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说道:“那些药还有吧?混在饭菜里叫她吃下去,迷晕了她,再登船抬回诚意伯府,看伯府的主子们如何调教这个野性十足的大小姐吧,只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赏银了……”
说话声越来越远,到后来啥都听不见了,峨嵋暗道,先僵持着,过几天慢慢松口,假意顺从,再找机会逃出去。反正不能那么快松口,否则他们会怀疑的,什么狗屁千金大小姐,你们爱谁谁当去!
唉,不知道沈今竹何时能发现我失踪了,她那么有本事,会不会找到我这里来了呢?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先自己想想办法,早日脱离牢笼。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七日之后怀义的女儿要出嫁,沈今竹对怀贤惠的印象再不好,也要去送贺礼,她送的礼物是一个纯金打造的金算盘,新娘子出嫁么,实惠一点,金银虽然俗气了些,却比玉器字画等雅物更烟火气、也更喜庆。
怀义一扫礼单,顿时眉开眼笑,说道:“沈小姐好大方,这金算盘以后就是我闺女压箱底的嫁妆了。”捞到了吴讷这个金龟婿,怀义高兴的梦中都能笑出声。
沈今竹很清楚,怀义的家产比自己丰厚多了,都是谦词,说道:“本来是想去府上拜访的,只是身上还有孝,不适合去喜庆之地,所以就来公公办事的衙门送贺礼了。”其实沈今竹浑身都不想和怀贤惠打交道,小时候的印象实在太糟糕了。
怀义说道:“你有心了,贤惠还经常说起过你,小时候在瞻园宴会上还和你说过话,从小就是手帕交呢……”
沈今竹听得一肚子酸水,那门子的手帕交哦,怀贤惠还真是自来熟,强打精神和怀义说了会子金陵往事,沈今竹就告辞了,怀义公公很忙,而且女儿即将出嫁,他也没多少时间陪自己说话。
怀义递给她一张盖满了红印的纸张,说道:“差点忘记了,你的海运文引刚刚发下来了,你顺便带回去吧,赶紧找船,这个文引只在两年内有效,西洋太远、路途又凶险,够呛能去,不过至少可以从北大年、吕宋跑几个来回吧,这是你们日月商行第一次出去航海,要慎重哦。”
不过是一张软趴趴的纸,沈今竹双手如同接过聚宝盆似的小心翼翼,贴身藏在怀里,还如同孕妇似的弓着身体,生怕碰碎了。回到日月商行,问了问璎珞,依旧是没有峨嵋的消息,沈今竹觉得很不安,她迅速写了一封信,叫翠儿送去给徐枫,要槽兵暗暗打听,并骑马去了一个民居改建而成的临时海澄县衙门,去找了大堂哥沈义斐,开门见山说道:“我是来报案的,我有个小管事今早就失踪了,一直没有下落,我很担心她出事了。”
像峨嵋这种失踪还不到一天的,敲鼓告官人家也不会理,还是找神探大堂哥帮忙吧,沈义斐也是昨日刚来海澄县,屁股都没坐热呢,就要出门查案——此事县衙的推官还没有走马上任,他这个刑名师爷就先代劳一部分刑案了,不过这正对工作狂人沈义斐的口味,他问道:“她可有仇家?这世上无缘无故的偶发刑案很少,大部分都是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情。”
沈今竹心想峨嵋个性大大咧咧,宽容墩和,和别人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她都还没情窦初开呢,哪来的情敌?唯一的隐患就应该是身世了,祸到临头,沈今竹不再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峨嵋的疑是身世说出来。
原来和闹得沸沸扬扬的诚意伯府洗女三代有关啊,沈义斐立刻有了兴趣,闭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如今有个两个可能,第一是诚意伯府想要把峨嵋认回去,像世人说明他们家并非有如此恶行,而是当年阴差阳错被匪徒或者恶人抢走了嫡长孙女,第二是有人无意中发现了峨嵋的身份,将她绑架了,去找诚意伯府换赎金。”至于是否有情感纠葛,沈义斐在沈今竹描述峨嵋身材长相中基本排除了这个想法。
