和整个医院过不去,可要考虑清楚。”
“下个礼拜就是常规的市监察会,章主任倒是说说,监察委员们乐不乐得抓一个典型竖起来?”杜缜靠在门上点起烟,吐了个烟圈,索性将话说开,“新旧换届,上头人员大换血,这里的院长似乎是旧派吧?想来,和整个医院过不去,是监察委员会求之不得的事。”
语毕,杜缜便很有礼貌地轻轻阖上门离开。在楼梯口,她回头凝望这条通透的玻璃幕墙走廊,想象了一下从高处边沿向下看的风景,唇线紧了紧。她拿起手机拨通:“章学秉已经知道手术方案的事了,可以收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幕啥的以及ips已经应用什么的都是我湖绿的,不要当真_(:3」∠)_我还是很尊敬医疗工作者的
裁判:4号夜游捏脸,领先!
伏晏:没让你说话。
裁判:是,大王!
伏晏:都让你叫我……
裁判:好的大王,没问题大王!
☆、鸣鼓而攻之
猗苏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夜游:这家伙倒好,是趴在餐桌上睡的。她一起身,身上搭着的外套就滑到地上。她拾起来拍打几下,想了想,断定应当是夜游顺手给她盖的。
头还是微微的有些晕,她就到厨房倒了杯水,缓缓喝下去,才搁下杯子,一回头,发觉夜游正从臂弯里头露着一双眼睛看她。
“怎么?”
夜游甩甩头,坐直了些:“我在想,谢姑娘好像对男人没什么戒心。”
“从九魇那种地方出来,我会弱到那种地步吗?”猗苏不以为地一耸肩。
几乎是她说完的瞬间,夜游就贴到了她面前,目光熠熠,显然切换到了情圣模式,单手撑在她颊侧的厨房柜面上,稳当地越凑越近,声音低低的:“现在呢?”
猗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没绷住,笑了出来:“噗……不行不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这一笑,方才刻意营造出来的暧昧旖旎顿时消散干净,夜游颇为苦恼地歪着头:“为什么?这很伤自尊啊……你倒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唔,”猗苏睁大了眼认真思索片刻,“风趣的,体贴的。”
“我觉得自己很符合要求啊。”夜游一脸显而易见的郁闷。
猗苏矮身从他的手臂下穿出来:“感觉不对。而且大人您是来办事不是来和我胡搅蛮缠的吧?”
“我最擅长一心多用。”夜游言之凿凿,笑眯眯地晃着脑袋,却显然玩性大减:“刚才杜缜来过电话了,说可以收网了。”
“诶?那么快?情况已经明白了?”猗苏又一次觉得自己在智力上被碾压了。
夜游背着手在客厅轻快地转起圈子:“这次伏晏也掺了一脚,自然快上好多。”
猗苏自然而然又想起了他的“佣金论”,头疼地皱皱眉:“他回去了?”
“应该还会回来。”夜游驻足,回头,灿笑道:“看来伏晏也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嘛。”
“我觉得你应该努力修补一下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猗苏默默翻了个白眼,腹诽:这种睡前睡后两个样、自带八婆情圣属性的细作头子,实在是太没有这个职业应有的冷艳风范了!
夜游言笑晏晏地靠过来:“正有此意,说不定越了解我,谢姑娘就会越喜欢我哦。”不等猗苏回答,他自顾自说道:“现在反正还不到动手的时候,不如就和我增进一下感情?”
“不是说要收网了么?”猗苏掠过夜游的调笑话,直接抓住重点。
夜游无奈地叹了口气:“和人磨嘴皮子,还是伏晏比较在行。况且,时机未到呢。”说着便将杜缜的新情况仔细讲了一遍,此处自然略过不提。
夜游和伏晏都提到的时机,来得不快不慢第二天中午,夜游接到李锲的电话,似乎是想推荐一家笔迹鉴定的私人公司。夜游沉默着听了片刻,将手机塞给猗苏,示意她出声。
“李先生,这件事……”猗苏读着夜游的唇形,缓缓道,“我们还要商讨一下,不如明天找个地方谈?”
