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不服:“我继母比我更大呢,她欺负我,你怎么不说她以小欺大。”
沈义然脸一板,道:“她是长辈,是教育你,不是欺负你。不信你去学堂问问,那个学生没挨过戒尺罚过抄写。”
沈今竹说道:“我听说人师表,是要传道授业解惑。她尽讲些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事,还要我以此为楷模行事。比如什么烈女断臂,一女子被流氓牵了手,居然砍断自己的手臂,以成全贞洁,说此女是女中典范。这是什么狗屁话?我说要是那个浑人敢牵我的手,那只手牵的,我就砍断他那只手,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别人做了恶事,反而是受害的那个自残呢?”
沈义然一愣,结巴巴说道:“因为——嗯,女子贞洁最大吧。烈女传里头不都讲这些么。”
“书里头说的,难道一定是对的吗。”沈今竹说道:“我问继母,说如果静竹妹妹的手被坏人牵了,你会砍断妹妹手,还是坏人的手?”
这熊孩子真难缠,沈义然心中为二婶婶点蜡,“二婶婶怎么说的?”
沈今竹忿忿道:“她怒了,说我不敬烈女,顶撞长辈,罚了三天的点心,抄女戒三遍。二哥你说说,她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沈义然想了半天,敷衍道:“书上的事,大人的话,你还小不懂得,等长大了就明白烈女断臂的故事写在烈女传里广为传诵是有道理的。”
沈今竹嘟着小嘴问道:“二哥哥,你是大人了,如果二姐姐被轻薄之人牵了手,你会砍断二姐姐的手呢,还是轻薄之人的手?你自己呢,被轻薄之人牵手,你剁谁的?”
“你——”沈义然气绝,“我男子汉顶天立地,谁能轻薄我!”
第6章 是真是假是为谁忙 ,不聋不痴不做阿翁
城南善和坊,乌衣巷,沈家。
门阑暮霭映残霞,对菱花晚妆初罢。沈大少奶奶王氏揽镜自照,半干的发丝松松的绾了个慵髻垂在脑后,隐约可见耳垂边有一丝白发。
沐浴后的放松惬意顷刻消失,王氏肩膀一紧,喃喃道:“嬷嬷,我也有白头发了。”
举着象牙描金竹篦、正欲给王氏通头的管嬷嬷俯身细看,笑道:“乌油油的,那里是白头发,被夕阳映在镜子里成这个样的,不信你自己瞧瞧。”
管嬷嬷拨开一小缕头发放在王氏手里,带着皂角清香的发丝缠绵的在五指间流淌,果然没有白发,王氏放下心来,摸着发丝漫不经心说道:“这几日头发涩了些,梳头时刺拉拉作响,好不烦人。”
管嬷嬷轻轻梳通纠结成一团的发尾,“夏天洗头勤了些,故有些干涩,每天涂些发油养着,半月就好了。”
王氏峨眉微蹙,“最近不喜桂花油的味道,过堂风都吹不走那股腻味。”
管嬷嬷是王氏待字闺中时的教养嬷嬷,陪着她从山东高密嫁到千里之外的金陵,一起度过半辈子的风浪,名义上是主仆,情感上像半个母女,她早就观察出了王氏的喜恶,说道:“是我亲自做的,把沉香、香白芷、踯躅花、藿香叶、薄荷叶、荷叶、茯苓香浸在木樨花油里封好,过几日滤出杂质就能得了,清香不油腻,你准喜欢。”
王氏侧头昂首一笑,“我信得过嬷嬷的手艺,就等着枯木逢春了。”
管嬷嬷忙道:“呸呸呸,少奶奶瞎说什么,你青春正好,别说那些老气横秋的话。你是枯木,那我还不成朽木了?一截扔进灶里都烧不旺的柴火。”
王氏方不提这些话,静静的坐在妆台前,管嬷嬷一下下的给她通着头,说起了正事:“二小姐嫁妆那事已经办妥了,祝媒婆搅的好浑水,明地里放水,暗地里点火,白家横竖是说不清的。今日派人去找祝媒婆这个保人赔五千两银子,这祝媒婆还真是个能豁出去的人物,先是装急火攻心,咬了舌头当场吐血,被掐了人中醒过来,又开始装疯,大热天裹着灰鼠皮裘,守着灶台烤火,悟出一身痱子,挖泥土当饭,咬着自己的胳膊说鸡腿好吃,啧啧,血淋淋的,把咱们要债的吓回来了。”
“下午和祝媒婆相好的五个官媒,结伙去客栈找白家理论去了,把那白夫人骂的狗血淋头,说天下若都是白家这样的贪鄙家族,她们做媒人的就没活路了,好心好意做保人从中说和调停,反而替她家背了一身债。白夫人自是辩驳说我们沈家栽赃陷害,几个官媒立刻顶了回去,说若不是心中有鬼,昨天扫地出门时怎么死活不让搜箱笼、还在门口装死讹人家?”
