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婆娘倒机灵,沈佩兰看了崔大家的一眼,“什么时候了?快请大夫来是正经。”
徐松抱着秦氏去东间躺下、崔大家的指挥下人收拾遍地狼藉的正房、沈佩兰一副焦心的样子等候大夫,早有好事者将这里的鸡飞狗跳添油加醋说出去,到了下午,此事就传到二门外头去了。
大夫诊脉,说肝火旺盛,伤了胎气,开了安神保胎两幅药。沈佩兰不敢大意,留了大夫在院里随时听唤,自己也留在这里,等着秦氏醒过来病情稍缓再回去,吩咐玉钗道:“你回去和表小姐说,午饭不用等我,和海姐儿澄哥儿一起吃。再去三夫人院里,说儿媳妇病了,恐怕下午还会失约,我改日上门赔罪。”
瞻园四房人,只有三房是庶出,三夫人刘氏系出名门,是诚意伯府嫡出的小姐,诚意伯府祖先是刘基,字伯温,辅佐太祖爷建立大明江山,是类似武侯诸葛亮的人物,也是唯一一个以文臣身份封爵的传奇人物,功成身退后带着全族回家乡浙江青田县,躲过了后来血腥的大清洗时期。刘基死前立下奇怪的遗嘱:刘家人三代只能在青田耕读,不得参与科举,不得做官,无召不得入京。刘家三代人准从了“三不”遗嘱,耕田读书,诗礼传家,不谈政事。等第三代的人都死绝了,第四代诚意伯、也就是刘氏的祖父才举家从青田回到南京赐宅里居住。
诚意伯三个儿子都考中了进士,其中刘氏的父亲还中了榜眼,诚意伯刘家以这样强势的姿态重新回到官场。朝廷重新论了刘伯温的功绩,追封为太师,谥号文成,世人称之为文成公,认定他应该和开国功臣徐达、李文忠一样配享太庙,于是朝廷将文成公棺椁从青田老家移葬到南京钟山,画像灵位也摆在太庙里,时隔百年,n缺一许久,刘基终于和他以前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了。
刘氏有文臣家的清高,父亲是榜眼,虽是次子不能承爵,却官运亨通,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堂堂中央大员呢。
徐三爷是庶出,文不成武也不太在行,在一次操练中受了伤,从此赋闲在家,靠着父荫有个官身而已,刘氏怨丈夫不上进,又觉得婆婆偏心,对庶出儿子不管不问,因此和三房嫡出们有些不和,总是疑心三个妯娌看轻她。
沈佩兰就是知道三嫂多疑的脾气,所以一再派人去解释她不能如约而至的原因。金钗玉钗都是她房里的一等大丫鬟,在瞻园有些体面,比一般小丫鬟传话尊重多了。
果然玉钗传话告退后,三夫人觉得心情畅快:觉得自己当庶子媳妇虽说委屈了,但总比沈氏这个继室还舒坦些。
且说徐海徐澄姐弟两个被送到沈佩兰院里,沐浴更衣后,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福嬷嬷早已和沈今竹打过招呼,沈佩兰不回来了,中午要和两个小外甥一起用饭。沈今竹坐在饭桌上,等姐弟两个一起动筷。
身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徐海牵着弟弟的手来到沈佩兰正房,见一个皮肤微黑、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端坐在上首,便知是表姑沈今竹了。
女孩子家叫“海”字很少见,实则母亲秦氏怀孕时,无论是妊娠反应还是胎象,都说是男孩,头胎得男,秦氏很高兴,缠着丈夫徐松给孩子先取好名字,徐松一辈从木,下一辈从水,徐松想着既然是长子,就应该叫一个磅礴大气的名字,提笔写下“徐海”二字。
徐海出生了,是十斤重的胖娃娃,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徐松虽有些失望,但把胖娃娃抱在怀里,当父亲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就没改女儿的名字,他是在水军当差的,知道大海固然磅礴,风止潮退时,也是静谧温柔的。当然,那个时候的他如果未卜先知以后有个海盗头目也叫做徐海,无论如何也要给闺女改名字的。
徐海带着弟弟行了家礼,沈今竹装大人样给了姐弟两个见面礼,挥手说:“吃饭吧。”
徐澄还小,坐在凳子上摸不到饭碗,奶娘又被赶走了,福嬷嬷便和金钗两个将他抱到罗汉床上,挑了些容易克化的菜肴,给他喂饭吃。
所以饭桌上只有沈今竹和徐海姑两个同龄不同辈的小姑娘,吃了没几口,徐澄开始摇头拒绝投喂,“我要吃奶糕!”
