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旁木盆里全是沾了血的手巾,内侍跑上前来着急忙慌地将木盆拿走。李淳一坐下来,将能活动的那只手伸进单薄被中,寻到了他的手。
柔软被褥之中那只手温度很凉,指骨仍然分明,却多了一些茧子。她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来的疤,这是她先前都未细察过的。
早年他在国子监,不过是埋头读圣贤书的少年,手上也仅无名指内侧有一粒薄茧,满是书生气。然经历了关陇军队的漫长生活,他却仿佛脱胎换骨,破茧成蝶。成蝶的苦痛自是难避,而这一手伤疤与茧子,便是铁证。
当年他们都被迫选择了充斥着艰难与未知的人生道路,但也都咬咬牙走到了今日,成就了现在这样一副模样。
锦被下的手指交缠,李淳一想要用体温来唤醒他,但他却仍无动于衷。这一刻,她忽然感同身受起来。她能体会到他心中对失去的恐惧,是那样的强烈汹涌。
她一样害怕失去他,希望他活着、蓬勃有力地活着,能喘息、能哭笑、能爱恨——
李淳一忽然痛苦地弯下腰,似乎脊柱一时间难支撑那突如其来的疼痛。她低头喘了会儿气,手却从被下抽离,起身放下纱帐,转过身往外走去。
黎明已至,灰蒙蒙的天边缓慢有了光亮,李淳一在庑廊下蹲下来猛咳,手心里全是淋漓的血。
那痛来得剧烈,胸肺的伤像是崩裂开来,却让人神志更清明。
初冬还未落的红叶在枝头苟延残喘,霜气浓重,天边晨风将乌云都悉数推开,太阳姗姗露脸。
“想哭就哭吧。”贺兰钦将帕子递过去,“你是需要哭一场了。”
离开长安后,她便认定哭除了逢场作戏什么用处也没有,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哭泣,但现在她的的确确是想要痛哭一场。
眼眶如雨季的天地一般潮湿,眼泪却节制地收着,一滴也不肯掉下来。
她想到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释然与放心,阖上眼皮,眼泪便决了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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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苦肉计
? 骊山行宫伴着寺观钟鼓声醒来,汤泉池迷雾氤氲,红叶宛若雾中花,日光拨开夜间的涔涔冷意,却无法缓解身体的伤痛。
李淳一走到池边洗了手,血在泉池水中蔓延开,很快不见痕迹。瘦削的手被温热的水浸得有些发红,许久未痛哭过的眼睛哪怕收敛了眼泪也还是有些红肿,胸膛闷痛,呼吸仍然不畅,以至于面色发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
水面照影被风撩得扭曲变形,脸也跟着狰狞。她沉默起身,转身就要往女皇寝宫去,贺兰钦却上前拦住她:“现在不要去讨说法,陛下自然会来。”
她抿起唇,显然接受了这建议,于是按捺下心中不平,兀自折回了居所。饮完药,她在案前坐下,手下静静按着一只幻方盒,凌乱的木块毫无章法地凑成一堆,她忽将它们全都倒出来,再一一排入盒中。
心绪越乱,思路却越清楚。小木块依次入盒,无一点错漏,仿佛在心中已推演了千遍万遍。
贺兰钦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看她推演。
他记得多年前她就是这样,遇上事就用幻方来理顺思路。面对女皇的重重监视也好,面对淮南水患带来的种种烦忧也好,无一例外,好像诸事都与幻方一样,最终总能各自归位求个结果。
昨晚的事决计不是偶然,使劲撺掇她上场的南衙高将军是皇夫的旧部下,而场上挥杖“误击”到她坐骑的那举子亦出自关东士族一派,这样一想,主使似乎好猜得很。
是元信吗?之前让曹侍御来试探她,击鞠场上又令人暗算她。如此明目张胆地害人,当真是只是为除掉她吗?山东有必要除掉她吗?
李淳一移动木块的手忽迟疑了一下,收回那木块,又换了一个数字放进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并不是元信的真正目标,严格来说,她与元信之间并没有直接对立,元信的最终目标不该是她,而是一直气焰嚣张的关陇,是宗亭。
然而今晚宗亭的表现,几乎等于向所有人表露软肋。他当众对她示好,当众表达他的在乎,甚至不惜性命救她,还有比这更明确的弱点吗?元信试探的同时,也将此事实暴露给了女皇——倘能拿捏住她,便等于握住宗亭的七寸,甚至还可以增加控制关陇的筹码。
元信在告诉女皇,在“生皇嗣”之外,她还有更值得利用的地方。
而元信本身是不惧追查的,曹侍御的弹劾毫无被追责的风险,击鞠场上的惨剧也可堂而皇之修饰成意外,最后除了那举子倒霉外,他们都可以全身而退。
手握权力之人的可恶就在于此,李淳一这时甚至能体会到一些女皇心中咬牙切齿的憎恶与厌倦。
她将最后一只木块放进盒子时,外面忽有内侍禀道:“陛下驾到——”
这声音离得很近了。她忽用帕子捂了嘴,又吐掉一口血痰,迅速地躺回了榻上。炉上的药即将沸腾,药味酽酽,室内一片沉寂。然而就在女皇进门瞬间,内室骤响起了凄冽的咳嗽声,而那咳法仿佛要将脏腑都咳出来,听着令人心颤。
女皇眉头一紧,此时贺兰钦已至外室来迎。女皇便问他:“吴王可还好吗?”
