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郑恭王人心不足,还是起了反心,庆丰帝酷爱猛兽和巨兽,还经常带着唯一的儿子大皇子去琼华岛观看,通过顺太妃的手,买通了宫里的许多内监和琼华岛看管和喂养猛兽驯兽人,伺机除掉这对父子,皇宫之内再无皇子,那么郑恭王就有登基的机会了。
郑恭王谋反一案,朝中文武大臣都牵扯了一些进去了,反正被逮进东厂的人几乎是没有秘密的,互相攀咬起来,朝中很快刮起了一阵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东厂厂公怀恩手段毒辣果断,一个月后,第一批证据确凿谋反的大臣的人头就落地了,此时已经是四月份了,京城的百姓都收起了棉衣和大毛的衣服,换上轻薄的单衣。京城徐家的轩园,有新荷开始露出尖尖角,嫣红的锦鲤在莲间戏水。池塘边是一个紫藤花架,花架上紫藤已经盛开了,如下着紫色的花雨一样,很是美丽。花架下,沈今竹和沈三爷说着自己的计划。
沈今竹将契约和文书一一指给三叔看着,“这是皇上为了嘉奖我救大皇子而给的赏赐,是漳州月港码头的一块地,正好用来建榻房和商馆。三叔,您知道的桥多路多,给侄女指一条正道呗。”
沈三爷笑道:“月港今非昔比,早就一地难求,听说司礼监掌印太监怀安也在那里建榻房,可见将来月港的繁荣。你只需转手一卖,手里就拿着一座金山,还用得着找我指明路?”
沈今竹摇头说道:“金山太沉手了,又容易满足现状不思进取,我不喜欢。三叔,我想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榻房,连名字都取好了,叫做日月商行,将来这就是我自己的产业,我想试试把榻房打理好,将来自做自吃,不用依靠家里,这也是一番成就嘛。”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沈三爷也觉得沈今竹和家里完全是水火不容,格格不入的样子,这个侄女有多么倔强坚强,他早就和她一起经历生死时看出来了,说心里话,第一晚到京城,朱氏把他夫人何氏叫做“崔夫人”时,他就对朱氏全无好感,那个木头人般单板二嫂,连他都受不了,何况是性烈如火的沈今竹呢。今竹是在给她自己寻退路啊。
沈三爷有心拉一侄女一把,免得将来受朱氏的窝囊气,他说道:“做生意首先要算成本的,勘测土地,画图纸、打地基、买石料木头、请泥瓦匠、木匠还有各种小工都需要花银子,你现在能拿出多少?”
沈今竹见三叔说话的口气变的认真起来,忙说道:“我筹了三万两银子了,够不够?”
沈三爷吓一跳,“你拿来那么多银子?”
沈今竹含含糊糊说道:“我自己平日积攒了些,加上找朋友借的,筹够了三万两。”其中五千两是沈今竹的私房钱,曹核和徐枫都借了她一万两,汪禄麒和汪禄麟兄弟一起凑了五千两给她。
沈三爷说道:“再凑两万,一共五万才勉强能够。”
“啊?还差那么多?”沈今竹暗道,没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找徐柏、吴敏他们再借一点。实在不够,就去钱庄借一些。
沈三爷说道:“我出三万两银子,不过要求入股两成,你看怎么样?”沈三爷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看好月港的前景,二是侄女初入商界,经验不足,容易被人欺瞒哄骗,有他这个股东在,起码能帮她长长眼,少摔跟斗。
沈今竹没有打算向长辈伸手借钱,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张口就会被奚落不务正业,女孩子要贞静温柔、有父兄照顾等等话搪塞过去,没想到沈三爷居然如此慷慨相助,她高兴的说道:“多谢三叔!从小到大三叔都这么疼我、帮我,您比我亲爹还亲呢。”
沈三爷叹道:“二哥还是很疼你的,就是——唉,大人们的事情,你自己做了父母才会明白。”叔侄两个聊着未来榻房的前景,沈三爷当即写了信给家里的老掌柜,拜托他去月港量土地,请匠人绘图纸。沈老太太进了几次宫,和淑妃以及两个公主言谈甚欢,她心愿已了,开始思乡了,定在了四月十七的吉日回金陵,等他们回到金陵后,月港的测量还有图纸应该就做好了。
商行若成,将来就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沈今竹很高兴,晚上陪着沈老太太还多吃了一碗饭,夜间陪着祖母散步消食,祖母玩笑说:“昨晚我梦见你祖父了,他说想我了,怎么还不回去呢,我说再过半月就回金陵了,你若是想我了,就多来我梦里陪陪我嘛。”
老太太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提起祖父,苍老的容颜似乎还带着娇羞。沈今竹呵呵笑道:“祖父说了什么没有?”