沈义斐当即就带了铺头的衙役出门,寻访峨嵋的踪迹,也不只是为啥,看见沈义斐出手了,沈今竹心中莫名有些安心之感,大堂哥并非浪得虚名之人,应该能找到峨嵋吧。
出了县衙门,天色已经不早了,沈今竹回客栈换了一套簇新的玄色通袖袍,咽喉处贴了一个假喉结,脸上用灰色的易容粉涂了涂,扮成男子的模样去饕餮楼赴宴,今日怀义公公领着全海澄县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们宴请孙县令,她当然要给面子的,何况宴会也是商机,大家可以互通有无,打听消息。
宴会座位排序很简单明了,是按照财力排座次,大堂摆了十六张八仙桌,沈今竹奉陪末坐,离孙县令很远,在灯光下,连他的面部表情都看的很模糊,沈今竹将这个人的模样刻在心里,四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和有孕的妻子无意间当了替死鬼,一对恩爱夫妻从此阴阳两隔,沈今竹心里隐隐有些负罪感。
这时怀义站起来举杯,众商人皆跟着站起来,一起敬了孙县令一杯酒,沈今竹尚在孝期,她杯子里的是清水。孙秀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开始讲话了,出乎意外的是,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年轻县令很平易近人,没有说那些文绉绉、矫揉造作的话语,通篇都是雄心勃勃,励精图治的大白话“……孙某是带着皇上的旨意和期望来的,临行时我立下了军令状,三年之内,必定将海澄县建好,百姓富庶,安居乐业,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否则我就在月港投海,以命谢罪。”
众人皆唏嘘不已,还有会演戏的当场落下泪来,纷纷说道:“孙大人有如此决心,定会给皇上一个海晏河清的海澄县啊。”
“孙大人不愧为是海澄县的父母官,真真是先海澄之忧而忧,后海澄之乐而乐。”
“吾等定当追随孙大人,海澄富我们才能富,海澄安定,我们才能乐业。”
沈今竹在末座不吭声,反正隔得老远,她说话孙大人也听不见。
孙秀斟了一杯酒,反过来敬出席晚宴的商人们,“诸位都是海澄县名流大亨,都是士农工商,但是孙某看来,都是大明百姓,都为国家缴纳赋税,并无贵贱之分。实不相瞒,孙某家里也是从商的,家在松江华亭县有织布作坊,我家的松江三梭布也在月港码头远渡重洋卖到了海外,家乡百姓大多以织布为生,方才有人说海澄富你们才能富,其实这话说反了,藏富于民,百姓丰衣足食,年年有余,海澄县才算是富有,我们海澄土地稀薄,不堪垦种啊,所以轻赋税,重工商,尤其是诸位商人们齐心协力,共同建设海澄县,才能使得海澄四海扬名……”
听到孙秀一番话,众商人如同吃了颗定心丸似的,纷纷摩拳擦掌,欲放手大干一番,一起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会正酣时,大堂中央开始起了鼓乐,歌舞助兴,先是一群波斯妖姬摇摆着肚皮和柔软的腰肢热舞,而后上来一个脸上涂满了胭脂、樱桃小口一张嘴、如女鬼般的日本国舞姬开始舞蹈了。
在三味线的伴奏下,日本舞姬双手拿着扇子跳着一种很古怪的舞蹈,表情如木偶一般,尽管如此,沈今竹总感觉这个舞姬的目光总是扫在自己身上。
第127章 出云国舞姬抛金扇,捐银子今竹迎好运
开场跳舞的妖媚波斯妖姬们舞蹈的动作很大,基本是旋转、跳跃、扭腰、抛着媚眼。看得在场的男人们热血沸腾,碍于孙县令在尊位上坐着,不敢放肆冲过去抱着妖姬们共舞。
而这个日本舞姬全身被厚重的绸缎包裹着像个粽子,如同集市卖的倭国娟人娃娃似的,唯一暴露的是脊背,她下腰挥扇时,依稀可以看见曲线优美的腰线——只是她连脊背都刷了一层厚重的粉,整个人就像一具女尸般惨白,所以集中在舞姬身上的目光好奇多过了情欲。
沈今竹看得倒是饶有兴致,她觉得这个日本舞姬的舞蹈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以前没见过,二来是舞姬的目光似乎总在她身上流转,难道此人认识我?不过舞姬脸上涂的脂粉实在太厚了,如同罩着一个面具似的,哪怕是熟人也瞧不出来。
