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已经半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罕见的凶光,众儿孙看了都有些害怕,沈老太太似乎还沉浸在梦中,喃喃说道:“坏人都快要死了,可就在这时候佛珠突然断了,珠串洒了一地,落在我的脚面上,我没站稳,往后倒下去,那坏人又拾起石头要砸我的头,我全身都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等死。”
沈韵竹开解道:“祖母,昨晚大火,您被梦魇住了不能动,故梦中会有此变故,您放心,我们都陪着您呢,那里来的什么坏人。”
沈老太太一边说着话,手脚慢慢恢复了知觉,她缓慢的举起手晃了晃,还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我还没讲完呢,你不明白的,那个坏人——是个心思坏透得烂肚肠的人啊!”
沈三爷说道:“母亲,那坏人是谁?您告诉我,我定揍的他满地找牙。”
沈老太太环视着儿孙们,大房这些孩子,只有正在京城参加春闱的二孙子沈义然和前夫的脸有些相似,幸好其他人都不像。回忆往事,是历历在目,这个秘密是必须带进棺材的,不然会家宅不宁,留下祸患。
老太太摇头道:“我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是平生见过最坏的恶人,比戏文里头的秦桧还坏,那坏人要杀我,就在这时,你们的四妹妹突然出现了!”
“今竹?!”众儿孙皆是一惊,而后笑道:“祖母,您思恋四妹妹久矣,夜有所梦罢了。”
不知情的沈三爷还说道:“母亲,既然您这么想念四妹妹,儿子写信给二哥,要他派人送四妹妹回金陵吧,已经三年了,儿子这个做三叔也挺想她的。”
唯一知情的沈韵竹心里咯噔一下,忙说道:“三叔,二叔二婶正在京城里寻青年才俊给四妹妹说亲事呢,恐怕要相看,不知是否得空呢。”
言罢,沈韵竹又有些后悔,毕竟百事孝为先,这样说来,好像四妹妹不孝似的,可如今能有更好法子吗?写信过去总是等不到人回来,岂不是更糟糕?罢了罢了,还是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
涉及侄女婚姻大事,沈三爷这个做叔叔的不好再坚持,沈老太太说道:“是今竹把坏人赶跑了,救了我,她还哭着叫我祖母呢,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流到嘴里,苦咸苦咸的。”
沈老太太砸吧砸吧嘴,说道:“嗯,我嘴里现在还有这个味道呢。”
沈韵竹笑道:“这是孙女给您喂的药呢,你昏迷着,也不好放块糖在嘴里含着去去苦味,怕您咳嗽时呛进嗓子眼里。现在您醒了,来,先含一块窝丝糖。”
沈老太太含着窝丝糖继续说道:“梦境中你四妹妹长大了,眉眼真是好看呢,穿着一身浅红道袍,打扮成小子的模样,怪俊的,我乍看还没认出来呢,她叫我祖母,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我日思夜想的乖孙女。可是我老了,全身不能动,用尽了力气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连直觉都没有了。你们四妹妹是我的小救星呢。”
“这个梦太真实了,好像真的发生过似的。”沈老太太举起双手,手掌和虎口处还有淡淡的淤痕,“你们看,我的手上还有痕迹,莫非这一切都不是梦?”
沈三爷仔细看着母亲的双手,笑道:“昨晚我把您背出来的时候,您手里就紧握着一串佛珠,可能是晚上做梦时抓紧佛珠的勒痕。您别总是胡思乱想了,如今我已经开始修崔氏祠堂,择良辰吉日将父亲的排位从鸡鸣寺挪到祠堂里供奉着,父亲在阴间受着沈崔两家的香火,定会保佑您健康长寿,保佑我们这些后人都平平安安的。”
一听这话,沈老太太面露了笑意,说道:“我七十多岁的人了,这辈子是见惯了各种风雨,活够了、富贵也享够了。现在有你继承你父亲的香火,一桩心事已了,将来我也有面目去地下见你父亲,安排好身前身后事,对他不再亏欠什么。现在算算,还有两桩心愿未了,一是想看看今竹的小模样,二是想见见皇宫里的淑妃娘娘,还有她生的两个公主。我是亲眼看见淑妃娘娘落草的,看着她慢慢长成了大姑娘,以前最疼孙辈就是她了。可是她十七岁进宫,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外孙女,唉。”
此话一出,众儿孙一阵静默,今竹写信就能唤来金陵,可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淑妃娘娘连出宫都难,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带着两个尊贵的公主来金陵呢?看来老太太注定是要留下遗憾了。
沈老太太目光一定,坚决的说道:“我决定了,马上启程去京城去,看看今竹、淑妃娘娘她们。“此话一出,众儿孙先是一愣,而后纷纷规劝,说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昨晚又经历了一次小中风,不易到处走动,好好休养才是,等养好了身体再说云云。
沈老太太只是不肯,“你们不必劝我、也不必哄我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我知道自己记性不好,老糊涂了,经常认不出人,记不住事,就现在你们这些人,有好几个我都不知道是谁了!”
