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墙外看那小姐的闺房,看到她正在抽打府里的白莲花小妾,而那衣柜里面,关着她的父亲。
他们去看了北城小巷内的红灯笼,那附近并没有什么异常,所以那盏灯笼已被柳昔卿拿在手中。
而奉王府里的那株枯死的海棠,却跟随夜晚一样焕发生机,开了满枝。
她一路特异独行,投其所好,引奉王出现,不仅因为那株海棠,还因为皇宫的皇帝早已被架空,现在掌管全城兵马的人也是奉王。同时,黑街的账目、平民的赋税、混着血的银子,都流进了奉王府,所以奉王便是这座荒城的恶棍之首,荒城真正的无冕之王。
为了能够在荒城这样恶劣的地方生存下去,奉王是他们不得不拿下的一个人。
“苍霖,别打死,留口气就好。”
第104章
荒城是一个幻阵。
城里的居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生存,那些书中所描绘的事物对他们来说,才是虚幻而不真实的,所以荒城的人厌恶书本,也不喜欢那些读书的人。
渐渐地,荒城的人一代代这样愚昧地生活着,他们将现在的生活当成常态,人们每到黑夜,就如同陷入暴力的狂欢。
没有正义,也没有道德规则。这里是已被邪气侵蚀的荒城古阵,像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末世。
陷入荒城中的人,也会被潜移默化,逐渐爆发内心中阴暗的一面。
也许要用几年、几十年,也许只需要几天。
一开始里面的修士还会介意时间的流逝,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已渐渐分不清白昼与黑夜,他们与荒城的人一样,夜晚寻欢作乐,到了白天便会失魂落魄,期待夜幕的降临,直到他们最终被阵法同化,也成为荒城的一员。
所以当奉王被苍霖用弯刀勾着脖子时,柳昔卿冷冷开口道:“既然是这样,奉王便带我们回府吧。”
奉王狞笑道:“原来你们是想挟持本王!哈,以下犯上的贱婢!”
两个人对奉王的嘶吼没什么反应,苍霖一拳打晕了奉王,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拖在地上,对柳昔卿道:“回到王府,先夺兵权,再下政令。”
柳昔卿皱眉道:“荒城腐败的根源不在奉王,而在城本身,我不觉得政令可以让民众开智。”
苍霖道:“民众开智?上位者可不需要开了智的民众,奉王府掌控着这座城的武力和财富,我们先要集权,才有足够的能力来寻找阵眼。”
“可我隐隐有感觉,阵眼……应该不是能通过权利获取的俗物,更应该是某种机缘。”
“柳道友,其实你只是怕这些腌臜的东西污染你漂亮干净的裙子罢了,一路上你都很紧张,因为你担心魔君考验我们的道德感?正义之心?”苍霖笑了笑,“在魔修身上寻找道德感和正义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所以魔君大人不会将这些作为严格考量结果。他需要的是可以厮杀在野地中的孤狼,可以冲锋在前线的猎狗,只有最绝望的人,才会将守护暗夜当成一种光明,带着这种狂热成为修真界的怪物。”
柳昔卿握紧拳头,道:“你就是这样看待守夜人的?也怪不得你两次落选了!”
苍霖拖着奉王沉重的躯体,缓缓向奉王府走去,他边走边道:“这是我第三次参加守夜人试炼,说实话,前面两次,我也没怎么用心,只是有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可这一次,我却非成功不可,柳道友可想知道原因?”
柳昔卿沉默地跟上去,她知道苍霖只是想倾诉。
他道:“守夜人中,有一位名叫屠凛的元婴修士。”
柳昔卿当然记得屠凛真君,他便是她向往守夜人的启蒙者,难道苍霖认识他?
柳昔卿不动声色道:“这位屠凛真君,莫非是你的朋友?”
苍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前不久,东胜州泉星宗地界发生了一件足以震动修真界的大战,沉寂千年的魔君终于再度出手,而屠凛作为守夜人,也参与了这一战,而且在魔君赶来救人之前,拼死守护宏景山的魔修,立下了大功。柳道友既然为虚妙山的弟子,而虚妙山的于远鹭与宏景山素爻洞的宋媚双是师兄妹,所以柳道友想必也该知道这件事吧?”
柳昔卿手指微动,她此刻才感觉苍霖似乎来意并没有那么单纯,只道:“自是知道。”
“听说其中一位宏景山的魔修,还是魔君大人的心上人。”
柳昔卿声音便有些冷,她道:“当日大战,在魔修中已被当做机密,便是连修真界也甚少提及,不知道苍道友何故在此提起?”