贺兰钦道:“虽不如宗相公伤势严重,却到底伤及了脏腑,并不太妙。”他的确是据实讲的,李淳一眼下这境况,不好好养着怕是要落下大病根。
女皇唇角下压,却不再问,径直往里走。她对小女儿的感情极复杂,既想见她又希望她离得远远,有时甚至希望她二人之间毫无牵扯,但莫名的心理作祟,导致她又无法放下。
但她到底是不希望李淳一出事的,不论是从皇嗣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控制关陇的层面考虑,李淳一的存在都非常重要。
她入内后瞥了一眼案头,案上幻方盒中,齐整却又繁杂地排布着数字方块。她知李淳一擅长推演,也清楚其天资实际上是三个孩子中最好的,但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个小女儿。世事就是这样棘手,比那盒子中变幻无穷的幻方,还要棘手。
她在榻旁坐下,瞥向李淳一断掉的那只手,最后注意到那苍白的面色。她道:“伤势重成这样,又何必半夜去探望别人?”她语气很冷漠,连半点温情也没有。
果真什么都瞒不住,而李淳一也没有想瞒。她偏过头又是一阵咳嗽,帕子拿下来全是血。那无神红肿的眼看向女皇,哑声回道:“儿并无大碍。”
女皇破天荒伸手给她掖被:“不要逞强,病了就该歇着。谢意等人醒来再表也不迟,宗相公眼下还昏睡着,你去了他也不会知道。”言罢她又说:“此事朕已教大理寺去查了,是故意也好,无意也罢,总要有个交代。”
李淳一没有表态,又猛咳了一阵。
她几乎可以断定,女皇、李乘风都没能预料到此事会发生。元信筹谋这些事必然瞒了李乘风,由此可见,他与李乘风在某些事上,立场并不一致。
山东不需要她生下的皇嗣来稳固势力,因此她的性命对山东来说不值一提。山东甚至认为让太女过继一两个宗子宗女也没什么所谓,他们只是不想眼看着关陇愈发壮大,也不想与关陇分羹,摆在山东面前的主要矛盾从来都不是皇嗣问题。
女皇又坐了一会儿,随行内侍提醒她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她便从榻旁起了身。她走之前又看一眼那幻方盒,最后沉默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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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卧榻了好几日,行宫内的时间过得仿佛要慢得多,手臂不见恢复,仍在咯血,呼吸一急促胸腔就疼得要命。
因她病了,宋珍也从府里赶了过来,亲自照料起她的起居。这样一来,贺兰钦也顺理成章离开了外室,不整天在她眼前晃了。
这一日她打算下榻走走,宋珍忽匆匆忙忙进来,与她禀道:“相公醒了!”
她眼皮跳了一下,宋珍却又说:“然他死活不肯吃药,连碗都摔了两回,纪御医也是一筹莫展。”
“为何不肯吃?”
宋珍摇摇头。
“胡闹。”她忍不住低斥,胸膛里又气又疼:“简直混账!”她披上外袍便往外走,走得急了,胸膛里便更疼。
宋珍回过神连忙跟上,然到了门口时却又自觉止步,只容她一人进去了。纪御医见她来了,只躬身行了个礼,便带着内侍出门,室内此时就只剩了他二人。
宗亭躺在榻上根本无法动弹,然他还是睁开眼去看李淳一,瞥见她捆着的手臂时眸光倏地一黯,但最终还是罔顾身体的痛苦,弯唇同她笑了。
这一笑将李淳一心中怒气全化成了疼惜,她站在榻旁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原本预备好的一套说辞此时全成了泡影,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她低头看一眼满地碎瓷片,心头的火却又腾起来:“你这又是做什么?!”
他脸上有胜利的微笑,甚至还藏了几分狡黠。老实说他并不确定李淳一会心疼他,因此故意折腾了一番,瞧,她果然是怒气冲冲地来了。
“太苦了,不想喝。”极低哑的声音,又有些任意妄为的蛮不讲理。
“良药苦口,何况连蜜枣都备上了,你还想要什么?”李淳一瞥一眼新端上来的那碗药,边上罐子里塞满甜甜的蜜枣。
“什么都不想要,就是不愿意喝。”他简直讨打!李淳一气得肺疼,却束手无策。
然她倏忽坐下来,端过那碗饮了满满一口,俯身低头,贴上他的唇迫他开口,将汤药喂给他。她不厌其烦,他也乐得接受,那药碗即将见底时,他却抬起干燥的手揽过她后颈,不愿放她走。
苦涩药味在舌尖弥散加深,唇齿间的亲昵仍然熟悉得要命,纠缠温柔又暗藏渴望,然就在此时,门外骤响起内侍尖利的通报声。
女皇到了!
那通报声已歇了下去,李淳一着急避开他的纠缠,然他却坏心眼地不放开她。室内安静得要命,只听得彼此剧烈的心跳声,而屋外脚步声也愈发迫近。
推门声骤然响起,就在女皇步入内室的瞬间,宗亭倏地松了手,李淳一直起腰,迅速站了起来。女皇迎面而来,她正要行礼时女皇却道:“不用了。”女皇瞥向她的脸,眸中有探究意味,但很快又收敛,与榻上宗亭道:“相公醒了,朕很欣慰。”她瞥一眼满地碎瓷片及案上空掉的碗:“该吃的药必须得吃,相公的身体关乎我大周朝局,十分重要,不可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