舞姬跳了一半,收起扇子,开始舞动一个帕子来,她轻启朱唇,一口贝齿咬着帕子中段,双手甩动,眼神调皮稚气,好像娇俏少女耍小性子似的,沈今竹看着觉得有趣,噗呲一下笑出声来,那个舞姬也飞过一个媚眼,她将沾着口脂的帕子系在扇子上,往空中轻轻一抛,扇子朝着沈今竹面门而来。
沈今竹,稳稳接过了扇子,四周商人们有大笑鼓掌的、也有吃醋说风凉话的,反正都在末席,前面的怀义公公和孙县令都听不见,也不算造次了。
“这位是那个商行的少东家?真是口味独特啊,和扶桑女子眉来眼去的,敢抱着女鬼上牙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若是牡丹花也就罢了,明明是被女鬼压床啊。”
“诶,不要只看表面嘛,几桶清水洗去身上、脸上的胭脂,肯定是个清纯脱俗的美女。”
“那粉刷得比墙还厚,几桶水不管用,起码要在池塘里泡一泡,嘻嘻……”
沈今竹尴尬的拿着扇子,暗暗叫屈,我不是要和她勾搭啊,她的扇子快要砸到我脑袋了,我不接能行吗。这时伴奏的三味线戈然而止,日本舞姬和琴师谢幕而去,沈今竹拿着扇子追出去,在走廊上叫住了舞姬,“浇捣蠛蝶(等一等的意思,日本话音译),你的扇子。”
舞姬停住了脚步,她笑着用大明官话说道:“我与沈小姐十分有缘,这扇子就送给有缘人吧。”
沈今竹不敢要,回去不好和徐枫解释啊,而且她尚在孝期,和一个舞姬交往是说不过去的,她走上前去,将扇子插在舞姬宽厚的腰带里,说道:“我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言罢,转身就走了。
岂料舞姬的脚步十分轻快,她鬼魅般的拦在了去路,将腰间的扇子递过去,微笑道:“我们不是陌生人,我知道你是日月商行的沈老板,我叫做出云阿国,是来自日本国的歌舞伎,你瞧,我们现在不就是互相认识了嘛。沈老板觉得出云的舞姿如何?”
舞姬靠的实在太近了,沈今竹都闻得到她如堆云般假发髻上的桂花头油味,便警觉的后退了两步,心想我不过是个奉陪末座的小商人,她应该去找坐在前面的豪门巨贾啊,干嘛对我这么热情?难道是我长的太帅了?
沈今竹不想和舞姬纠缠,于是冷淡的说道:“觉得不怎么样,倒像是街头巷尾装神弄鬼跳大神的巫婆神汉。”
谁知舞姬不仅不生气,反而像是找到了知己似的,激动说道:“沈老板真是慧眼啊,我以前就日本出云国的巫女,为神社跳神乐舞,本来就是祭奠各方神灵的舞蹈。”
居然跳大神跳到大明来了,沈今竹惊讶问道:“你来大明作甚?”
出云阿国说道:“我是来大明寻找唐朝的舞谱和乐曲。我们日本国的雅乐左部叫做唐乐,有《春莺啭》、《万岁乐》、《太平乐》、《皇帝破阵乐》等,可惜在我们战国时期乱得太久,有许多都失传了,剩下的也残缺不全,甚至以讹传讹。如今德川幕府重新统一了日本国,复兴雅乐,我来唐乐的发源地寻找唐朝时期的舞谱和乐曲残本或者刻本,沈老板见识多广,可否帮出云寻找?”
天下兴,则礼乐兴,天下衰则礼乐废,连日本国也是如此啊,沈今竹说道:“我对礼乐一窍不通,我的商行也不涉及古书籍,出云姑娘另请高明吧。”
出云阿国说道:“沈老板放心,不会让您白忙的,我会给丰厚的酬劳,一本舞谱,我可以出银百两。”
一百两银子一本舞谱?搞艺术比造大船还烧钱啊。不过沈今竹觉得这个出云国巫女全身都透着古怪,一个舞姬而已,怎么那么有钱,而且说一口流利的大明话,看起来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不是寻常人。于是说道:“我是个生意人,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不是不愿,是不能也,术业有专攻,做生意也是如此,出云姑娘还是去找书坊和古董铺子的老板吧,他们或许能帮到你。”
出云阿国微微一笑,不过这一次她的笑容没有温度,方才温柔和顺的姿态消失不见了,恍如美人画皮变脸似的,她固执的将倭金扇递给沈今竹,“沈老板打开看一看,或许就改变主意了呢。”
沈今竹将倭金扇扭开了,借着明亮的月光,沈今竹看清了半圆扇面上的暗纹,全都是德川幕府的家徽三叶葵!