福嬷嬷劝道:“澄哥儿乖,吃了饭,歇了中午觉,睡醒了就吃奶糕。”
“你们骗人!”徐澄叫道:“我爹爹说祖母这里有奶糕吃的!”
福嬷嬷等人又劝了几句,徐澄被奶娘惯坏了,那里会听?挣扎着下了罗汉床,跑过去扯着徐海的裙子:“姐姐,我们回家,这里没有奶糕吃。”
食不言寝不语,方才徐澄闹腾,徐海虽装作没听见继续吃饭,心里却是着急的,这会子弟弟任性撒起娇来,她不能不管,住了筷子,清茶漱口,方说道:“打扰表姑用饭了,我先哄哄他。”
这时屋外蝉鸣顿起,沈今竹被徐澄吵烦了,听这蝉声更烦,也停了筷子,问道:“沾蝉的人呢?吵死了,还怎么吃饭。”
两个满头大汗的小丫鬟跑进来回道:“表小姐,那蝉飞到高处,我们粘不到,挥着竹竿敲也瞎不走。”
“我自己来。”沈今竹跑回房间取了两个物事,撸起袖子出门,徐海徐澄好奇,也跟着出去,只见沈今竹站在屋外据说有五百多年的银杏树下,从绣袋里摸出一个琉璃珠子,将珠子放在弹弓的皮甲内,眯缝着眼,飕飕一气打了五发,两只蝉重伤坠亡,一只惊恐飞走。
整个世界安静了。
徐海徐澄瞪大眼睛,沈今竹轻松拍了拍手,“好了,开始吃饭。”
中断的午饭重新开始,徐澄没有再闹腾,福嬷嬷喂什么就吃什么,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惊恐的看着沈今竹。
第21章 献殷勤缨络来探路,发毒誓人往高处走
沈今竹并不知道是自己“大显神威”震慑住了这对姐弟,更不知道此举同样震惊了院里除福嬷嬷、金钗玉钗之外的仆人——这三人在乌衣巷住过大半月,已经见怪不怪,打弹弓算什么?没上树就不错了!
伺候完三个小主子歇午觉,三等丫鬟缨络低声吩咐当值的小丫头子,“不准偷懒睡觉,瞪亮了眼睛瞧着有没有蚊虫,轻点拍死,别吵醒表小姐和哥儿姐儿。”
缨络去了院子后排倒座房处,轻轻敲响一个房门,“金钗姐姐,睡了没?我是缨络。”
一个小丫头开了门,缨络快步进去,小丫头飞快将房门关上,屋子里隔着两木桶冰,散发着深深凉意,驱走了暑热,缨络艳羡的看了冰桶一眼:一等丫鬟就是舒服啊,有人服侍着,夏天都有法子搞到冰使用,我这个三等丫鬟可没这个脸面。
金钗对镜卸钗环,眼里满是疲惫,“表小姐睡了?今儿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可把我累坏了,想好好歇个午觉,有什么事情快说。”
“这——”缨络看了铺床的小丫鬟一眼,金钗有些不耐烦,“她是我的人,有话快说。”
“我来帮你。”缨络拿起梳子帮金钗通头,“表小姐要来瞻园常住,听福嬷嬷说一切都要和咱们园里的其他小姐们一模一样,莫要被人小瞧了去。金钗姐姐,是不是说表小姐搬到以前淑妃娘娘住过的院子,近身伺候的也必须要有六个三等丫头、四个二等、两个一等丫鬟?”
梳齿缓缓划过头皮,金钗微阖着眼,享受这舒适的酥麻感,“是啊,还有一个稳重的教养嬷嬷和管事娘子。”
“金钗姐姐,你说——”缨络揉着金钗的太阳穴,“表小姐这个人平日如何?今天看见她拿着弹弓打蝉,那个准头呀,我看许多男孩子都比不过呢。”
“你这小油嘴,是想问表小姐好不好伺候吧。”
缨络笑嘻嘻的揉着肩,“什么都瞒不过金钗姐姐,我呢,也没什么大志向,能混上二等就心满意足啦。金钗姐姐,你说夫人会不会选我呢?”