沈老太太笑道:“他向来都是听我的,我这么一说,他就说好啊,得空便来梦里找我说话,不过不要忘记了,要早些回去,京城夏天热。”
沈今竹乐道:“祖父真会关心人呢。”
“可不是嘛。”沈老太太面有得色,说道:“你记住,将来也要找个像你祖父这样会疼人的做丈夫,这丈夫要是不合意啊,赶紧踹了换一个,别将就着过日子,一辈子好长呢,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啊。”
次日一早,沈今竹从梦中醒来,她觉察到睡在身边的祖母有些不对劲,赶紧贴过去细看,祖母脸上带着笑,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七卷:金陵悍女
第103章 沈家人扶灵跪金陵,徐州府咏兰忆故人
有些人几乎从出生时就已经死了,不过等到几十年才睡进棺材里埋进去,有些人已经在棺材里躺了好久,却依旧活在人们心中,沈老太太就属于后者。
沈老太太在油枯灯尽之时完成了心愿,在美梦中去世,算是善终了,庆丰帝派了大皇子来到石老娘胡同吊唁,追封了沈老太太为二品诰命夫人,风光大葬,在京城停灵七日,举家扶灵回老家金陵安葬。
老太太去世,家中儿孙辈皆丁忧回家守孝,石老娘胡同的沈宅人去楼空,只留下两房人家看房子,沈家人披麻戴孝扶棺往通州港登船,一路上有相熟的人家设了祭棚吊唁,沈二爷带着晚辈们答礼,走走停停的,直到下午才到了通州上船。
沈今竹刚踏上船,便腿脚发软,眼前一黑晕过去了,家人慌忙抬着她进了船舱,请了大夫,说是哀思过度,将养些日子便好了。沈佩兰看着侄女哭的黄黄的一张小脸,心疼叹道:“这七天几乎没怎么合眼,就是铁打的人儿也熬不住啊,强行把她拖出灵堂去睡着,她梦中都能哭醒了,这孩子性子太犟了。”
沈韵竹也叹道:“四妹妹和祖母感情最好了,祖母一去,就像天塌下来似的,她心里难受。二叔父一家丁忧回金陵,今竹肯定是要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的,说句忤逆长辈的话,二婶婶她也太严厉了,今竹以后该怎么办啊,我都替她担心。”
沈佩兰也很头疼此事,二房回金陵,她就没有理由将沈今竹继续留在瞻园住了,这些日子她也瞧出来了,沈今竹不仅仅是和朱氏不合,就连亲爹、亲哥哥也是隔膜冷淡的紧,将来如何是好呢?沈佩兰说道:“等熬过了一年孝期,今竹也十七了,我给她挑个家风开明的人家嫁了吧,朱氏总不能把手伸到她婆家去。”
沈韵竹暗叹:都说我沈三离命苦,其实比起四妹妹,我算是好的了,至少在家小姑独处时的日子过的算顺心,和哥嫂能过到一块去。四妹妹这样的女孩子在朱氏这种严厉的继母手里讨生活,恐怕会度日如年吧。
海阔天空,上天的海鸥还有水里的海豚追逐着大海船嬉戏,沈今竹回到了小时候光头胖丫头的模样,她尖笑着拉着祖母的手,“快看啦,那只海豚跳的真高啊!”又指着在大船上方盘旋飞翔的海鸥说道,“祖母快把我举起来,我要抓海鸥!”
此时的祖母也更年轻,只有鬓边的头发有些霜白,她轻而易举的把胖丫头抱起来,沈今竹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就像小鸟似的在祖母怀里跃跃欲试,想要展翅高飞,大船到了一个类似蓬莱仙境的地方靠岸了,祖母抱着沈今竹说道:“我要下船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快快乐乐的活着。”
小今竹拉扯着祖母的衣袖不肯放手,“不要嘛,祖母陪我。”
祖母摸着小今竹的头说道:“你已经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可以飞了,不需要祖母护着啦。你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给你最大的礼物,就是一双可以不畏风雨,自由飞翔的翅膀,这世上的女子能有几人有这双翅膀呢,祖母很幸运,你曾祖父和祖父给了我一双翅膀,祖母这一生飞翔过,知道飞翔是多么快乐。你好好保护这双翅膀,无论遇到任何事,遭遇任何挫折,都不要轻易放弃这双来之不易的翅膀。”
“如果你累了,可以暂时收起翅膀歇一歇,但是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斩断自己的翅膀,因为享受过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过的鸟儿,是无法忍受关在笼子里的生活的,无论这个笼子有多么精致,多么华丽,都不值得你为之放弃翅膀。你明不明白?”
