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炫被这阵咆哮声惊醒了,说道:“今日是腊八,大家都免礼平身罢,不用拘礼。这位老人年纪大了,是个长者,赐座。”
老土匪受宠若惊,他坐在朱思炫的下手处,紧张的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干脆如猴子一样蹲在椅子上,双手插进袖筒里,和朱思炫拉起家常来了,“你这个娃儿长的真俊,就像观音娘娘莲台座旁边的莲花童子似的,就是瘦了些,我说,我看你家里的摆设,应该是能顿顿吃鸡的人家,咋就是不长肉呢?听我一句话,每晚睡前喝一碗肉汤,连喝一个月,保管这脸就像发面馒头似的涨起来了。”
说老实话,和这群肮脏粗鲁的乞丐在一个屋子里,朱思炫反而放松下来了,点头笑道:“老伯说的是,身体最重要了,我叫厨娘每天熬一锅鸡汤温在炉子里。”
老土匪嘿嘿笑道:“这娃真听话,东北那么冷,你爹娘放心你一个人到这里来啊。”
他们肯定不放心,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他们都自身难保呢。朱思炫指着伺候的太监,还有门口的侍卫避重就轻的说道:“无妨的,有他们陪我呢。冬天虽冷,房里有火炕,挺暖和的。”
老土匪惦记着藏宝图,试探问道:“俺们东北也不是尽这样的下雪的,也有好东西,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人参貂皮都是富贵人才能享用的,唯有这乌拉草穷人富人都能穿,把乌拉草塞进草鞋里,冬天脚上不长冻疮。你家有啥好东西,和老伯唠一唠。”
一听这话,众土匪都停止吸溜腊八粥了,都盯着朱思炫。朱思炫笑道:“我的郡王府还没开始建,这屋子里的东西都不是我的。听工部的大臣们说,等春暖花开,泥土解冻时就开始动工修建郡王府了,到时候需要很多人出力挖土打地基,你们都过来找份活干,工地管饭,月结工钱,到了明年冬天,就不用在街头乞讨为生了。”
众土匪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就这幅心慈手软的模样,被人骗了都还倒给人数钱,难怪被他堂叔抢了皇位,不欺负你欺负谁呀,活该!
心虽如此想的,嘴里却很诚实:粥熬的厚、包子肉多、麻花炸的脆,瞧在这顿饱饭的份上,以后逮着你了,不会给你吃苦头,乖乖把藏宝图交出来就行了。
老土匪嘿嘿干笑,说道:“好啊,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能熬过这个冬天,就去工地里干活——郡王府在那里开工?”
“这个嘛——”朱思炫憨憨一笑,说道:“我也不知道,工部的大臣要先看风水、量土地、绘图纸,等开工的时候会到处张贴告示,你们去应征就行了。”
老土匪期待的说道:“那敢情好,不过那时应征的人多,轮不到我们怎么办?”
“是啊是啊!万一当官的不要我们怎么办?”一群土匪开始起哄了。
朱思炫想了想,说道:“那我写一个字条吧,再按上私章,你们拿这条去报名,就是字据了。”朱思炫说道做到,当场命内侍取来笔墨信笺,挥毫泼墨,挨个问众土匪姓甚名谁,在信笺上写下类似“陈二狗”、“刘重八”之类的名字,盖上自己的私章,送给每一个在这里喝腊八粥的土匪。
老土匪小心翼翼的吹着信笺上未干的墨迹,旁边一个土匪说起了浑话,“这老鳖孙装样!对待你家婆娘都没这么吹过!”
老土匪用手扇着风,说道:“郡王的字写的真好看,比镇上的秀才还好,我好好留着,指不定那日能买个大价钱呢。”
朱思炫看着旁边的老乞丐把名字都拿反了,也不点破,只是笑笑,继续低头写剩下的奇葩名字。几乎每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比如老土匪叫做“稻生”的,是他娘在稻田割谷时生下的;叫做“香火”的,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还有一对孪生兄弟叫做“天知”、“地知”的,并非爹娘肚中有墨水,取了文雅名字,是因娘是娼家,爹是谁只有天知地知了……
朱思炫的腊八节就和一群乞丐过了,难得的是和这群人在一起,他是两年多来第一次有了发自内心的笑。粥桶见底、肉包子吃干净了、连麻花都连吃带拿偷偷揣进口袋里,众土匪回到窝棚里,依旧冷如冰窖,不过肚子吃饱了,也不觉得冷,同伙们挤在一起悄声议论这个只有在戏文里才会出现的人物:“不是说皇上都是龙变的吗?怎么皇子和咱们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模样?和正常人差不多啊。”
“拉倒吧!你那丑样也好和人家比?郡王那皮嫩的,比大姑娘生的还好看。白蛇传里白娘子还是条蛇呢,生出来许士林不照样是个人,还考上状元。龙比蛇厉害多了,他生个儿子成人形,有啥奇怪的。”
“可是他爹被他堂叔从皇位上赶下来了,他叔成了龙,他爹被红毛番的炮火轰断了两只龙角,成变了蛟,所以他不是龙子了。”
“你傻啊!成了蛟精也比蛇精厉害啊!”
