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间,因熬了太久,李淳一困顿得不行,便伏下来小憩一会儿,可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清早。宗亭将最后一卷阅完的策文扔进箱子里,抬手拍了拍案桌,李淳一闻声惊醒,头痛欲裂地抬首看他:“相公批完了吗?”
对面的宗亭一脸寡淡,公事公办地问道:“殿下欺负臣不识数吗?”他眸光一凛:“还有七十三卷去了哪里?”
“那七十三卷已经批好,故送去了吏部,这会儿等第恐怕早誊录好了。”
“批好了?”宗亭反问:“臣在来之前可是从未批过等第,那七十三卷上臣签字了吗?”
李淳一坐正,冠冕地胡说八道:“相公太劳累所以忘了,那七十三卷是已经批好的,不信可让曹侍御调来查签字,那不是相公的字还会是谁的呢?”
活见鬼,无中生有,竟是被她摆了一道。
一定要他来将余下的批完,是为了让阅卷结果名正言顺。而提前送走的那七十三卷,却是她力保的策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贺兰钦的策文,而签字则是她自行伪造。
她忽然上身前倾,靠近宗亭压低声音道:“相公的字本王并没有忘,甚至习得比以前更精进,倘曹侍御肯将那七十三卷策文给相公过目,相公可比照一番字迹,看到底有几分像。”
她深知宗亭很介意她改习贺兰钦的字,却在这节骨眼上告诉他“你的字我从未抛弃”;又提曹侍御肯不肯给,也是一探宗亭在御史台的势力。
语毕她立刻起身,唤来金吾卫:“余下策文封箱送吏部。”宽袖下她握住宗亭的手,压低声音道:“相公累了,该去休息了。”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却也有几分怜惜真心,在金吾卫将最后一只箱子抬出门之际,她骤然松手,只说一声:“我亦往吏部去了。”便留下宗亭兀自离开。
她像一只游出竹笼的鱼,尚书省现在似乎都是她畅游的天地。
这些年他们都蓄积了力量,尽管表达得不同,但初衷却如出一辙。宗亭走出房门,身旁金吾卫对他行礼,他精神显然有些不济,便不再往中书外省去,而是径直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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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恰是分家的人前来议事,宗家偌大堂屋里坐满了人,又是为区区田产奴婢斤斤计较,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宗国公早不管事,只随他们去,连面也不露。
宗亭刚进门,执事便迎上来道:“相公总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堂屋怕都要掀了顶。”宗亭伸手,执事将簿子递给他:“是按照先前相公嘱咐写的。”
他面带倦容,颇有几分颓废,走进堂屋时,堂内倏忽安静了下来。倘说宗国公面对分家还有几分客气的话,他面对亲族的态度则显得格外不近人情,甚至连场面上的和悦都做不到。
当年分家等不及宗如舟与桓绣绣和离,便在桓绣绣途中饮食上做了手脚,致使原本就体弱的桓绣绣暴毙身亡。此事做得隐蔽,宗如舟追查下来得知牵扯太深,发觉这并不仅仅是分家的动作,因此他将这难题留给了宗亭,自己则追随桓绣绣而去。
这两件事都十分突然,对关陇而言,桓绣绣的死让他们损失了极重要的继承人,关陇因此十分生气;而宗家,也平白牺牲了一名嫡子,对子息向来单薄的宗家而言也是沉重打击。尽管宗国公当时十分悲痛,但为局势、为平息一点就炸的关陇,甚至不惜将嫡子的遗体送去关陇与桓绣绣合葬,同时——也将桓绣绣唯一子嗣、亦是宗家嫡孙的宗亭送去了关陇,事情这才没有闹大。
然强行平息的怒火总是藏得更深,宗亭从关陇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对分家进行了清算,他手段虽算不上有多娴熟冠冕,却令分家陡生惧意。有了强势关陇作为后盾的昔日少年,在历经数年磨砺之后,回来后简直是个小魔王。
但这清算到分家就结束了,没有再往上,关陇素来以为当年桓绣绣一事是宗家内部的纷争,宗亭做到这份上,关陇多年来的一口怨气也得以平息,但宗亭清楚,此事并不止于分家,他没有继续追究,是为持握更有用的筹码。
平息的堂屋里似能听得到呼吸声,宗亭眸中是冰冷的厌恶,他将手中簿子丢在主位上:“下次不要来这么多人,本家没有这么多饭吃。”言罢负手就走,执事赶紧上前,拿着那簿子对分家的人道:“诸事按簿子上来处理,勿要再吵了。”
堂屋人多热闹,庭院却仍旧冷冷清清。宗亭习惯这样的清静,曾几何时他甚至想带着心爱少女隐居田园,回头一看简直是痴心妄想。
自嘲与自我厌弃感纷涌而至,脚步也变得虚浮,庭院里一片惨白的光,庑廊里随即一声惊叫骤响:“相公晕了!快来人哪!”