“嗯。”小今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祖母亲了亲她的额头,指着岸边说道,“你看,你祖父已经在那里接我了,就送到这里吧,你该回去了。”
小今竹抱着祖母的脖子不肯放,“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祖母?”
祖母笑道:“等你直击长空,看风云变幻,历经千山万水,祖母就在这和你重逢。乖孙女,是时候要飞走了。”言罢,祖母突然把怀里的小女孩往空中一抛!
啊!小今竹害怕的尖叫着,身体迸发出一股奇怪的力量,她在空中旋转着身体,蓦地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了,而且背后还长出了一双翅膀,她奋力舞动着翅膀,渐渐平息了慌乱的心,她在空中自由飞翔着,轻而易举的就摸到了海鸥纯白的羽毛,她又策动着翅膀,飞到了海面上,海豚一跃而起,从她的头顶上方跳过,形成一道完美的弧形,从海豚身上滴落的海水洒在她的头上、翅膀上,她扇动翅膀往前飞翔着,看到了山川河流,城郭集市。
世界是如此小,容不下她失去祖母滔天的悲伤,任何人的安慰话语都那么的苍白。可是世界又如此之大,无论她多么哀伤,这个世界都没有变化,太阳照样升起,山河犹在……
沈今竹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等她悠悠转醒时,灵船已经到了德州了,沈今竹喝了些米粥,沐浴更衣完毕,对镜自照,祖母走了十天,她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眶凹起,更显得一双黑亮的眸子如深潭一般,身上宽大的缁麻圆领大袖丧服就像挂在竹竿上似的,似乎风一吹,她就乘风归去了,丫鬟用手巾慢慢吸干长发的水,湿漉漉的披散在肩上,没等头发晾干,沈今竹就用了白麻布盖头,遮住了一头青丝,去找父亲沈二爷说话去了。
沈二爷也是穿着一身重孝,胡子拉碴的,面容憔悴,见女儿像纸片儿般飘飘染走进来,身形和眼神都大不同,沈二爷一怔,朱氏继母忙说道:“你醒了?昏睡了三天,吃了些东西没有?看你瘦的厉害,在舱里先歇息几日,小心受了风病了。”
沈今竹给两人请了安,对朱氏说道:“母亲,我想和父亲单独说会子话。”
朱氏一愣,而后说道:“你们父女慢慢聊着,我去吩咐厨下给你熬一碗燕窝粥。”
沈今竹说道:“多谢母亲。”朱氏出了门,舱里父女对坐在楠木罗汉床上,沈二爷看见女儿从头到脚都罩在白麻布下,一张小脸瘦得似乎没有巴掌大了,身形单薄的似乎被一身麻布压塌似的,有些心疼,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岂料沈今竹开口就扔了个炸弹给他。
沈今竹说道:“父亲,等回到金陵,给祖母下葬之后,我打算搬出去单住。”
轰隆一声炸雷,沈二爷的身体抖了抖,说道:“不行!绝对不行!别说你是个女孩子,就是男子,父母家人俱在,哪有搬出去单过的道理?此举将你自己置于不孝之地,而且外头还会取笑父母不慈,我们沈家二房绝情寡义。再磕磕绊绊,一家人终究要在一起过日子,互相扶持才是。你和朱氏只是互相不理解,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哥哥私底下还是很关心爱护你的,昏睡三天,他时常过去探望。”
沈今竹凄然一笑,说道:“父亲,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自八岁那年我私自逃回金陵,京城的那个家,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和家里隔膜太深了,扭在一起过日子,每一个人都很痛苦,很难受,我走了,家里就没有那么多的争吵。再说我也有搬出去的理由,皇上把金陵城外三山门的一个榻房赐给我了,榻房在城外,我住在城内不方便打理榻房的生意。还有,我在漳州月港有块地,已经筹备了六万两银子在那里建一个货栈商行,三叔已经派人去丈量土地画图纸了,估计夏末就开始打地基动工,我时常要在金陵和月港两处跑着,很少在家。”
皇上的赏赐沈二爷是知道的,但是他真没想到女儿会亲力亲为做生意,他看着瘦弱的女儿,也根本就不相信她会支撑起金陵和月港两地的买卖,他劝道:“榻房不比普通的铺子,每日进出的货物数量巨大,而且游商和经纪行鱼龙混杂,黑道白道都要打点周全,你一个闺阁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太累了,还是交给家里的管事吧。”