“对!人家再咋地也比寻常人有本钱。他身上肯定有藏宝图!你们寻思寻思,他中途去一趟厕所,旁边那个阉人还有门口的侍卫也紧紧跟着不放,也不怕厕所臭,肯定是担心丢了藏宝图!”
“就是!那种重要的东西,肯定是贴身藏在裤裆里啊!”
“我说,咱们总是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我看守卫的护卫也不多,旁边太监的力气还没有娘们大,不如合伙一起冲进去,把他抢过来,脱了裤子再放他走,拿到藏宝图就成。”
“呸!这藏宝图是我们黑风寨的!你们跟着瞎凑啥热闹!”
“藏宝图写你们黑风寨名字了?道上规矩,谁抢到就是谁的!”
老土匪将朱思炫写的字条贴身藏在怀里,吼了一句,“都他妈闭嘴!晚上的吵出那么大动静,脱裤子放屁,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干嘛的?那些护卫手里有手枪!”
子夜,一弯新月升起来了,照着雪夜如同白昼,不知是谁在外头大呼,“失火了!王府失火了!”
老土匪等人猛地惊醒,在外头踩点睡觉都不脱衣服的,闻言一群土匪就往外冲,果然是睡前喝粥吃肉包子的王府起火了,老土匪宝刀不老,反应最快,叫道:“不好!藏宝图会烧成灰的,兄弟们先冲进去,把郡王从火里抢出来!”
这时周围隐蔽的土匪们倾巢出动,纷纷往火力冲,东北的冬夜水都成了冰,无法泼水救火,只能凭借蛮力将一床厚被子顶在头上向大火发起冲锋。其实这火是王府的侍卫们监守自盗,想要将朱思炫关在卧房里烧死。没想到火刚刚烧起来,一群人就闯进了王府救人,侍卫人数少,只有二十余人,阻拦不住几百群匪的冲击,鸣枪都不管用,反而被土匪们捅了暗刀,放了冷箭,倒在雪地里。
群匪将朱思炫裹在一床被子里扛出来,冬季干燥,天蒙蒙亮时,大火将“郡王府”烧成了灰烬,朱思炫裹在被子里不出来,抖抖索索道:“我——我的裤子呢?”
第187章 旧太子宴请假乞丐,藏宝图搅浑一锅粥(二)
黑山县县令“及时”赶到火灾现场时,朱思炫已经被一群“乞丐”救驾到了草棚里避寒,大火将一切都化为乌有,内侍和宫人们烧死了大半,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内侍活下来了,侍卫们干脆全军覆灭,这群土匪扮作的乞丐担心官府追责,引来麻烦,干脆毁尸灭迹,将尸体扔进了燃烧的房子里,这火本是他们奉命放的,没想到成了自己的火葬场。
看到这个结果,县令腿都软了,这可怎么办啊,如何向上头交差?听说这群侍卫都是从京城来的精锐,个个都有家世背景的,无辜丧命在东北,连尸首都分不清谁是谁,得罪了一大票人啊,本来年年考评都是下等,这次死的都是京城来的人,恐怕自己一辈子都要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衙役们扶着脸色发白的县令去脏臭的草棚里见朱思炫,县令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着少年郡王,还好还好,就是头发眉毛烧焦了一点,脸上有些烟熏火撩之色,并没有受伤,朱思炫围着一床被子坐在稻草上,有些尴尬的说道:“县令请起,我没事的,被这群乞丐救出来了,当时境况紧急,匆忙中裤子掉了,鞋也没穿,是他们帮我找邻居借了一床被子,还把自己的鞋脱给我穿着,我带来的箱笼都烧毁了,一个都没抢出来。”
县令听了,忙脱下自己的官靴和外裤双手递过去,说道:“这地方太脏了,还请崇信郡王移驾县衙,下官另行给您安排住所。”县令晓得政治上的争斗,一国不容二主,对他而言,谁是皇上他就效忠谁,但是他同样不希望崇信郡王在自己地盘出事,因为一旦有变,他这个县令会第一个被推出来当替死鬼,以平息民愤。反正在这鬼地方当县令,总比在地狱当冤鬼强些。
侥幸逃生的两个内侍用棉被扯起屏障,朱思炫穿上裤子和靴子,将老土匪稻生的鞋子还给他,说道:“多谢老伯了,这乌拉草编的草鞋果然管用,穿着柔软暖和还不膈脚。”
稻生连忙摆手说道:“郡王若不嫌弃,拿着回去穿就是了,我还有一双换着穿。”
朱思炫说道:“那怎么行?冬天还长着呢,你一双鞋子是撑不过去的。”
稻生笑道:“郡王是神蛟的儿子,我这双鞋子能被贵人穿着,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求郡王收下。”
朱思炫便不再推辞,说道:“这样吧,等我安顿下来,会要内侍给你送一双棉靴过来。”这种脏臭乞丐冷铺待久了,县令担心会沾上虱子,使了个眼色,衙役们便过来簇拥着朱思炫上马拉爬犁车。
朱思炫一走,草棚里再次沸腾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我咋地没想到脱了自己的鞋送给郡王呢,少不得也捞一双棉靴穿穿!”