金钗若是这么容易被人套出话来,她就爬不到一等丫鬟这个地位了。她眯缝着眼睛继续享受着按摩,漫不经心的说道:“我那知道夫人的心思,我们做下人的,夫人安排什么就是什么,那容得我们挑挑拣拣。”
缨络不是轻言放弃之人,“我明白的,听候夫人差遣就是——可这心里呀七上八下的,心想若是被选了去,又不知表小姐性格喜好,怕伺候不好呢,金钗姐姐在乌衣巷住过大半月,还请指点一二。”
言罢,缨络服侍金钗躺在床上,慢慢给她按着脊背,力道恰到好处,金钗缓缓的放松自己,意识有些模糊了,喃喃道:“表小姐才八岁,还是个孩子,没定性,喜怒也无常,不听劝,更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孩子哄——但话又说白了,半大的孩子可不都是这样么?唉,不说了,我要睡了。”
“姐姐好生睡,我走了。”缨络挥着扇子在蚊帐里呼扇了几下,驱赶蚊虫,而后轻轻放下帐帘,小丫头子亲自送缨络到门口,缨络塞给她一个小银馃子,悄声道:“记得经常在金钗姐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嗯。”小丫头子重重点头道:“等缨络姐姐高升了,可别忘我了呀。”
缨络顶着烈日从后排倒座房回到东厢房处,打瞌睡的小丫鬟听到门帘响动,忙揉了揉眼睛,做正襟危坐状,随手抓起麈尾驱赶蚊虫,殊不知慌张中将鸡毛掸子误拿成麈尾,被缨络识破了,缨络担心吵着熟睡的沈今竹,就没立刻罚她们,她自己拿起麈尾,示意小丫头离开。
沈佩兰院子鲜花甚多,最招蚊虫,有细小的飞虫甚至连纱帐都能钻过,夜晚黑了灯无妨,白天偶尔有飞虫钻进去咬人,所以主子们午睡时,小丫头子就要不停的挥着麈尾驱赶,这种累活本不是缨络这个三等丫鬟做的,她为了接近沈今竹,给自己留下个好印象,舍了午觉,亲自上阵。
缨络一边挥着麈尾,一边艳羡的看着沈今竹的睡颜,若有所思:人呐,投个好胎比什么都重要,表小姐这样的刁蛮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投胎到她们这种子女众多、重男轻女的世仆之家,几顿打、再结结实实饿几天饭,保准就懂事听话了。
可偏偏人家会投胎嘛!性子再皮,表小姐还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还能来瞻园和国公府的小姐们一起上学玩耍,一应份例也是一样的,将来再找个好夫家,一辈子都不用愁,哪像自己缨络是徐府家将之女,说是家将,其实就是奴婢,祖先也曾跟随徐府老祖宗徐达南征北战——不是打仗,而是给医官们打下手,救治伤员,时间长了,也练成了一套医术,这医术代代相传,只传男不传女,男人们跟随一代代徐家人在营地当军医养家糊口,女人们大多做家务针线,机灵点的选到在瞻园做丫鬟,到了年龄或配小厮小管事,或者放出去嫁给军汉小军官,一直生活在下层。
缨络是家中老二,所以和福嬷嬷一样,本名都叫做招娣,头上有个哥哥,底下三个妹妹,两个弟弟!缨络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就是哥哥跟着父亲学医,不沾家事;母亲似乎总是在怀孕、生孩子,又怀孕、又生孩子,挺着肚子做家务;她摇摇篮,洗尿布,给弟弟妹妹喂饭,看孩子,每天都要做不完的事情,连晚上也不曾睡过囫囵觉——要给弟弟妹妹把尿的,若尿在床上,第二天打骂自不必说,早中要饿两顿饭。
那个小的哭了闹了,母亲并不去哄,而是骂她一顿,她一边哄哭泣的弟弟妹妹,一边听着母亲的辱骂,觉得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不过是家里捡的,当做免费的佣人而已。直到三个妹妹也大了些,也成了家里免费佣人、母亲发泄坏脾气的对象、弟弟们练习拳脚的沙包,缨络才明白:其实她也是亲生的,只是在父母眼里,女儿天生就是罪人,底下没有长小丁丁就是罪!生出罪人,留她们一条命,给饭吃就不错了,乖乖的伺候家里的男丁,长大了再换一笔彩礼钱给男丁们盖房娶媳妇才是罪人们的出路。
