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只是不肯,笑道:“今日好些了——三婶都站着呢,我这个晚辈媳妇不好坐着。”
沈老太太拍着何氏的手,“你也坐下,不准推辞。”
鲥鱼摆上桌,当然是最喜此物的沈老太太先动筷子,略尝了尝肚皮肉,点头赞道:“今日鱼新鲜,蒸的也恰到火候,你们都尝尝。”
老太太说好,晚辈们自然都说好,沈韵竹举杯向着何氏敬酒:“今日多亏了三婶婶帮忙,才弄到这么好的鲥鱼,我敬您一杯。”
言罢,一饮而尽。何氏笑着对王氏说道:“韵竹真是能干,以前连账册都少摸过呢,现在才上手一月,管家做的有模有样。你有此膀臂,以后定会轻松许多。”
何氏盐商之女,嫁的丈夫沈三爷也只是捐了官身,一门心思做生意,因此来往多是生意圈的太太们,沈韵竹的奶娘管嬷嬷去八府塘找何氏帮忙,以解燃眉之急,何氏立刻派了心腹去鱼行的行首夫人那里求,在桃叶渡挑了刚上岸的大鲥鱼,用冰块镇着快马运到乌衣巷,真是一骑红尘韵竹笑,无人知是鲥鱼来。
这二丫头还挺本事,找了三婶帮忙,长此以往,会不会觉出以前的账册有问题?王氏心苦,面上依旧和容悦色,“是啊,我也庆幸有韵竹帮着管家呢,家里井井有条,我也能安心养身体。”
酒过半酣,女眷们纷纷打开盒子,看谁的网结的密实,胜出者是王氏的长女沈芳菊,芳菊有些腼腆,“这蜘蛛是四姑姑给的。”
沈三叔打趣道:“哟,今竹还会孔融让梨,二姐姐真会调教人,熊孩子都快成淑女了,我得赶紧写信给二哥二嫂报喜去。”
沈今竹最不喜欢听这话,看着自己的盒子,灵机一动打岔道:“你们看,这个蛛网像不像个寿字?”
纵使草书大师怀素在世,也写不出这么不像寿字的字,可为了图个彩头,众人都附和说真像个寿字,久而久之,还真有点像了!
在金钗玉钗的热烈期盼下,沈佩兰次日一早便回乌衣巷,要沈今竹收拾行礼,“瞻园都准备好了,初十过去。”
“我有好多东西要带过去呢,算上今日也只有两天时间啊!”沈今竹困兽犹斗说道:“二姑姑,横竖我八月十五还要回来过节的,不如等过了中秋再去?我还慢慢收拾,免得漏下什么还得派人回来取。”
沈佩兰嗤笑道:“你为什么不过了年再去?”
沈今竹拍手道:“好的呀。”
沈佩兰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第16章 伤离别箱笼堆里闹,进豪门宝马车中笑
庆丰八年,七月初十,宜嫁娶,搬屋,赴任,做灶;忌诉讼,动土,下葬,开仓。财神正东,喜神西北,福神西南。正是沈佩兰接沈今竹去瞻园的好日子。
看着房里堆积如山,连蚊子都飞不进去的箱笼,沈佩兰强忍住怒火,问道:“这些都是你要带到瞻园去的?”
“是啊!”成功触怒了二姑姑,沈今竹装作看不见沈佩兰扭曲的峨眉,面上笑嘻嘻的,心想:不是你非要我去瞻园住么?不是你非要我赶紧收拾行李么?我都照办了,你咬我呀,最好一怒之下只身回娘家,再也不提我。
沈佩兰随手指着一个箱子,命人打开查看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揭开箱笼一看,里面装着一个半旧的黑漆描金恭桶!
沈佩兰肺都快气炸了,“你——这是什么?”
沈今竹用最近学的文绉绉语言不紧不慢的说道:“这是五谷轮回之地。”
“我问你把这个带过去做什么?!堂堂国公府连这个都没有?”
沈今竹说道:“轮回啊,我惯用了这个,换了其他的轮回就困难了。”
“我只听说有择席之癖,择桶之癖闻所未闻。”沈佩兰怒道:“你跟着三弟在海船上住了一月,那一月难道从未轮回过?不准带这个去瞻园!”
