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公主陪着宫里来的姑姑正在说话,见着双层夹棉的弹墨门帘儿一掀,底下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她欢快的笑了起来:“瑛儿,你来了。”
“见过母亲。”慕瑛半低着头走了过去,坐在左首那个姑姑她认识,乃是慈宁宫里的一位大宫女,名叫宁秋,时隔三年,就从大宫女升到了姑姑的分位,也算是爬得快。
“瑛儿,这是映月宫的掌事姑姑宁秋,特地替灵慧公主来接你进宫的。”明华公主矜持的坐直了身子,七尾凤钗闪闪的发着亮:“宁秋姑姑,我这继长女聪明乖巧,你可得多帮我照看她一二。”
宁秋姑姑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瑛小姐原先住在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娘娘是最疼惜她的,吃的穿的都不会比灵慧公主差。”
“我那皇嫂素来是个仁心的,只是现儿灵慧住出来了,她素来有些娇气,我怕有时候心情不痛快,瑛儿便要受点小委屈。”明华公主的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面:“姑姑你现在是一宫掌事,我也只能托付你多多照看瑛儿了。”
“这无须公主吩咐,宁秋自然知道。”宁秋姑姑侧耳听了听明当瓦上的雨滴声,朝慕瑛笑了笑:“瑛小姐,咱们动身罢?”
慕瑛向明华公主又行了一礼:“府中庶务繁忙,弟弟妹妹们顽劣,还请母亲多操心了。”
明华公主含笑道:“瑛儿,你只管放心,我自然有分寸。”
这继长女实在是个操心人,自己进宫还惦记着府中的弟弟妹妹们。明华公主看着慕瑛纤细的身影,朝宋嬷嬷叹了一口气:“我还会跟小孩子计较不成。”
宋嬷嬷陪着笑脸:“大小姐想得太多。”
无论如何自家主子可是从宫里出来的,没那么些小肚鸡肠,算计继子继女的事情她还犯不着去做,慕大小姐生得虽美貌,可那面相瞧着就不是个走顺风路的,略嫌孤寡。方才她对公主说的那些话,完全是多虑了,难怪她这般瘦弱,还是心中存的事情太多。
宫里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边,慕瑛穿着木屐从高高的门槛跨过,木屐的后齿敲着木头嗒嗒作响,漏下几滴水珠。小筝与王氏一左一右扶着慕瑛,慢慢走下几层台阶,一个宫女撑着油纸伞跟在后边,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本来也不该这时候来接瑛小姐的。”上了车以后宁秋姑姑就开始絮絮叨叨的诉苦:“只不过是皇上一大早便让那江小春来催,说务必快些将瑛小姐接进宫来。”
皇上对瑛小姐的刁难,宫里的人都知道,宁秋姑姑同情的瞟了慕瑛一眼,只是悲叹红颜薄命,这么美的一个小小姐,怎么自小就遭了如此磨难?父亲位极人臣没给她带来一丝好处,反而成了她受罪的根源。
慕瑛听着宁秋姑姑的话,挺直了背,赫连铖果然没打算放过她,这次接她进宫,又准备怎么样对付她呢?她的双手安安静静放在膝盖上,阔大的衣袖将手指遮盖住,衣袖下边,十指交握,紧得骨节发白。
车子不徐不疾的往前边敢,不多时便到了后宫门口,宁秋姑姑先下了车,让宫女们提着慕瑛的包袱往门里边走,自己撑伞站在马车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搀扶慕瑛:“瑛小姐,天雨路滑,仔细些。”
慕瑛眼角扫过后宫门口,赫连铖没有在那里,不由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还记得那回赫连铖脸色沉沉坐在后宫门口,她分明是卯正时分到了后宫门口,可他却一口咬定他来晚了,伐她去扫盛乾宫的落叶。那时候是深秋,叶子扫了落,落了扫,若不是高启带人来帮她,可能扫到晚上都扫不完。
这次……慕瑛拎着裙子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由小筝扶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红色的宫墙离她越近,她就越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她,又回来了。
灵慧公主比三年前高了许多,站在慕瑛面前,她嘻嘻的笑着:“我可真是你姐姐了,瞧你这小身板——才到我眉毛这里!”
慕瑛笑了笑:“太后娘娘那么高,慧姐姐自然也会很高。”
灵慧公主欢欢喜喜的拉着慕瑛的手道:“走走走,我带你去你屋子看看。我现儿有自己的宫殿了,咱们不用挤在慈宁宫,母后也管不到我!”她步履轻快的往前飞奔着去,淡紫色的华裳微微掀起,银白色的狐狸毛镶边,露出了里边一双小小的羊皮靴子,最上边一圈红宝石格外显眼。
“瑛妹,你看,这就是你的院子。”
一丛修竹幽幽后边露出了一进屋子,红色的廊柱配着白色的汉白玉台阶,屋檐下挂着几盏大红的宫灯,里边的烛火还未熄灭,一点点淡淡的金色从红纱里透了出来,上上下下的浮动着,仿佛带着新春的芬芳。
“喜欢吗?”灵慧公主兴致勃勃的拉着慕瑛就往屋子那边走,这时候就听着有人在后边尖声叫喊:“皇上驾到!”
两人停住了脚,转过身来。
一袭明黄色的长袍,那个人影由远及近,从绿竹幽幽后转了出来。
慕瑛半垂着头,但依旧能感觉到那灼灼目光。?