“趁着我现在还记得今竹、淑妃娘娘这几个人,还能走的动路,就让我去京城见见她们吧,我不想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身体还活着,脑子已经死了,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带着遗憾死去,你们不送我去,我就自己去!”
沈老太太犟劲上来,谁都哄不住,到后来甚至不吃不喝,以绝食相威胁了,儿孙们无法,只得安排了官船,打点了行礼物品,举家陪着老太太到金陵去——谁不敢确定老太太能活着回来,万一在路上或者在京城里去了,那时候儿孙都陪在身边会好些。
最着急的是知情的沈韵竹、沈佩兰等人,老太太去了京城见不到今竹怎么交代?这个谎该怎么编下去?这个问题到中午吃斋饭的时候迎刃而解,一个少年僧人提着食盒进来,说道:“二姐姐,二姑姑,我回来了。”
第95章 镇府盼得大象归,沈推官仗义办奇案
在镇江府闹的沸沸扬扬的“大象失踪案”终于在第三天告破,据说是大象在外面玩够了,自己回去的。可是驯象人从失踪大象粪便食物残渣里查看的结果并非如此,里面有许多水果的渣渣,现在是大明的二月,草木才刚出新叶呢,在野外根本就没有果子可以吃,明显是被人投喂的,而且从失踪大象懒洋洋的吃相来看,这三天大象的伙食应该很不错,没有饿过肚子。
驯象人心中有疑问,但也没法子,暹罗、北大年、日本三国使团在镇江府滞留太久了,再拖下去,恐怕要耽误进京的路程,横竖大象安然归来,此事便不了了之,镇江府驿站的驿丞就像送瘟神似的将这些人送走——人数实在太多,再住几天驿站就要吃垮了。
使团走了,镇江府的人却津津乐道,议论此时,说小白象是天降祥瑞之物,肯定是镇江的土地爷也觉得稀罕,施了仙术将大象请过去玩耍,耍够了才放小白象回去。
五天后,沈老太太乘坐的三层大官船经过此处,入夜在港口榻房投店时,几乎整个榻房的人都在议论此事。沈老太太恢复的很快,已经可以杵着拐自己走动了,听到人们谈论大象,老太太和颜悦色的说道:“以前和你们祖父做海商的时候,我们也去过暹罗国,看过象舞,一群大象披红挂绿,跟着驯象人挥着长鼻子跳舞,真是有趣,这次到了京城,说不定也能看见象舞呢。”
自从四妹妹沈今竹瞧瞧在鸡鸣寺出现,沈韵竹悬心三年的心事了结,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身轻如燕,加上祖母一天好似一天,她的心情更好了,笑道:“托您的福,我也能到京城一饱眼福了。”
沈老太太说道:“万物皆有灵性,你别看大象粗壮愚笨,其实聪明着呢……”
老人家和孙辈们谈笑风生,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沈大奶奶王氏手捧着一个古朴的鸡心白玉佩,从明日就要从镇江入京杭大运河,一直北上,就是京城——那个人就葬身于此,当年惊采绝艳、享誉高密的少年才子,就只剩下一坛骨灰,一个年少定亲时的玉佩了。
自从三年前心腹管彤将这个装着玉佩的骨灰坛送来金陵城,牵挂了几乎半辈子的人终于有了音讯——哪怕已经死了好久呢,看见玉佩的那一刻,被旧情往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王氏已经死了,一个安于现状、接受现实的王氏重生了,拖了近六年的病症几乎是不治而愈,骨瘦如柴的她半年就恢复如初。
都说心宽体胖,若不是今春开始张罗长子的婚事,并物色女儿说亲的人选,整日忙忙碌碌,恐怕是要发福的。正当王氏喜气洋洋给儿子修缮新房时,祖婆婆突然病情加重,要吵嚷着去京城,王氏是当家主母、又是嫡长孙媳妇,当然要同去,看着祖婆婆日益灰败的脸色,王氏觉得老人家的身体可能熬不到儿子成亲那天了,恐怕要先办丧事,儿子是重嫡长孙,是要守三年重孝的,婚期也要延到三年以后,想到这里,王氏就没有心情筹备婚事了。
为了以防万一,王氏悄悄命人备了举丧用的孝服幔帐等物装进了箱笼,一来是冲一冲,说不定有转机,二来若老太太当真熬不过了,办起丧事来也便宜,不至于当场抓瞎,惹人笑柄。