李锲自然连连应承:“那再好不过……不过能否尽快,因为我医院里的熟人说,章学秉好像有点动作。”
猗苏才要开口,手机又被人夺走了,回头一看,伏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对着话筒开腔便是淡淡的:“那就今晚吧。”
简单应答几句后,伏晏挂断电话,将手机抛还给夜游,看着猗苏皱皱眉:“能不能不要每次看到我,都和凡人见了鬼似的。”
“还不是君上的出场方式太过出人意表。”
“说到底,谢姑娘居然察觉不到有人靠近,未免也太迟钝了。”伏晏鄙夷地弹弹衣摆。
猗苏当即表示不服:“那还不是因为……因为我体质比较特殊……”
“哦?谢姑娘虽然游离于三界外,但这好像和爱走神没什么关系。”伏晏挑着眉毛从眼睫下瞧人的模样着实迷人,可他意态有多好看,那股居高临下的嘲讽味道就有多浓。
猗苏不甘服软,却也知道自己被点到了软肋,只得转移战线:“我也不是走神,是在认真听证人的发言。”
“李锲?”伏晏一撇嘴,“就他还需要认真琢磨?”
“既然君上嫌弃在下愚钝,那此番还是交给夜游……”
夜游这时候插口道:“我就说,和李锲交涉的事还是交给你们吧……一个两个说话和唱双簧似的,严丝密缝地还绕不死李锲?”
“诶?等一下,今天晚上是要……”猗苏又一次自觉被抛在了状况外。
伏晏又一个不屑的眼神抛过来,以一个音节表达了他的看法:“啧。”顿了顿,加上一句:“夜游你也跟来。”
于是,猗苏就在情况尚不明了的情况下,和伏晏、夜游到了上次与李锲见面的餐馆。
见了夜游,李锲明显一愣,旋即微笑着迎上来:“麻烦几位了。”
夜游却保持缄默,只严肃地点点头,瞧着终于有了几分地下头目的味道。
一番寒暄过后,伏晏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摆到李锲面前,十指在面前两两相碰,搭成一个三角:“这是否就是您所说的手术方案?”
李锲神情明显激动起来,取出薄薄的纸片来回端详了片刻,郑重地颔首:“就是这份文件,您看,杨彬签字的地方在这……如果让我朋友的公司做鉴定,很快就能出结果,而且他们在司法机构也是认可的。”
伏晏微微一笑:“我还是想拜托给熟知的机构去做。”说着便要将文件收回来。
李锲额角一跳,强笑说:“这个……我也不会……”手脚慌乱间竟然碰翻了手边的红酒杯,雪白的纸张上顿时晕染起大片的红。
“这……这……”李锲的手发起抖来。
猗苏急忙转头去看伏晏,却见他笃笃定定地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个文件夹,笑得斯文无比:“还好刚才是扫描的打印件。”他挥了挥手中的手术方案,笑意颇有些恶劣地加深:“这份,自然也是复制件,李先生再打翻一瓶红酒也没事。”
“我……我不是故意的,叶先生在说什么呢?不是原件就好,就好!”李锲胡乱地在桌布上擦了擦濡湿的双手,神经质地推了好几下镜框。
猗苏再迟钝,也察觉出李锲的不对劲来。
“差不多该说实话了吧?李锲先生。”伏晏的口气缓而从容,毫无压迫力的笑容里头甚至带有一分货真价实的好笑。
李锲喉头动了动,干涩道:“叶先生……就因为这个就怀疑我,也太……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刚才真的只是意外!几位不愿意通过我的渠道鉴定,那自然好说,我别无二话,真的!”
“你说的的确都是实话,只不过你也省略了许多东西没说吧?”伏晏悠哉哉地往后一靠,“比如,你和倪慧芳一样,都是被章学秉买通的帮手,是将杨彬逼上绝路的共犯。再比如,你在工作的医院与章学秉私相授受,使用他推荐的器材,获得大笔好处费。”
李锲的面色愈发僵硬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叶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做戏只会让人更加瞧不起你的哦,李先生。”伏晏显然游刃有余,托起酒杯轻轻震荡了几下,“我就直说了,上次见面,我就已经知道,你就是章学秉的暗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