“大事不好!郡王被请到县衙门住了,我们还怎么踩点盯梢?”
“你这臭小子还在装?郡王的裤头是不是被你扒下来了?藏哪去了?”
“裤头要是真在老子这,老子早就跑回山寨交给大王邀功去了,那会还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干耗着?自古都是贼喜欢喊捉贼,裤头肯定在你这里!”
老土匪稻生叫道:“不对!你们两个都有嫌疑,在唱双簧呢,兄弟们,咱们一起上,按住他们的手脚,仔细查一查!”
哄!群匪一哄而上,将两个互相扯皮的土匪按在地上,皮袄裤衩全都扒下来了,连鞋底都看过,一无所获,两个土匪光着身子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屈辱的指着“罪魁祸首”稻生说道:“贼喊捉贼,裤头估摸藏在这老狐狸身上了,你们也瞧见他和郡王套近乎,就是想找机会下手啊!”
众匪果然都将目标转移到了稻生身上。稻生冷冷一哼,将柴门用一根铁丝扭在门鼻上锁死了,叫道:“今天不交代清楚,谁都不准出去!”
稻生一件件的脱衣服,也是连布袜和乌拉草鞋都脱了,丢给群匪检查,均无发现,有人叫了一句:“你们黑风寨有银矿,挖到的矿不能私吞,都要交出去平分,听说为了有人会把矿石塞进屁眼里偷偷带出去,你们黑风寨几乎人人都有这种本事,你要自证清白,就让俺们看看屁股!”
稻生冷冷一瞥,背对着群匪站立,然后弯下腰,从双腿下看着众人,说道:“看清了没有?里头藏东西没?还要不要我拉一泡给你们瞧瞧?”
群匪有捂眼睛看不下去的,有捂嘴巴偷着乐的,稻生将衣服鞋子穿好,一把抓住刚才逼他弯腰的家伙,“轮到你了。”
这个土匪挣扎的说道:“没有就是没有,这么大冷天,老子才不会脱衣服呢。”群匪可不管这么多,驾轻就熟强行扒光,这一扒扒出了名堂!
“这是啥?”稻生从土匪裤裆里掏出一件丝光柔滑、绸缎做的裤头!冷笑道:“你不要告诉我,一个大男人要用陈妈妈(各位还记得吧,明清时把月经布叫做陈妈妈)”
捉贼拿脏,当场捉了现行,土匪无话可说,不过众人也懒得管他了,目光再次焦距到稻生手里,个个都目露凶光。稻生说道:“我年纪大了,是寨主派过来盯梢的,抢不过你们,不过这屋子里谁能抢过谁?恐怕到最后这裤头被撕成条条,谁都得不到了,大家白忙活一场,回去会被寨主惩罚。不如这样,咱们先看看这裤头到底有没有藏宝图,若没有,咱们豁出命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若有,咱们就再说行不行?”
稻生说的有理,众匪差不多都同意了。此时天已经大亮,稻生展开白绸缎裤头仔细看着,周围的土匪眼睛也是眨都不眨,从表面上看是啥都没有。又生了一堆火,慢慢烘烤,没有图画显现出来,最后烧了一锅水浸泡,还是一片白色。
残酷的现实表明,这的确就是裤头,藏宝图不在这里。稻生颓然坐在草垛上,将裤头扔给众匪,说道:“看来要去县衙门踩点了。”
而与此同时,刚喝了一碗压惊汤,在县衙门里补眠的朱思炫睁开眼睛,偷偷从被子里掏出稻生送的乌拉草鞋,伸手进去仔细摩挲着,终于抽出了一张纸条来,他展开一看,正是非常熟悉的飞白体,上头写着:“莫慌,表姨救你出去。”
第188章 辞旧岁暗流皆涌动,王恭厂天灾降人间
黑山县腊八夜郡王府失火事件传到了隔壁白山县,据说郡王府的侍卫为了救倒霉郡王,奋不顾身闯进了火海,郡王得救,侍卫群灭,其实这都是黑山县县令刻意要人放出去的消息,反正侍卫都死了,若说是一群乞丐救的郡王,侍卫们反而死的不明不白,面子上说不过去了,黑山县县令靠着就是一手和稀泥、装聋作哑、混淆视听的功夫,才一直在这里混碗饭吃。
沈今竹和瞎先生等人在黑屠夫肉铺下的密室里议事,瞎先生说道:“我们的人和黑风寨的兄弟一起乘乱弄死了那些侍卫和内侍,现在留在旧太子身边是一老一小两个内侍,老的那个是我们东厂的老人,小的那个立场不清楚,不过为了保密,连旧太子都不知道老太监是我们的人,这时候要不要告诉他?”
“暂时先不要,旧太子还小,我担心会露了痕迹,这波人除掉了,下一波人还会继续来的,还是先等等。”沈今竹摇头说道:“我已经通过稻生把纸条传给他了,他认识我的字迹,现在心里应该觉得安全了些,不害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