王氏用手心磨蹭着鸡心白玉佩,心一横,将这个寻找了半生、花费无数银钱、甚至不惜贪墨小姑的嫁妆,引发她和沈韵竹姑嫂反目的玉佩扔进了滔滔江水。你死了好久,以前的我也死了,这三年我已经很少想你、想起以前在高密的年少往事,只想着家务琐事,儿女婚事,我只是一个整日家长里短、期盼着含饴弄孙的的普通妇人。我不配再拥有这个玉佩了,就让它永远沉睡在江水中,陪伴着早就沉睡的你吧。
在上京的路途中,王氏解开了困扰多年的心结。而此时此刻,沿着长江往西,湖广布政司的荆州府就在长江边上,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头裹着蓝布帕子、浑身上下均无一点金银首饰、村妇模样的中年妇人从客船上了岸,此时夕阳西下,城门即将关闭,就听见守门的军士敲着铜锣,用荆楚方言叫道:“要关城门鸟,快咔走撒(快点走)!我们还要回克七饭(回去吃饭)!”
妇人赶紧快步走着,顺着人群涌进了武昌城,刚进门没走几步远,就听见城门轰然关闭,妇人沿着宽广的街道往前走,四顾寻找着什么,最终在一个街边挂着代写书信状纸的小摊前停下脚步。
摆摊的是个老秀才,见生意上门,他殷勤的问道:“这位妇人,是要写家书吧,写一张纸,五文钱。”
那妇人摇头说道:“不是的,我是要写状纸。”
老秀才说道:“状纸就贵了,写一张纸要三十文钱——你莫要嫌贵,若找诉师去写状纸,至少要收一两银子的。”
那妇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半旧的丝帕,从里头拿出两文钱递过去,说道:“都是不是,我想借用一下您的笔墨纸砚,自己写状纸。”
“不行不行!”老秀才连连摆手说道:“我摆了几十年的摊了,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生意!”
那妇人行了一礼,说道:“求您老通融一回,若不是被逼走投无路,谁会孤身上衙门告状呢。小妇人实在没有多余的银钱了,我一介妇人,总不好露宿街头,伤了名节,仅有的一点点钱财要留着投店住宿。”
老秀才见着妇人说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举止娴雅有礼,脸颊手指细白,不像是做粗活的农妇,难道是落难的官家女子?
“这两文钱就算了,纸笔就在这里,你拿去写吧。”老秀才起了怜悯之心,让出座位来,还在砚台里添了一点墨汁,妇人行礼谢过,说道:“将来小妇人若有翻身之日,定会报答老人家。”
妇人取了一支猪豪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在一个荷叶笔舔处顿了顿,执笔写起了状纸,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可是状纸的内容却异常残酷、触目惊心!
状纸写到一半,基本交代了前因后果,老秀才回过神来,说道:“你要告自己的丈夫、公婆?你可知无论什么缘由,只要妻子告丈夫和夫家,要先挨五十板子,衙门才会收状纸?”
妇人笔触一顿,说道:“想当年我山东高密戴氏,也是世代簪缨是望族,后因堂伯父性格耿直,导致灭门大祸,我因是出嫁女,侥幸逃生。这些年丈夫长年游商在外,甚少回来,我虽未给夫家生下一男半女,但是纺织针线一日不曾停歇,在家孝顺公婆,将一对小姑小叔抚养长大,在村里有贤德之名,可是丈夫为了给外室名分,污蔑我与村里一个傻子通奸,公婆与他同流合污,将我关在柴房里,两日后就要开祠堂,将我浸猪笼溺死。小姑小叔还算有点良心,偷偷把我放出来,要我远走高飞,从此不踏入荆州之地半步,可是——”
妇人强忍着眼泪说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怕死,人固有一死啊。可是我们戴家的名声会受到牵连,若戴家的名声被我玷辱了,死后怎么有脸在地下和亲人团聚呢?比起这个,皮肉之痛不算什么的。”
妇人提笔继续写状纸,老秀才惊讶的发现,这妇人文采是不错,而且基本遵循了行间状纸十段锦的写法,笔语、缘由、计由、期由、证由等皆面面俱到,像是各种老手似的,不由得发问:“你们戴家以前是做推官的吗?”