“媒婆的嘴,神仙的腿,五个媒婆围着白家骂,到了明天还不得传遍南京城?谁还不知两家和离错在白家贪得无厌,谁还不知咱们二小姐的委屈。”
王氏冷笑道:“她也有今天,谈亲事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把韵竹当亲闺女看待,娶回去就成脚底的泥,这也是写进苏州县志的贤妇呢,怪不得四丫头总是说书上大多都是骗人的,这熊孩子倒是说了句实话。”
管嬷嬷附和道:“装一时好人容易,装一世圣人难啊!白夫人这种人要么不动,要么打死,一定要逼得她再也不敢回南京,咱们浑水摸鱼的事情方能瞒的严实。”
“祝媒婆她自己是什么安排的?”王氏问。
管嬷嬷答道:“她无儿无女的,年纪也大了,撞上这笔横财,萌生了退意,先装疯一个月坐实白家这件事,再回松江老家养老,多年的积蓄加上咱们给的五百两银子,什么体面的日子过上不上呢。只是——”
“怎么了?”
管嬷嬷迟疑片刻,还是说道:“我觉得这事咱们做的太急,看似天衣无缝,其实也有漏洞,关键是这事和以前做的不同,以前的事一旦戳穿了,咱们都可以左右手弥补,这事一旦出了篓子,圆起来就难了。以目前的状况,这事并不是非做不可。”
王氏道:“我也明白,这事有些铤而走险了,可是——嬷嬷,我急需用银子。”
管嬷嬷强忍住心中的恼意,问道:“可是高密那边又写信要银子了?春天的时候说八爷想进北京的国子监读书,要两千两银子捐例监,银子已经捎过去了——你别怪我多嘴,这也太狮子大开口了,我也打听过,例监那里用的了这么多银子?何况还走了咱们王家老太太的娘家曲阜衍圣公府上的路子。”
国子监的监生分四种,举监、贡监、荫监和例监。举监是春闱落地的举子,由翰林院选出优秀的推荐入国子监,预备三年后再战;贡监由各地乡县学推荐优秀的秀才或者举办选贡考试选拔入国子监,每年只有一个名额,刚与沈家和离的白灏就是贡监;荫监是皇帝特批入监、京官四品以上、外放官三品以上高级官员按例可以恩荫一子入监,或者其他级别的官员因殉国而恩准嗣子入监,也叫恩生。
王氏的丈夫、也就是沈大少爷是嗣子,当年就是作为恩生进的国子监学习,顺利考取举人后止步于进士,索性入仕做官,目前是武昌府的七品推官。而沈二少爷沈义然是先帝有感其父殉国壮烈,而特批两子都可以入国子监,故大房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个先后都是荫监。
例监是国子监每年招生,除了前三种监生外,若有空余的名额,可以用银子纳捐入学读书。这个名额没有固定价格,根据每年空白名额的多寡,还有愿意出银子的人财力决定。
王氏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是祖母、母亲唯一的指望,眼瞅着高密王氏其他几支人才辈出,我们这支好多年没出个举人了,面上无光,她们也是着急。去年贡生选拔他又榜上无名,只得花钱走例监的路子,去京城国子监读书涨些见识学问了。祖母和母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决定举家跟着去京城,京城不比高密老家,那里的物价比咱们南京还贵,一大家子人想要过稍微体面些的日子,一年五百年银子是打不住的,我贴补一些,只当是孝敬两位老人家了。”
山东高密是王氏的娘家,王氏嫁到南京这些年,王家衰落的劲头不见颓势,她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进去。管嬷嬷总不能阻止王氏孝敬她以前的两个主子,只得叹道:“别忘了,你还是四个孩子的娘呢,总得留些私房给他们。”
“我省的。”王氏摇头道:“不过这次不是娘家要银子,是京城管彤那边有消息了。”
梳齿在发丝中一顿,管嬷嬷微怒道:“是那个臭小子!居然敢瞒着我!”