自从和这个熊孩子有了深层次接触,沈佩兰开始经常头疼,脾气渐长,气的是家人都夸熊孩子进益了——我的天啊,她以前得调皮成什么样啊!母亲真是太受累了。
所以沈老太太试图表示留沈今竹过了中秋再走时,沈佩兰立刻回绝了,如今最大的孝道,就是让母亲过清净日子。
啪!
熊孩子合上盖子,坐在箱笼上耍赖不肯走,要是平日,沈佩兰定和她周旋到底,坚决不让步,实在说不通,生拉硬拽绑走她都做的出来,只是今日进瞻园后要先去拜见魏国公太夫人等女眷,还要介绍给瞻园的女孩子们认识,哭成小花脸怎么行?
忍得这一日,以后再寻她算账!
沈佩兰咬咬牙,挥手道:“都抬走,从瞻园随行的车马肯定不够用,你们去找二小姐,叫她安排家里骡车装上。”
“二姑姑最好了。”熊孩子跳下箱笼,她就是看准沈佩兰今天不方便发火,所以尽情的死作。就像定下明日要减肥的女子,今日怎么着也要放肆的吃一场,享受末日狂欢。
两人去沈老太太处道别,除了在国子监读书的二少沈义然、病情突然恶化的大少奶奶王氏,其他人都在此地送别,沈老太太眼圈微红,二小姐沈韵竹在一旁递帕子;王氏的长子沈礼斐、长女沈芳菊神情恍惚,还在担忧母亲的身体;双胞胎沈礼敏和沈礼讷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玩玻璃弹珠,丝毫不觉家里气氛悲伤沉闷。
“听你二姑姑的话”,“好生读书练字”,“晚上就不要看书了,伤眼睛”,“和表姐妹们一块上课玩耍,莫要好胜赌气,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如此等等,沈老太太把这几日叮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忍出了十两血来,方把“住不惯就回乌衣巷”这句话吞了回去。
沈韵竹安慰道:“祖母放心,四妹妹已经开窍了,二姑姑也会好好教导她,您就等着看四妹妹女大十八变吧。”
沈礼斐和沈芳菊这两个比沈今竹年纪大的晚辈也跟着说了几句道别的话,沈今竹摆出长辈的架子,说道:“你们在家为大嫂伺疾,陪祖母散心说话,功课也别耽误,等我中秋节回来,给你们带好东西。”
一时出了屋子,沈今竹遥遥招手把花架下的挥汗如雨的敏哥儿和讷哥儿叫过来,递给他们一个大匣子,敏哥儿打开一瞧,好家伙!居然全是各种大小颜色的琉璃弹珠!
“这些是我的!”
“你是哥哥啊,怎么把大的都挑了去!”
这是沈今竹以前玩的旧物,如今已经不感兴趣了,索性当人情送出去。兄弟俩当场就开抢了,沈今竹熟练的揪起耳朵把两人分开,当起了裁判,“就知道抢,怎地不上山做土匪去!你们打弹珠玩儿,谁赢了就拿一颗走,公不公平?”