☆、第章
? 她站在朱红的廊柱之侧,亭亭玉立,就如一枝出水的青莲,淡雅无比。淡蓝色撒花斗篷,兜帽上白色的绒毛将脸遮了一大圈,只露出两只大眼睛与笔挺的鼻梁,因着她的头半垂着,看不到她尖尖的下巴。
赫连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慕瑛,想要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只可惜慕瑛的眼睛沉静就如一泓清泉,看不到半分异样。
她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三年前她见到自己,她虽也是这般半垂着头站着,但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畏惧,而现在,他怎么就没觉察出来她身上有一种畏惧的气息。
“皇兄。”灵慧公主从走廊上绕了过来,木屐踩着青石沙沙作响:“皇兄,你今日来映月宫可是来看瑛妹的?”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三年不见,瑛妹可比原先变了不少,我都在想要不要带她去母后那边,母后见了她肯定会赞她生得比我还美貌,我会心里头难受的!”
赫连铖“唔”了一声,淡淡道:“先安顿下来,再去慈宁宫给母后请安罢。”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以前那般暴戾,语调平和,慕瑛有些惊诧,难道这些年里赫连铖竟然转了性子?
她站在走廊上,心中一直在忐忑,不知道赫连铖会如何对她。
依旧记得三年前进宫,他的脚踩过她的手背,十分用力,好像要将她的手指踩断一般,今日怎么他如此平静,似乎没有想要惩罚她的意思。
“皇兄,咱们一道去慈宁宫给母后请安罢,难得你今日下朝这般早。”灵慧公主朝慕瑛一扬头:“瑛妹,咱们去慈宁宫?”
自己还能说什么?慕瑛点了点头:“好。”
赫连铖的目光追逐着她,她此时已经抬头,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幽似深潭,小筝替她撑着油纸伞,暗红的伞面上一枝木樨似乎悠然飘香。
接触到她的目光,赫连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似乎有人用手指点进了那柔软的部分,酸痛里带着一丝欢喜。江六在旁边低声提醒了一句:“皇上,不是说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赫连铖猛的转过身来:“朕又不是不知道,还要你来说?”
他有些负气一般,背着手在身后,飞快的朝前边走了过去,江六推了推江小春:“还不赶紧给皇上撑着伞去?”
尖细的声音带着丝丝上扬的话尾,听起来似乎十分高兴,香玉嗤嗤笑道:“江公公今日好像有什么喜事,这句话都给说出特别的味道来了。”
“还能有什么喜事?”江六蹒跚着朝前边一路小跑追了过去:“咱家不过是穷开心罢了。”
皇上见着慕大小姐,竟然没有挑她的岔子,这是江六觉得最开心的事情。
慕大小姐实在可怜,皇上……江六踌躇着,他实在拿不定皇上究竟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作为一个自小便净身进宫的内侍,他有些想不出来这男女之间的喜欢究竟是如何表达的——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他还真没见过那种特别的喜欢。
先先皇、先皇,都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几宫妃嫔都能雨露均沾,没有谁特别受冷落的,也没有谁被捧在手心里宠着,这后宫看起来一片平静,冷宫里很久都没有关过人了。
在江六看来,皇上好像是喜欢慕大小姐的,可有时候赫连铖对慕瑛下狠手,又让他觉得完全不是那么一件事情。
灵慧公主与慕瑛并肩走着,笑着伸手指了指江六:“这人圆滑得很,休想要从他嘴里得一句漏口风的话。”
慕瑛微微一笑,宫里暗流汹涌,若是能轻易透露出口风来,那还能保住性命?她望了望前边那个穿着明黄色袍子的人,心中依旧有些疑惑,今日赫连铖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就放过了她?原本还以为他又会对自己施以惩戒。
或许人长大了,就会改变一些吧,慕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指不定这次进宫也不会是想象里的那般坏,只要自己小心行事,还能落个平平安安。
高太后比起三年前瞧着,好像显得要老了些。虽然她才三十多岁,可眼角处已经有些了细细的纹路,她笑起来的时候,凤目拉长,就能见到那若隐若现的纹路,带着韶华不再的沧桑。
去年二月,赫连铖十岁生辰一过,高太后在朝堂上自己主动提出,皇上已经十岁,能独自上朝,她便不再跟着来了,大臣们个个赞扬太后娘娘真是一片丹心,可真是想得周全。
若高太后不提出退隐,自然会有臣子们联名上书请求太后娘娘到后宫安歇,虽然大虞临朝称制的太后已有两位,而且也都在殚心竭虑的治国安邦,可毕竟这临朝称制并不是一件值得褒奖的事情。
大虞的女子地位不低,昔日孝明皇太后曾经临朝称制二十余年,辅佐两代君王,大虞人也没说什么,觉得这事情再正常不过了,但在大虞入主中原后,一些汉人在朝为官,将汉人的那套规矩搬了过来,不少人都在在明里暗里说牝鸡岂能司晨?不管太后娘娘做得怎么好,总还是深宫妇人,一干堂堂男儿,如何能听命于一个妇人?
高太后对于朝臣们私底下的议论,心中有数,故此主动提出,以免众人联名上奏折,到时候彼此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皇上,今日上朝可没晚罢?”高太后微笑着端起茶盏,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哀家可真是习惯了卯时再起床,现儿再要提前一个时辰起来,却是不能了。”
赫连铖恭恭敬敬道:“多谢母后牵挂,江六一到寅时末刻就将朕喊醒了,生怕朕会迟了一般,其实哪里会晚,全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江六仔细。”高太后瞟了那站在赫连铖身边的内侍,脸上有一丝笑意:“皇上,需得这样细心的人才好呢,宁可早些起床,先看看批复的奏折,再去上朝,这样心中也有底气,知道该要商议什么。”
赫连铖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眼睛朝门口看了过去,有几道身影正从雕花汉白玉板上踏着水珠走了过来,一个穿着紫色的衣裳,熠熠生辉光华夺目,另外一个淡淡的蓝色,看上去素雅可人。
高太后顺着赫连铖的目光看了过去,捧着茶盏坐正了身子:“哟,阿瑛进宫了。”