管嬷嬷终身未嫁,管彤是管嬷嬷从仁善堂抱来的养子,聪明机灵,沈家在京城有产业,王氏将他安排在那里做小管事。
王氏说道:“是我叫他不要告诉你的,对方开价太高,要六千两银子。”
“什么!”管嬷嬷急得忘记了分寸,手上一用劲,梳篦拉断了王氏几根头发,“他准是被人骗了,不过是暗中寻一个人,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王氏头皮吃痛闷哼一声,语气依旧坚定:“管彤找了门路搭上京城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大人,千户大人说只要当年那人确实被辗转押送到了京城,他肯定能帮忙找到——即使找不到活人,也能查到埋尸所在。嬷嬷,如果连锦衣卫的千户大人都找不到他,这世上就没人能找到了。”
“送走这笔银子,咱们一年就白忙活了。今年才过半,下半年要寅吃卯粮了。”管嬷嬷抖着手拔|出梳篦里头的断发,她知道无论怎么劝,都不能让王氏放弃这个机会,只得说道:“寻了这些年,时间和银子耗费颇多,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天生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性子,这一次出手就是六千两,我帮你一起填这个大窟窿,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这位千户大人有没有查出结果,你都要收手。”
王氏默然,低头不语。
管嬷嬷长叹一声,帮着王氏通完头,转身离开了。出了院门,管嬷嬷信步走到莲花池旁的抄手游廊处,天已擦黑,蜻蜓和从河畔处飘来的柳絮一起在莲叶间飞舞,轻飘飘的柳絮顺着晚风吹到管嬷嬷口鼻间,管嬷嬷烦闷的挥着帕子扇开,却有更多柳絮飘来,就像那些烦心事,仿佛都没有边际。
管嬷嬷一圈一圈的松开缠在食指上的白发,给王氏通头时,发现她头顶有一根白发,在一窝青丝间格外刺眼,她佯作被六千两的数字吓到,乘机拔下,在清理梳篦时偷偷缠在食指上,我的傻小姐哦,你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他,所以觉得那人也是最好的。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即使找到那人又如何呢,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对于王氏来说,一念既出,万山莫阻。人不能永远都活在最美好的时光,也不能回到过去,可那个时光的人和事便是执念,执念在心,不得超脱,不得轮回。
王氏闷坐在妆台前,直到华灯初上,浴房传来三岁双胞胎儿子沈礼敏和沈礼讷嬉戏尖叫声,魔音穿耳般将王氏从回忆拉进现实。
哗啦啦的水声,就像两条鲤鱼在浴桶里扑腾,两个乳娘慌乱的声音夹杂其间:“讷哥儿,你不能尿在洗澡水里啊!”
“敏哥儿!更不能对着你哥哥尿啊!”
“啊!弟弟好坏!在水里放屁好臭哇!”
“放屁算什么,我还要拉巴巴呢!”
这两个小冤家,简直比四丫头小时候还熊,看来她不亲自出马,今晚这个澡要洗到半夜了,王氏整理了心情,命人提了两桶热水跟她去了浴房。将两个皮猴从浴桶里里提出来,腌咸鱼般全身涂满了香胰子,再用水瓢舀了热水冲干净方休。
打发两个娃儿上床,读了两页山海经,总算把两个小魔星哄睡了,王氏觉得精疲力竭,回到自己房中合眼就睡,梦境中,她又回到山东高密老家,马车所行的道路,左手是一望无际火红高粱地,右手边是风吹麦浪金灿胜黄金,秋天清爽的风吹开马车的布帘,恍惚中,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路中央,少年身姿如松,双眸纯净如水。
终于找到你了!王氏跳下马车,飞奔而去,风吹开她的发髻,三千丝如柳絮般飞舞着,在快要接近少年时,她已累的跑不动了,猛地发现自己已是鸡皮皓发老妪,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找到又如何呢?我现在已面目全非,变成当年我们都鄙视的那种市侩做作的妇人了。最美时光遇见的你,一定很厌恶现在的我吧。 离他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可王氏已经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
重聚的恐惧其实比重聚的期望更痛苦,就像已为人妇、为人母的你幻想着能以最美好的状态在街头“偶遇”初恋,但事实是两方偶遇之时,你素面朝天、顶着三天没洗的头发,坐在街边满是灰尘的长椅上、啃着加了大葱和韭菜的煎饼果子等公交车打卡上班;而他青黑眼圈加上眼袋,腆着小肚子,左手拎着满的快要炸裂的购物袋、右手提着卫生纸和纸尿裤,胸口用背带抱着个哭闹不休的娃儿惊慌失措的从超市门口出来。
你们尴尬的寒暄,分别时,你闻到一丝异味从他胸口飘来,你善意的提醒他娃儿裤裆满黄金了,而他挣扎了片刻,还是告诉你牙齿上沾了韭菜,两片。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丝顾虑,你和他各补一刀,砍死了你们过去最美好的时光。
王氏在恐惧中醒来,窗外蛙叫虫鸣,她怕说梦话泄密被人听见,从不安排丫鬟在塌下伺候值夜,自己悄悄起身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心里逐渐清明起来,此时睡意全无,索性去隔间看看两个小魔王。
走到门前,就听乳娘一边嘘嘘声给熟睡的孩子把尿,一边嘟囔道:“睡前非要灌一大碗绿豆水,好好的挺尸不行么,一晚上不知道要把多少次尿,尿你娘的骚X。”
另一个乳娘打着哈欠道:“小心他们听见,这两个狗崽子像他娘那样精着哩,我们下半辈子的富贵都要指望他们。”
“都睡迷了知道什么。”
王氏心情本来就糟糕透顶,听了这话如何不怒?她一脚踢开房门,叫道:“来人啦,把这坏了心肝的刁奴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