“你是——”
舞姬笑道:“沈老板是个生意人,赚钱最重要对不对?你既然可以和我哥哥交易,为什么不试着和我谈一谈生意呢?我敢保证和我合作,你能得到的更多。”
哥哥?沈今竹恍然大悟:“你——你是竹千代的弟弟国千代!”看着一袭华衣的女鬼,厚重的假发髻上斜垂而下一簇簇紫藤绢花在海风中飘摇,沈今竹很难将一个艳丽的女鬼和权倾日本国的国千代重叠成一个人,不过她想起竹千代也曾经说过,弟弟姿容出色,有些像舅爷爷织田信长年轻时的风华绝代,织田信长在世时喜欢穿着女装,据说比妇人还要美丽,难道这个国千代也有这个癖好?
国千代笑道:“正是,出云阿国是我的舞蹈老师,我来大明是为了帮助老师重振日本国的雅乐,顺便和沈老板谈几桩大买卖。”
沈今竹摇头道:“国千代果然如传说中的风华绝代啊,可惜是我欣赏不了这种美感,波斯妖姬更对我的胃口一些,麻烦让一让,我要回到宴席上去了。”从海宁城那晚开始,这个家伙已经两次差点取了自己性命,哪怕我和竹千代没有结盟,也绝对不会和一个和倭寇合作绑架过自己的人谈生意,国千代太不是个东西了。
国千代侧身让开了道路,沈今竹径直往前走,国千代对着她的背影叫道:“沈小姐,以前多有误会,我诚心向你赔罪,化干戈为玉帛,我明日让日月商行找你谈生意的,到时候会送给你一份大礼,以表示我的诚意。”
沈今竹头也不回,心想赶紧将国千代在月港扮作歌舞伎出云阿国的事情密报给厂公知晓,也算是功劳一件吧,看东厂对付国千代,她一介商人,无法插手国家大事——只是,国千代话中的大礼的是什么意思?
沈今竹心事重重的回到宴会上,此时就酒兴正酣,商人们轮流上前给孙县令敬酒、拍马屁、说奉承话、表忠心,纷纷许诺捐银两给海澄县修城墙和炮台什么的,孙县令的钱谷师爷李鱼当场就在屏风上糊了一张红纸,提笔将商人们认捐的银两和姓名写在榜上,当场就有商人乘机占便宜,拿着空白的扇面向李鱼这个大明最年轻的解元郎讨要墨宝,李鱼一点架子都没有,挥毫泼墨,来者不拒,甚至还为一个钱庄老板的亲娘写了一副寿联,老板如获珍宝,当场认捐了一千两银子!
沈今竹远远看着结义兄弟李鱼被商人们团团围住,红榜上的银两越来越多,她暗叹了一口气,偷偷将手中的五十两银票换成了一百两,暗想这哪里是接风宴啊,分明是鸿门宴嘛,进来喝酒就要给钱,人家财大气粗不在乎,我这种小鱼小虾可肉疼呢,我如今是赚的多,花得更多,家中快没有余粮了。
好容易等到李鱼有些空闲了,沈今竹乘机将手中银票递过去,说道:“日月商行,认捐一百两。”此时李鱼喝了不少酒,有些头晕,加上沈今竹易容带着假喉结,下巴还有胡子,一时间没认出她来,他例行公事要师爷接过了银票,提笔在红榜最末尾写上了名字和钱款,还说道:“你们沈老板今日没来么?你是日月商行新招的管事吧,以前没见过。”
沈今竹低声道:“义弟今晚喝了这么多酒,恐怕回家要跪搓衣板了吧。”
一听搓衣板,李鱼猛地清醒过来了,他定睛一瞧,“三哥?原来你今晚一直都在啊。你也瞧见了,我就是忙着公事,那些舞姬歌姬我都没正眼瞧过,规规矩矩,非礼勿视,这酒也是为了公事不得已喝的,否则商户会觉得我清高瞧不起人。朝廷拨下来的银子远远不够啊,我们要帮孙县令筹捐一笔银子修县城。到时候会在城墙下立起一块碑,把今晚这些名字全都刻上去,是千秋万代的功劳呢,三哥,你就不多捐一点吗,我好把日月商行的名字往前写。”
看着李鱼锱铢必较的模样,比商人还要商人,沈今竹翻了个白眼,威胁道:“你敢嫌银子少了?我回去告诉吴敏去。看来搓衣板跪的少了,敢找三哥我要银子。”
李鱼抽了抽嘴角,自掏腰包摸了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来,说道:“我给你加上五十两吧,我把日月商行写在中间,日月为明,取了这么大气的名字,不好排在最后奉陪末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