“屠凛真君便在那一战中重伤,即便有魔君大人赐下机缘,也至少要修养数百年,我与他相交千年,前去探望他时,他还不能说话,只能用神识告诉我,他心中的牵挂。”苍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在东胜州海边的一座小渔村,那里有一位穷苦的少女,他担心她有没有嫁人,过得好不好,拜托我去帮忙照看。可他忘了,他过了六十年才醒过来对我说这番话,所以当我去到那个小渔村时,那个少女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妪。她已经老眼昏花,看到我从天而降,还以为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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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还以为他是屠凛真君,她等了这么久,爱等成了恨,恨等成了怨,怨又变成了淡漠,她坐在小屋外,看着海滩上忙碌晒海菜的儿孙。
老妪已习惯与儿媳算计那两个铜板的鞋底钱,她每天最在意的事,是中午下饭的黄酒有没有被掺水,心尖尖上挂念的是最小的孙儿有没有多吃一口饭……她早已忘记了那个冷面心热的修士,也忘了那段甜蜜而折磨的青涩岁月。
可过了六十年,当恍若仙人的他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知道,心中一直都是爱的,从来没变过。
“阿凛,你来看我啦,你……终于来看我啦……”老妪浑浊的眼珠闪着泪光,干瘪的嘴砸吧了两下,她那被太阳晒得黝黑,被海风吹得皱纹遍布的脸带着幸福的笑容。
可她却已不敢伸手碰他。
苍霖知她认错了,但却没有否认,他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对,我来看你,但是对不起,我来得晚了,你怪不怪我?”
老妪已经糊涂了,她其实听不清苍霖在说什么,只是用力抽开自己的手,颤巍巍地举起摇晃着,对海滩上的儿子儿媳大喊着:“儿啊,快去撑船打渔,要那七寸长的银星星儿,剖上三条,我要做给阿凛吃啊,再来一壶黄酒,蒸几个粑粑,我要吃顿好的,吃,吃……”
老妪脸上还挂着笑容,可这顿饭到底还是没吃上,她打了几个嗝,脖子一抻,便死在了苍霖面前。
……
他讲完后,有些沉默。
柳昔卿也黯然道:“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百年,修士与凡人之间,毕竟难捱时间的流逝。”
红颜枯骨,不过百年,但对于修士,却只是入定得久一些罢了。
苍霖道:“其实这对于修士来说,并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我们金丹期便开始云游四方,即便记住些什么人,再回去的时候,也已经物是人非。我看到那个老妪,并非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青嫩可人,但很奇怪,当她死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觉一阵绝望。”
他似乎看到了这老妪的一生,看到了一个青春少女成为没日没夜操持家务的妇人,再成为一个有些刻薄,却也从未有过恶念的婆婆,再后来,她越来越老,身体以每日所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成了一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婆。
她渐渐失去了一切。
这个过程,令人绝望,令人恐惧。
这一幕幕,像是一个沉重的石碑,骤然压在了他身上。
心生惶恐,心生魔障。
没人能形容那种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几乎身上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全盘否定,一恍惚间,天翻地覆,乾坤大乱。
他想到了自己堕魔的原因,想到了那个本一直在他身边陪伴他、鼓励他的师妹,最后变成了地狱恶鬼的模样,将他缚在阵法中。
她恶狠狠地咒他:“你想抛下我去问鼎长生?哈哈,别做梦了,既然我晋不了阶,你也该陪我,难道你忘了是谁在秘境里救了你?是谁帮你偷师父的丹药?是谁把清白给了你!”
“我会想办法让你进阶,即便你一直停留在筑基期,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他涩声道。
“不,不会的!”她摸着眼角皱纹,从头上扯下一大把花白的头发,“回不去了,师兄,我已经维持不了容貌了,就连定朱颜都没办法起作用了……师兄,我骗了你,我已经四百五十岁了啊,我已经,已经不行了啊……”
濒死之际,他最后还是破了阵法,但他却仍然不忍心伤害师妹。
所以师妹反手将她自己困在了阵法中,硬生生在他眼前,一刀刀剜了丹田。
每一刀下去,都会听她凄厉地唤他一声“师兄”。
她在他面前最终不成人形,毫无体面地死去了。
就像那个老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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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霖笑了笑道:“所以你放心,我既不是别有居心接近你的修士,也不是因为怨恨魔君大人而想把你当做筹码的坏人,我只是一个绝望而又悲观的人,甚至恐惧自己会不会因为失去执念而变成失去神智的魔物,所以我来参加守夜人,我想的是……救赎我自己。”
柳昔卿想到了在她决定参加守夜人试炼之前,晏修曾经对她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