妇人摇摇头,却面有骄傲之色,“我堂伯父官至兵部侍郎,正三品的京官。我父亲在时是太仆卿,管着马政,是朝廷九卿之一呢。可是后来——”
妇人轻轻一叹,说道:“家族蒙冤,遭遇灭顶之灾,我这个幸存的出嫁女学会了写状纸,四处喊冤,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夫家害怕被牵连,干脆举家迁回了荆州老家,丈夫科举屡次不中,干脆走了商道,公婆那时辱骂我是丧门星,恐怕就从那时候起,他们就起了杀心吧。我以为在家里终日纺织针线、教养小叔小姑、孝顺公婆就能有立足之地,没想到退让隐忍还是不够,他们要朝我身上泼脏水,污蔑我是淫妇。我戴氏品行高洁,如何会与一个终年流着鼻涕的傻子通奸?”
“夫妻几十年了,丈夫每次行商回来都谢我照顾家里,替他孝顺父母,可没想到他早就在外头娶了外室,已经儿女成群,他养着外头一大家子,回来却告诉我没赚到多少银子,要我勤俭持家!呵呵,我真傻啊,居然相信了,还把节省下来的银子都交给他,要他在外吃饱穿暖,莫要生病了。”
“我们高密戴家书香门第,名节比生命还要重要,他们可以杀我打我,却不该抹黑我们戴家的名声,我要告他们,荆州衙门若不肯收状纸,我讨饭都要去京城敲登闻鼓鸣冤……”
妇人写完了状纸,再次道谢离开了。次日一早,妇人拿着状纸敲响了县衙的大鼓。衙役匆匆看了一眼诉状,也很是惊讶,他将妇人引到一个大堂处,命她跪下,不一会,一个穿着道袍的推官走进来了,衙役说道:“你今日运气好,这是我们衙门掌刑律的沈推官,铁面无私,号称沈青天呢,你有何冤屈,且向沈推官一一说来。”
此人正是金陵乌衣巷沈家的大少爷沈义斐,少奶奶王氏的夫婿。他是举人出身,并没有继续考功名,而是去吏部挂名选官,在荆州府做了推官(类似现在的检察长),专门管着衙门诉讼查案,沈义斐很喜欢这个工作,他家里有的是钱,从来不收受贿赂,办案铁面无私,官声清廉,所以在荆州府有沈青天的外号。
沈推官一敲惊堂木,说道:“戴氏妇人,你状告夫家,根据律法,妻子告夫婿公婆者,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要先仗五十,你想清楚了没有?”
戴氏跪地点头说道:“小妇人想清楚了,状告夫家,实属无赖,只是女子贞洁大于天,为得清白,小妇人下油锅滚钉板都不怕的,不惧五十板子。”
沈推官面无表情,扔下一个竹板,说道:“将原告先杖五十。”
竹板落在了戴氏脚下,众衙役会意,命戴氏趴下,轮起棍子就开打,看起来棍棍生风,打的很惨,其实雷声大、雨点小,五十板子下去,受刑者还能跪着回话。
这是历年来形成的默契,若是堂上的上官将竹板扔到桌下或者远远扔到大堂门口,这五十棍子就着实打,若是竹板扔在受刑者身边,就是手下留情的意思了。
五十板子打完毕,戴氏是个女子,还是有些吃不消,她是个异常坚韧的女子,咬牙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着,尽力控制着身体不要东摇西晃,沈推官有多年判案的经验,见多识广,许多案子一看原被告两房的陈述就将案情了然于心。此刻见戴氏谈吐举止,便知其有冤情——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和一个傻子通奸?
沈推官命衙役给戴氏膝下铺了一个蒲团,嘴里却例行公事问道:“原告何方人氏?报上姓名来历。”
戴氏忍痛说道:“小妇人是山东高密人氏,后嫁与荆州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