此时李淳一却从吏部侍郎手中接过誊好的名录,与曹侍御等人一道往宫城去。
经由考策官审阅后初拟的名录,需要呈上御览,由女皇进行最终定夺。到了这一步,李淳一已不太担心最后的结果,因女皇特开制科,本就是为帝国补充新鲜士族的血液,她只要有本事替女皇将这些人写进候选名录,就已经合了女皇心意。
炭盆静静烧着,守在一旁的内侍时不时翻动一番,小殿中除了女皇,其余人都如雁般列队而立,等待结果。女皇边看名录边阅策文,看到贺兰钦名字时眼角更是微微一挑。
她本意的确想要贺兰钦登第,因这对于新士族的发展而言,将是一个重要开端。然她摩挲着策文末尾的批阅结果,不由轻蹙起了眉。宗亭竟会给贺兰钦批高第?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抬头看了一眼李淳一,李淳一却一脸无害又坦荡。
再低头看那名录,她发觉自己有些小瞧了幺女的本事,唇角竟是隐秘地轻勾了一下,只随口说了一句:“吴王辛苦了。”
“为陛下效力,儿臣不敢言辛苦。”
女皇抿唇未再讲话,提了朱笔进行最后定夺,又将卷轴交给身旁内侍。她抬首道:“诸卿都辛苦了,都回去歇着罢,吴王留下。”
曹侍御等人纷纷行礼,之后鱼贯而出,只留下李淳一一人。
白天殿中也点灯,那灯永不熄,灯座上的一条铜鱼也日夜睁着眼,仿佛洞悉一切。女皇看着她,和颜悦色地说:“天冷了,明日朕便要搬去行宫,宫里的事、皇城里的事,便都交给你姊姊处理。”她顿了顿,又问:“你风寒好些了吗?”
李淳一回:“劳陛下挂念,都好了。”
女皇颔首:“那你将手中事务暂放下,明日便随朕一道去行宫歇一歇,劳累了这么些时日,也该养一养身体。”
“喏。”李淳一低头应道,“倘无他事,儿臣便先行告退。”
“走吧。”
李淳一刚转身出门,遥遥听得女皇向内侍询问宗亭的事,内侍了如指掌地回说:“宗相公病了,似乎病得很重,早上还在府里晕过去了。”
李淳一跨过门槛,心却一沉,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钦V:只有心机男才会卖可怜,徒儿你不要信他?