缨络聪明伶俐,知道父母靠不住,开始为自己谋划,百忙中偷偷听父亲给哥哥讲医术,这种军中医术大多是口口相传,再拿小兵糙汉、或者无钱看病的贫苦奴婢平民们当练手实践,就是开药方时写几个字。初始,缨络拿着柴火棍偷偷在草木灰里学写字,全部都是药材名,后来拿着家里挂着的黄历学上头的字,竟也能半懂不懂看一些书了。
又借口尽孝道,给父母揉肩捶腿,调理身体,求父亲和哥哥教了些人体经脉和基本药理知识,缨络在繁重家务中锻炼出来手劲按的人舒服呀,父亲和母亲很满意,哥哥觉得有个人打下手,自己看病也轻松许多,就没提防妹妹偷师,偷偷学了个大半。
缨络十四岁那年,居然出落的不错,手脚勤快能干,人缘好也是名声在外——家中长女,不勤快的早打死或者卖了。慢慢开始有同为世代家奴的人打听她是否婚配,父母看她的目光都变了,那不是看女儿,是在看银子呢。横竖家里还有三个免费佣人,都可以接替大女儿了。
从几个姑姑的婚姻现状来看,缨络觉得家里判断女婿的唯一标准,就是价高者得,嫁过去是生是死是懒得管的。缨络开始启动积累的人脉资源,处处吹捧讨好,送鞋做袜子,为自己寻得内院大厨房打杂的活计,暂时逃离胡乱婚配的命运。
她还诱之以利说通了父母,当然,对于把女儿不当人看的父母,动之以情是白费的,缨络早看透了,她说:“每月的月钱我都留着送回来,不花一个铜板,横竖厨房管吃管住。”
“大厨房每季做一次新衣,我穿旧了,还可以留给妹妹们穿。”
“柳家嫂子的幺女您都知道吧,在大厨房两年,每次回家都揣着大包袱,他们家时常能吃到鱼、肉,排骨,鸡蛋,都是用猪油炒菜呢。”
排骨!缨络的大弟弟吞了吞口水,“爹娘,你们赶紧要大姐姐去吧。”
缨络看着爹娘神情已经松动了,又煽风点火道:“做的好呀,有赏钱呢,听说主子们都大方,小碎银子称都不称斤两,拿起来就赏人,银子我都攒着,好给大哥做聘礼娶大嫂。”
这下戳动了要害,大郎的聘礼不够,人家不点头呢。爹娘对视一眼:大闺女向来听话懂事,吃咸鸭蛋,从来是流油的蛋黄给哥哥弟弟们,蛋青给妹妹们,自己舔舔蛋壳尝尝味就行了,银子肯定不会私藏,正好留着给大郎。
当夜拍板同意缨络去大厨房,第二天清早,缨络起来打扫屋子,给水缸挑满水,熬粥做早饭,甚至抠了两个铜板去外头买了油条煮到粥里去——这油条若只是切切分了吃,三个妹妹休想沾边,煮到稀饭里,妹妹们才可以沾些油腥。
缨络走出家门,没有一丝留恋,她发誓不会再回来了,若真在瞻园不能出人头地,被迫灰溜溜回家嫁人生孩子,重复母亲的生活,再让她的亲生女儿走一遍她的苦日子,她宁可去死!
从大厨房打杂的小丫鬟,到如今四夫人院里叫得上名姓的三等丫鬟,缨络费尽心机,笼络讨好,左右逢源,花了四年时间,已经十八岁了。其实论年龄,她还比金钗大一个月呢,这也不妨碍她一口一个“金钗姐姐”叫的甜。
现在十八岁的缨络面临一个重要问题:她的事业遇到瓶颈期了,继续往上爬的可能性很小。为什么?主要还是她的年龄和资历,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同是瞻园的家生子,人家金钗七八岁家里就安排挤进二门来当差,十二岁成了三等丫鬟、十四岁升二等,十六岁时四夫人有个一等丫鬟出去嫁人了,瞅着空升了一等。
人家金钗隔两月回一次家,四人抬的轿子、伺候的丫鬟婆子、赏的布匹吃食等物装一大箱子,家里有干净的房备着,只等金钗回家住三晚,平日都是锁起来,等闲的人都不让见金钗姐姐一面呢,外男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