沈今竹说道:“父亲,当年祖母经手的生意是我的十几倍,她能都做到,我也想试试。”
沈二爷摇头说道:“不行,当年你祖母是没有兄弟支撑门户,家里的生意后继无人,她不得已才承担大任,招赘夫婿,支起了家业。你父母在堂,也有兄弟撑腰,锦衣玉食的在闺阁待嫁即可,爹爹和你二姑姑已经说好了,一年后你出了孝期,我们会为你选一户家风开明、人口简单的好人家嫁了,以后——”
“我杀过人的。”沈今竹打断了沈二爷的话,冷冷的说道:“我八岁好几次都差点死在贼人手里,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我开枪打爆过土匪的头颅、我一箭贯穿了倭寇的咽喉、我还用刀破开了对手的肚肠,就这样看着他拼命的把流淌出来的肠子塞进肚子里,最后活活的疼死,心里居然一点愧疚和害怕都没有。”
听到女儿描述她杀人的细节,沈二爷吓得直干呕,沈今竹冷笑道:“父亲,一个家族的家风再开明,如何能娶一个手里有几十条人命的杀人犯做儿媳妇?”
“况且我不止做了这些呢,父亲。”沈今竹笑道:“刚才您说要我嫁人,其实我定过亲事——两次,那是一对父子,儿子送给我一枚戒指,说是等他从学堂里出来之后就娶我,我虚情假意的答应了他,我们秘密订婚了。可是一年以后,我又当做没事人似的,接受了他父亲的求婚。”
沈二爷难以置信的看着笑的神秘妖艳的女儿,一瞬间女儿从一朵纯白无害的栀子花变成了带刺的玫瑰,颤抖着嘴唇说道:“你——胡说八道,你莫要如此自辱来让爹爹对你死心失望,爹爹知道错了,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金陵,爹爹丁忧三年,定好好在家里陪着你。”
沈今竹摇头笑道:“已经晚了啊,父亲,覆水难收。我早就变成了一个坏女人,非常的坏,我接受了未婚夫父亲的求婚,才过了两天,我就——”
沈今竹拿起案几上裁纸用的小银刀,熟练的在指尖转了几圈,此时恰好有一只苍蝇从窗户飞进来,沈今竹手里的小银刀嗖的一下扔过去,将苍蝇当场钉死在墙壁上!
沈二爷看着墙壁上插着苍蝇尸体的刀柄,几乎都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了,女儿却还不依不饶的说道:“那个父亲是个魔鬼,娶过三任妻子,都把梅毒送给她们了,也不准大夫医治,三任貌美如花的夫人都活活烂死了,我很讨厌这种死法,所以——”
“所以我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沈今竹目光一聚,并指为刀,在空中虚划了一刀,沈二爷下意识的后退,似乎这一刀割在了自己身上似的,他看着熟悉的女儿,眼里的戒备之意却胜过陌生人。
沈今竹看着父亲眼神突变,心里居然有了些许的刺痛,原来自己还是在意这份父女感情的,哪怕这份感情被现实打磨的再浅薄,心里还是惦记着这脆弱的父女之情,沈今竹怔了怔,说道:“从八岁那年离家开始,我就再也回不去了。父亲,您还记得小时候给我讲的传奇故事刺客聂隐娘吗?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将隐娘掳走,教习刺杀之术,五年后隐娘归,告诉父母她五年的经历,一年刺猿猴、三年会飞杀老鹰、五年闹市中取人首级,杀人于无形。”
沈今竹问道:“父亲,聂隐娘回家,告诉父母实情后如何了?”
沈二爷是才子,过目不忘,喃喃说道,“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沈今竹呵呵冷笑道:“是啊,父母皆惧之,她已经不是他们的女儿了,像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一把杀人的兵器,她的人生已经不由父母兄弟掌控了。父亲,您还没有意识到吗,我就是第二个聂隐娘,从八岁第一次杀人开始,就注定我要走自己的路。父亲,与其把聂隐娘强行留在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看着父女成仇、母女积怨、兄妹不和、家宅不宁,不如放她出去闯出自己的天地,女儿在这里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