☆、【二三】寻活气
? 旧宫城地势低洼,哪怕不是阴雨天气也十分潮湿。遭遇暴雨,全长安的积水都好像要灌涌过来。因为潮冷难捱,女皇对旧宫城的厌恶这几年愈盛。
这厌恶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约是从某个夜晚开始的,频繁的同一主题的梦,像深宫中的恶魔,纠缠不休。宫人们总讲在这高墙之内很少有安眠之人,心中有贪欲有恶毒或有惧怕有懊恼,又怎可能睡得好?于是将罪过全推给了天冷地潮上天不悯,让将作大匠想方设法去高地建一座新宫城,好像从此便可高枕酣睡,不必再被愁扰。
如此冠冕,说白了却只是想要逃避而已。
李淳一在殿外站了一站,天地之间白光刺目,周围鼓满了风,她正要沿阶梯而下时,却有内侍报道:“元都督到!”循声瞥去只得一高大模糊的身影,虽看不清脸,但李淳一知道那便是太女李乘风的丈夫元信。
元信回朝是例常汇报,同时也是与太女李乘风“培养感情”。李淳一几乎未见过他,印象中只记得他英气十足不苟言笑,是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角色。
她没有停留,更不打算同他打招呼,只低头佯作未见地匆匆下了阶梯。
耗时已久的制科举终于告一段落,她也回家好好洗漱睡了一番,次日醒来后看到前来送饭的宋珍,这才想起了生病的宗亭。
以她的立场,并不适合登门慰问,于是沉默吃完饭,抬头一本正经与宋珍道:“给相公送张符箓去,就讲可以保他身体康健。”言罢将符箓往案上一拍,起身又吩咐道:“我今日要去骊山行宫,午后就走,行装尽快打点好。”
“喏。”宋珍俯身忙拾起那黄澄澄的符箓,揣进袖中飞快地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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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短暂得很,何况李淳一还得在吃饭前带着行李赶到宫城外等候,再随宫里的车驾一道去往昭应城。
日头移至当空,紧挨着东宫的延喜门外停着李淳一的车驾。她撩开帘子闭目晒秋阳,快要睡着时,忽被辚辚车马声吵醒。她探出头一看,却见是南衙卫兵们都出来了,紧接着又看到与元信一道走出来的李乘风。
李乘风显然是来恭送圣驾的,这意味着女皇应当快到了,李淳一遂赶紧下车。可她才刚下了车驾,便被李乘风倏地握住了手臂,李乘风偏头看她,笑着道:“陛下还未出来,何必这样着急。”她说着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她肩头:“有褶子。”
自殷舍人一事之后,李乘风收敛了许多,御史台对她的攻击也明显少了。这阵子李淳一在前面为制科奔走,她却窝在东宫颐养身体,摆了无争的姿态,过得十分闲适。
元信站在不远处,只偶尔朝这边瞥上一眼。因常年分居,李乘风对这个丈夫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对她而言,这桩婚姻也仅仅是政治结盟罢了。哪怕元信再好再威风凛凛,她也不会放太多私心在他身上,盟友关系不该耽溺,感情更应当节制,这是她处世的逻辑。
她与李淳一站得很近,手仍握住对方手臂,却平视前方若无其事地说道:“听闻陛下已做了定夺,向来从不授人的第一等给了贺兰钦,这是要将他抬到什么位置呢?”
她有意泄露制科最后的结果给李淳一,李淳一却心平静和地听着,像个偶人一般不表露意外或欣喜之情。
她见李淳一无甚反应,忽偏头看她,提议道:“将贺兰钦给你如何?”
她话音刚落,宫门内便响起内侍传报声。车舆将至,女皇及皇夫就要到来,诸人齐齐下跪行礼,然李乘风却不着急跪,她握着李淳一手臂不慌不忙续道:“先前那几位你既然都没能看上眼,那曾经朝夕相处过的老师如何呢?制科敕头尚天家幺女,简直绝配,且亦能成为一桩美谈,你说是不是?”
李淳一简促地回了一声“是”,李乘风却仍不松手,她语气不变,但话锋却分明是在警告李淳一:“还有,在前面行事手千万不要伸得太长,姊姊一向以剁旁人的手为乐,这个你是了解的。”
李淳一眼前仿佛又跳出小时候那罐子胳膊肉来,胃里顿时一阵翻涌,而此时李乘风却倏地拽她跪下,迎接刚刚驶出城门的车舆。卫兵也好,即将要跟随女皇一道往行宫去的官员也罢,此时恭迎之辞异口同声地响起,唯有李淳一和李乘风是哑的,李淳一甚至连气也没有喘一口,她平抑下胃液,又在女皇示意众人起身时从容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