双胞胎点头如捣蒜,“就听四姑姑的。”
沈今竹怜爱的揉了揉兄弟俩被揪红的耳垂,“我中秋节回来,看谁赢的弹珠多。”
又低声耳语道:“记得要祖母早点派人接我呀,到时再给你们一匣子弹珠。”
一行人,连猴儿般的双胞胎都煞有其事的送姑侄两人到二门外,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沈佩兰亲生儿子徐柏在此等候迎接,继子徐松居然也在。
徐柏十三岁,五官长相神似其母沈佩兰,斯文俊秀,他亲自扶母亲上马车,待母亲坐定,又伸手浅笑道:“表妹,我扶你上去。”
“不要。”沈今竹黑着脸道:“上次你也说扶,中途故意放手,害得我差点栽倒。”
金钗玉钗上前,欲扶着沈今竹,敏哥儿和讷哥儿突然跑过去抱着沈今竹的腰,在耳边说起悄悄话 :“四姑姑说话要算数呀,中秋节回来记得带弹珠。”
搞错了重点!关键是要提醒祖母早点来接我啊!沈今竹欲哭无泪,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纠正,只得蹲下来在双胞胎苹果脸上狠狠的啃了一口。
不知真相的围观群众还以为是姑侄情深,依依不舍呢。沈今竹磨磨蹭蹭的上了马车,徐柏和异母哥哥徐松相继向众人告辞,沈老太太拍拍徐柏的肩膀,“柏哥儿啊,好好照应你表妹。”又对徐松说道:“今竹年幼淘气,小孩子家的,经常口无遮拦,以后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徐松二十八岁,相貌端正,体魄健壮雄伟,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凤眼悬胆鼻,天生的一副好官像,他若是个读书人,顶着这张脸去吏部选官,靠刷脸就能把前面排了几十年的老举人压在后头,徐家世镇南直隶,徐松在金陵水军任千户,因常年在军营当值,皮肤晒的黝黑。白皙斯文的徐柏站在他旁边,不像兄弟,倒有些像父子。
论理,徐松根本没有必要亲自来乌衣巷接沈今竹这个表妹,无奈自己老婆做了蠢事,当众取笑继母娘家侄女成亲三日和离、丢失嫁妆一事,气得祖母将她禁足,前几日继母去向祖母求情,放了老婆出来。老婆有身孕,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不好发火,只得低头替妻赔罪,去军营告了假,今早一道来乌衣巷接表妹去家里常住,以表示和解。
徐松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沈老太太“口无遮拦”、请他“多多包涵”表妹是反话?其实就是在说妻子嘴太欠,要管管了。女儿受了委屈,做母亲的看不过去,为女儿撑腰很正常,何况这沈家从卖油郎第一代发迹开始,从来就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家,沈老太太更是两次招赘夫婿,弃前夫如敝履,据小道消息,说那前夫后来都死的不明不白呢。
所以徐松老老实实的接受了沈老太太的敲打,还说:“我大闺女和表妹差不多年纪,略懂些事,我已和她说了,待表妹去了瞻园,一道读书,一道玩耍,友爱互敬。”
古人好谦虚,做父母不把子女贬到泥地里,就不算圆满,徐松说自己闺女“略懂些事”,那事实就是非常懂事了,其实也是,有这样的糊涂母亲,女儿大多早熟醒事,若不如此,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徐松谦和低调的态度很令沈老太太满意,命人取了一个嵌玳瑁的匣子来送给徐松,说:“一些小玩意,送给重外孙女玩。”徐松大方接过,替女儿道了声谢。
道别完毕,徐松徐柏上马,护送着四轮大马车出了沈宅。
古代道路不平整,宽窄不一,为出行方便和节省成本,马车大多以两轮为主,这种四轮大车很少见,加上前面六匹白色蒙古马拉着,走在大街上是相当的拉风,在金陵城住久了的人们都知道这个是魏国公府的马车,纷纷自行避让。
从乌衣巷善和坊到大功坊瞻园,都是宽阔的石板路,这四轮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四轮车厢远比两轮宽大平稳的多,就像坐在房子里般,沈今竹第一次坐这种马车,童心好奇心顿起,早将方才离别的愁绪抛在脑后——熊孩子就是这点好处,无论遭受什么挫折悲伤,随时随地都能满血复活。
沈今竹这儿摸摸,那里瞧瞧,眼睛都是华彩,沈佩兰以巫婆引诱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笑容说道:“跟着我有什么不好?以后这种四轮马车有的是机会坐。”
外面徐柏表哥骑在马上敲了敲车厢上的竹窗,沈今竹打开窗户,“怎么啦?”
徐柏狡黠一笑,“表妹要不要骑马,闷在车里头有什么意思。”
没等沈今竹回答,沈佩兰板着脸说道:“你老子几天没锤你,身上痒痒是吧?”
“我天天洗澡,不痒不痒。”徐柏忙骑着马走开,沈今竹继续趴在窗户上看街景,被沈佩兰拽进去教训道:“姑娘家的,无端被人瞧见不像话,这车里有冰,开窗放了冷气出去,你又叫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